云罗钱庄
官如卿去而复返, 离剑歌已不知所踪,争吵后她不想面对魏清璃,却也不知去往哪里, 便回来探望阴魑。
本想稍作停留, 但见班若凤独自踱步,怅然若失,上前询问后才知阴魑不听劝,一心求死。曾经以为她真的不怕死,现在想来鬼医之死,原来在自己手中。
班若凤所忧, 是她不愿接受救治, 性命垂危, 实则阴魑天生奇骨, 心脏长偏,自己也能移穴、缩骨、自疗, 伤她容易, 杀她难。
“你褪去面具,只能在宫外行走, 往后没了未央,阿璃怎么办?”毕竟未央是奉先殿大宫,皇上贴身侍女,如今恢复身份,自然不会再如从前。
没未央保护,官如卿总觉得阿璃身边不安全。
“皇上会重选女官,近身保护, 贴身照料。”
官如卿涩涩发笑:“原来她早有打算。”
不管是现在还是往后,魏清璃身边总要有个近身女官, 正如上官世青对太后那般,日夜相陪,不知这人会是谁呢。
班若凤点头,时不时向屋内张望,她是被气出来的,也是想让自己冷静片刻。
“她见你真容后,卑微如尘,心如死灰,每多见你一次,便对自己的残破多一分厌恶。”官如卿嘴角勾起:“阿凤,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你有好办法?”
官如卿嘴角弧度拉长,附耳叮嘱了几句,班若凤点头,这或许是个法子,姑且一试。
床榻的阴魑,身不能移,口不能言,眼珠一动不动,脑海尽是未央褪去面具的那一刻。
她若活着,就要面对风华绝代的班若凤,她活着像鬼,只能夜间行走,不能共赏朝霞,无法相约黄昏,每每想到此,便只想以死逃避。
有人推门进来,阴魑转头,见是官如卿,身后跟着另一个人,走近才看清是未央。她惊讶地抬头,班若凤又重拾面具,做回未央了吗?
“阿璃需要未央,但你不需要阿凤,今天我要带她回宫。”官如卿轻笑:“你的生死,师尊交待过,随你所愿,你死了就去地下给弄墨赔罪,你若不死,阿凤所选,我们也会尊重,你可要想好。”
阴魑以半臂支起身体,望着一言不发的未央,眼中噙着泪水,她很难受,难受到身体开始自疗,原本染毒的伤口,坏血流完后,颜色恢复如常,泛紫的舌尖和唇口也逐渐褪色。
“谁说我不需要!”舌头恢复后,阴魑终于能出声,她急于解释这句话,好了之后便脱口而出。
“哦?那你不死了?”
阴魑低头,似有愧疚,官如卿知道她心中所想,上前两步,忽然按住那心口的伤处,重重一抓,鲜血透过指缝流了出来,阴魑终于疼得叫出了声。
班若凤冷静地望着,虽忧心忡忡,却愿意相信官如卿,没有上前阻止。
“疼吧,就当给弄墨赔罪了。”官如卿抽回手,拿出锦帕开始擦血。
官如卿点头,正色道:“你我都是烂命一条,被老天遗弃那是命,自轻自贱却是恶,莫要轻视别人的关心和真心。”
阴魑低眉不语,沉重地点头:“我明白了。”
班若凤将面具撕下,重新以真面目示人:“还是如卿有办法,我的话你根本不听。”
见到班若凤,阴魑抿嘴微笑,变得像个乖巧的孩子:“我以后一定听。”
“以后?”班若凤挑眉,似笑非笑,不予回答。九死一生后,更大的敌人也在以后,谁也不知有多少危机要来临。
官如卿以离心功为阴魑内伤稍作调息后,准备离开,班若凤跟了出去:“谢谢你,如卿。”
她笑笑,默然不语。
“以前,我对你有过很多偏见,一直提醒皇上戒备你,试探你,不断地调查跟踪,你从未计较过,阴魑害死了弄墨,你还这般帮她,我班若凤会铭记你的恩德。”
“你别给我找麻烦了,我可不想和你做朋友,多一份羁绊,就会多埋一颗痛苦的种子,各自安好吧,真正的敌人还没出现。”
留下这句话,官如卿孤身离开,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冷酷的言语间,永远透着炙热的善意。
奉先殿御书房
魏清璃闷闷不乐地倚靠着,两天过去了,耳朵依然像被火烧一般,红得发烫。她揪着耳垂,用指腹轻轻摩挲。
她日夜难眠,坐在御书房发呆至天明,批了一半的折子,凌乱地堆放着。
桌案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认贼”两个大字,后面上下分别接了“作父”“作母”。
认贼作父?认贼作母?这四个字对清遥来说可是晴天霹雳,慕容海宁当时到底想说什么?官官是不是在替离剑歌隐瞒什么事情?
