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庭场, 设于半山腰,五座丰碑筑其间,共有刑罚十二道, 专用来惩治违规者以及反叛者。
松柏蓬松, 雪花纷纷扬扬,晶莹剔透,浓雾环绕,凌云与天成一色。从凤澜轩走到五庭场,需下坡绕行,毫无规则的石阶, 蜿蜒曲折, 魏清璃形色匆匆, 几次险些摔倒, 幸好有未央陪护。
不能让官如卿因自己而受累,她的身子承受不了鞭刑, 每日的毒发还不够吗?魏清璃拼死也要拦住离剑歌, 要罚便连同她一起罚好了。
不知是脚步太慢,还是行刑已结束, 五庭场已空无一人,两座石碑上挂着栓手脚的铁链,血红飞溅两边,地上有拖拽的血痕,像是满身带血之人刚被拉走。
魏清璃抚着心脏,有些受不住眼前景象,她微微弯腰, 只觉得气血涌动,顿感天旋地转。
来迟了吗?每次都要迟一步吗?
正当她晕眩不已时, 身后响起清亮的女声:“不是她。”
魏清璃转身望去,一女子身穿北国跨服,头戴绒帽,站于雪中。北国由于寒冬太久,长年阴冷,服装异于贺国,冬日常用牛羊熊等动物皮毛制出跨服,长袍独袖,可裹住全身,十分保暖。
近年来,两国边境来往密切,服饰逐渐同化,很难区分是哪国人。
这女子身披湛蓝跨袍,虽是男子打扮,却是眉清目秀,灵动双眼,如一泓明泉,清澈见底。
“你是鬼绝。”魏清璃一眼认出,她便是在集市上与官如卿交换画作之人。
她斜嘴一笑:“我在北国还有个名字,叫武若清南,师姐觉得此名好听,平日都唤我阿南。”
北国土著,取名复杂,多为复姓,人名可长达四字甚至五字,即使单姓人士,也会将名凑齐四字,他们认为四是吉数。
那日,郭湄送官如卿回苍云峰,也是她恰好回此,发现她们的踪迹,将人带回离剑山庄,否则郭湄假死叛逃,被师尊知道,难逃重罚。
所以,鬼绝经常潜伏在北国,佯装本土人,为离剑山庄擭取有用消息。
“师......”魏清璃作揖,总觉得别扭,她只是来疗养身体,算不上离剑歌徒弟,平日唤官如卿师姐也是情非得已。
“你也叫我阿南好了。 ”她面含笑意。
积雪遮盖在血迹上,融化成血水,红若桃花,武若清南看了眼那片血水,笑意加深:“我入门八年,第一次看见师尊心慈手软,今日受刑的是鬼脚师弟,他中了北国谍士圈套被擒,泄露了些不该泄露的消息,我便带了回来。”
“原来如此。”魏清璃松了一口气,心急火燎地赶来,还以为这滩血是官如卿的,幸好不是,否则她真不知如何自处。
武若清南嘴角勾起,笑涡迷人,她掸了掸肩头灰尘:“听说你舍血给鬼医炼丹,早就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今日见到我也算死心了。”
“死心?”魏清璃不明其意。
“告辞,江湖不再见。”武若清南轻扫衣角,扬起一阵雾霭,便消失不见。
魏清璃眼神迷离,捂嘴轻咳,被取血后好似更加怕冷了,她缩了缩衣袍。未央见状,将自己披风给她裹上:“皇上,这里风雪如刃,我们回去吧。”
“未央,朕要你去办一件事。”
“您说。”
“把在帝京的门人全部调派过来,尤其是珏娘,朕要在拈花阁单独见她。”
未央思考片刻说:“在这里传信我担心.....”
“阴魑不是欠你人情吗,问她借传信之物,她会给你的。”魏清璃眼中透着一抹幽光,看向她:“你知道朕的意图吧。”
“明白。”
无剑宫,芒光四射,强风阵阵。
离剑歌以离心功点向官如卿,试图去控制她体内乱窜的真气。
此次归来,她心魔加重,离心丹化成的赤练蛊,与心魔似乎融于一体,身体的红印,怎么都祛除不掉。
为杜庭曦治病后,离剑歌本该闭关半年才能恢复,现在又屡次协助官如卿治内伤,功力消耗太多。在解药炼出之前,她不能让官如卿失了心智。
官如卿五官紧拧,自己也以离心功内调,想与离剑歌功法相融,可每次两人想配合时,总会有股力量在体内乱撞,好似要撑破身体,她无法压制,不禁口露鲜血,发出痛苦的呢喃。
“怎会这样?!”离剑歌额冒冷汗,离心功竟压不住官如卿体内的反抗之力,她感觉到情况不妙,速速撤手收功。
官如卿像被从火刑中释放,大口喘息,全身被汗水浸湿。
“嗜亲血咒?!”离剑歌脸色骤变,望着左手心那抹红,忙用右掌驱动内力,将其反噬之毒逼出。
再看官如卿,她已经意识恍惚,缓缓倒下。
离剑歌托住她的头,将其身体放平,自己站起双手交叠,上点天乾,下落地坤,周身瞬间气流涌动,内力卷起衣襟,微弱的光,形成八卦图像,她紧收指间,蓄力之后,挥摆双指,同时掌心下压,将其打入官如卿体内。
约莫一炷香时间,她才收力停手,自己已是疲惫不堪。离剑歌用衣袖擦去额角的汗渍,气色不佳,面色凝重。
嗜亲血咒,她只在书中见过,也听闻过相关传说,见所未见。这种血咒阴邪无比,传说从婴孩时期就可以种进人体,施咒者以血为引,骨肉为祭,通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修炼,炼成血咒水,给人服用。
中血咒者,与施咒者将同命同脉,其中一人重伤或死去,另一人也无法独活,可谓二命同体。同样,血咒会改变人的根骨,使其变成武学奇才,学任何武功都能无师自通,所向披靡,缺陷便是容易遭遇反噬,宿体内力越强,就越容易受其害。
离剑歌一直以为是自己所创功法的问题,现在想来恐怕并非如此。
实在匪夷所思,世间真的有血咒存在吗?若真的如此,官如卿的身份......
离剑歌突然意识了什么,她笑着摇头叹气,四顾无剑宫,永远冷如冰殿。
孤身在此十几年,与武为伴,一生众多弟子,唯有官如卿最像她。
贪恋红尘,痴情于人,爱恨极致,时而癫狂,时而疯批,不受困于红尘,不受制于规矩,这就是官如卿。离剑歌料想她不会乖乖听命,无论用多少刑罚,她依然如此。
官如卿反骨越强,越叛逆,她越喜欢。只要不触及自己底线,官如卿可以任意而为,这何尝不是一种宽容和独宠。
一直以来,她以军法治派,对众弟子严苛,下手狠绝,威望甚远,独对官如卿倾囊传授。
现在看来,有些事没那么简单。
离剑歌为官如卿盖好被褥,走出无剑宫,见阶下站着一人,她形单影只的模样,有些令人心疼。
若无召唤,离剑山庄任何人都不可踏足无剑宫,魏清璃既然身在山庄,自是遵守规则,只