明明真相就快浮出水面,却生出其他疑团。魏清璃能够想到这层,在现场的魏清遥也定能猜到几分,这对她来说,当真煎熬。
虽然忠王死不足惜,可清遥是无辜的,她付出一切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得多难受?阴魑受创,生死难料,也无法给魏延德治毒,不知道离剑歌会不会亲自出手。
魏清璃托着额头,困倦地闭眼,酣然入梦。
她梦见官如卿回来后又离开了,她伸出的手,怎么都抓不住人,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心爱之人远去。
“皇上?”
“啊!”魏清璃一声惊呼,骤然坐起,修远忙跪地:“臣惊扰皇上,罪该万死。”
魏清璃平复呼吸,揉了揉眉心,冷静了片刻,问:“人可有找到?”
“没有,如贵妃还是不知所踪,未见她出城,也没见她回宫。”
意料之中,她不想被人找到,谁也寻不见。可即使这样,魏清璃依然要继续找,一气之下离开也不给自己解释机会,两人就非要剑拔弩张说话么。
她无奈地叹口气,见修远还是未动:“还有何事?”
“四妃殿外求见。”
魏清璃还没来得及换公主服,穿着龙袍接见四妃的话,用心昭然若揭,暗局将变明局。她指点桌案,陷入沉思,随即正襟危坐,示意修远:“让她们进来。”
风月楼那场会面,四妃各回母族,探清族人择权之意,确认情况后便相约前来禀报。她们见的是公主还是皇上已不再重要,忠王中毒,危在旦夕,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得了杜太后。
四妃见到身穿龙袍的魏清璃,原本带过来的秘奏,都攥在手里,犹豫要不要递出。
“看来四位爱妃今日想见的不是朕,而是公主,既如此,四位还是择日再来吧。”魏清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们,丝毫不像病危之人,说话不仅中气十足,也没刻意隐藏声音,一听便是女人。
她今天就是让四妃洞察真相,从而坚定立场。
还是杜玲珑懂得察言观色,或许因为她是杜家人的原因,率先上了奏本:“杜氏以太后皇上公主为尊,奏本请皇上过目。”
“杜家的奏本,玲珑你直接送至凤鸣宫吧,后面你就陪着母后,听她差遣。”魏清璃没有看,杜氏仗势是太后娘家,一直霸权扩军,她不会贸然出手,总要给杜庭曦留颜面。
她还听说杜家想扶持太后登基,可真是野心勃勃。
“玲珑遵旨。”杜玲珑在杜家地位已不同往日,她深受杜庭曦喜欢,在母族自然受宠。
另外三位妃子看清形势后,也相继递上奏本,这本密报里写着一些重要名单,帮魏清璃通晓几大家族里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以作出应对措施。
“臣妾等愿随皇上公主之意,迎大势,立新朝。”
不知是不是上次官如卿杀人震慑到了她们,今日每个人都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事关重大,一步错便步步皆错。
魏清璃轻抚那三本秘奏,露出深笑:“四位爱妃是母后选中的人,是公主信任之人,当堪以大任。”
立威后再笼络人心,是魏清璃现下的手段,君心不可露,野心也无需藏。她早已想好如何安置四妃,看到她们决心和诚意后,拿出准备好的圣旨,亲自宣读。
她看向李梦浅,起身说道:“梦夫子才华横溢,朕命你担任天字书院的上学院士,负责科举文试,统管全国报名初试之选。”
李梦浅惊讶不已 ,忙跪地抬手:“臣妾遵旨,谢皇上。”
“着叶薇担任武考领将,入监考司。”
“着阑珊担任公主侍官,伴其左右,出谋划策。”
“臣妾遵旨!”
魏清璃将四人分派各处,因人而用,看似信任,实则也是为了分权。这四人过于亲密,将来容易拢权,她要将一切可能扼杀在萌芽。
她们会成贺朝女子表率,会得以重用,魏清璃能够得到她们的忠心和决心,实属不易。杜庭曦早年的一步棋,完美地在棋局中发挥重要作用,这场和先朝旧制,男尊女卑的传统博弈,已经拉开序幕。
她定要完成这件事,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血流成河。
“待大势稳定,男女同朝为官,朕自会给你们封官加爵,官级官服,同男子一样,所有官位,有能者居之,再也不会让那些有雄心壮志,才德兼备的女子们,郁郁不得志。”
魏清璃这番话,深深触动了四妃之心,曾经的顾虑和疑虑也在此刻打消,她们心念相通,不为强权名利,不为富贵荣华,只为让女子能够翻身做主,得到应有的公平和尊重。
男子可以上阵杀敌,女子有何不可?男子能够与君谋事,女子为何不行?男子能够协君管治天下,女子一样可以。
“臣妾遵旨!”
四妃离开后,魏清璃疲惫地松了口气,她瘫倒在坐塌,失魂落魄。一面当着身负重责之人,为重登帝位玩弄权术,一面只是个牵挂所爱的普通女子,虽是极致反差,可两面都是她,每一面心里都有官如卿。
不知她身在何处,也不知负气多久才会出现。
魏清璃不能就此沦丧,她重拾状态,翻开秘奏,里面是几大家族的名单,她当即让修远派人暗中监视这帮人。
所有反对者,都要在自己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都要掌控。
虽倦意沉重,魏清璃还是去了凤鸣宫。当时仵作验尸,发现官桥夫妇尸体有诈,后来顺藤摸瓜地查到云罗钱庄幕后老板即是慕容海宁,那帮曾经为天字钱庄效力的人,都是她手下。
官如卿和魏清璃心意相同,两人早就对她身份生疑,才做了云罗钱庄的那场局。
这件事也必须向杜庭曦汇报,何况离剑歌如今在帝京,魏延德也命悬一线,很多事要与之相商。
凤鸣宫内
魏清璃没让人通传,也得知杜玲珑已经在此。只是,她刚踏入净心苑,便听见杯盏摔碎的声音,杜庭曦勃然大怒的声音响起:“放肆!”
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气,魏清璃停下脚步,驻足聆听。
杜如明和杜如安两兄弟惊慌失措地下跪,连杜玲珑都跟着跪了下来。原来他们兄弟二人受命来拜见姑母,带来了生辰礼单,并且表达杜氏永远追随太后的决心。
只是,他们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希望杜庭曦称帝,让杜家军成为千军之首,贺朝第一望族,流芳百世。
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杜庭曦怎能容忍?
“哀家牺牲一生幸福保下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来回报哀家的?”杜庭曦呵斥道,望着杜家两兄弟,满眼失望,当初为了保护这些人不受株连,她放弃了一生所爱,现在这群白眼狼只想着谋权。
她不止一次向几位兄长表示过自己没有争权之心,自登上后位,允许杜家扩张势力,也是为了拥有自保的实力,不会再重蹈覆辙,遭人算计。
谁知道,她的兄长们联合杜家旁支,以族氏扩大根基,随后兵器富商叶氏、将门之后阑氏、大家之才李氏纷纷效仿,便有了这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
所以杜庭曦才在这四家里面挑选了四名女子,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果然用上了。
多年以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为了得来不易的杜氏威望,可他们依然贪得无厌,屡教不改,现在竟敢公然派人来说服她窃取皇位。
“姑......姑母恕罪,父亲绝无此意。”杜如明年纪尚轻,见杜庭曦机会屈指可数,第一次拜见就见她大发雷霆,吓得不轻。
杜庭曦怒气溢于言表,她拿起那个礼单,都是价值连城的珍罕之物,她冷笑:“这些年杜家从商、从军、从官,看来敛了不少财。”
“没有,姑母误会了!是......”
杜庭曦一把将礼单摔到地上,目露冷意:“回去告诉你们父亲,江山是魏家打下来的,坐在皇位的只能魏氏,杜家若是想谋朝篡位,别怪哀家不念兄妹之情,母族之源。”
“是是,是姑母。”
“来人!杜如明杜如安口出妄言,拖出去打五十大板。”杜庭曦的决绝,彻底威慑了杜家两兄弟,他们连连求饶:“求姑母开恩,姑母开恩。”
此时,阿灵带着几名侍卫已在门口待命,见到魏清璃正要行礼,她摆了摆手,几人直接进去准备押人。
没想到会弄巧成拙,兄弟二人将求情的目光投向杜玲珑,太后凤颜大怒,常人皆不敢吭声,上官世青也是一言不发。
杜玲珑表情为难,但也无法视若无睹,毕竟是一家人,她鼓起勇气上前:“姑母,两位兄长涉世未深,也只是遵守族长和叔伯们的命令,望姑母念在兄长初犯,从轻发落,毕竟五十大板.....如安兄长从小身体不好,这打下去恐怕叔叔要......”绝后两个字她没敢说,点到为止即可。
“是是 ,姑母,侄儿真的知错了,求您开恩。”杜如安痛哭流涕,连连磕头,瑟瑟发抖。
杜庭曦轻叹一口气,后退到椅子旁,上官世青忙上前扶她坐下。
她是有些心有不忍,但绝不能纵容,安然无事地放回去,杜家会以为尚有余地,看不见她的决心。
“看在玲珑的份上,各领十板,退下吧。”杜庭曦声音沉下,无力地抬抬手,二人还想说点什么,杜玲珑连忙使眼色,他们只好跟着侍卫去领罚。
“谢姑母恩典。”两人异口同声谢恩。
“玲珑去监督,行刑完把人送回去,也把哀家的话给带到。”
杜玲珑微微屈身:“遵旨,还望姑母息怒,保重身体,玲珑告退。”
杜庭曦点点头,得幸还有个明辨是非的杜玲珑,一门望族都培养出些个什么人了。
净心苑,终究是难以净心,杜庭曦双手合十,起身面向菩萨,双目紧闭。她心中明晰,即使给了两个孩子下马威,杜家也不会死心,要彻底驯服他们,还是得狠心。
“太后,公主来了。”上官世青附耳轻言。
杜庭曦睁眼点头,示意让魏清璃进来,想来她也很清楚杜家的威胁,自己不便出手,只好将难题推给自己,所以杜玲珑今日才会来拜见她。
这孩子,有点手段和智慧,杜庭曦深感欣慰,抵消了几分怒气。
“儿臣见过母后。”
“你都听见了。”杜庭曦微微转头,魏清璃点头。
她每字每句听得真切,应该是杜家察觉到杜玲珑的动作,让两兄弟来探母后底线。
杜庭曦无奈一笑,微微摇头:“无药可救。”
“母后无须忧心,终究是自家人,该留的情面,总是要留。”
“不,哀家要你拿杜家开刀,不要留一丝情面。”
魏清璃吃惊地望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只有拿杜家杀鸡儆猴,才能震慑住那些愚昧老臣和反对之人,哀家的决心,他们既然无视,那便只能见血了。”杜庭曦面无笑意,语气决然:“哀家为了保护母族,失去了太多,这次若是他们真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就拿他们的血来祭你的位!”
“可若真的走到这一步,母后会难过。”
杜庭曦哑然失笑:“再难过的事都经历了,还有比那更痛的吗?”
失去所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才是她一生之痛。
魏清璃懂她所想,心有所牵,便会变得身不由己,如今朝局动荡,天司未除,官官不知所踪,她亦是心绪难平。
见她郁郁寡欢,杜庭曦挂起柔和的笑意:“你来找母后,所为何事?若是禀报大护法之事,哀家已经知晓了。”
“还有离尊主.....”魏清璃刚想说点什么,杜庭曦抬手,慈眉善目地笑道:“璃儿,你此行前来,真的只是想跟母后相商这些事?”
望着那双通透的明眸,魏清璃不由得涌上一阵委屈,她轻咬下唇,双手紧握。杜庭曦上前拉住她的手,笑意不减:“陪母后出去走走。”
不知杜庭曦为何牵着自己,魏清璃手指动了动,跟着她的脚步,就像小时候那样,与她同行。
浅浅积雪,已被清扫,雪枝如柳,寒风中夹着淡淡的梅香,榕园门口的老桂树,张扬着岁月的气息。
这里是杜庭曦第一次见官如卿的地方,也是她常来小憩之处,母女俩散步至此,魏清璃忆起初识的日子。
“近日发生的事太多,你需要安神静心。”杜庭曦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每句话都是宽慰。
魏清璃踏进了榕园内,还是那座熟悉的花圃,清新的茶园,又向前几步,听得一声喵叫,她抬头见一女人抱着白猫从廊架旁走出,正是她思念至深,牵挂心头的人。
“官官?”
官如卿闻声抬眸,表情怔住,白猫趁机从她怀中跳下,窜进园圃里玩乐。
不过才两日未见,却好像过了半生,魏清璃心中一酸,箭步上前,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杜庭曦微微一笑,转身默默地离开了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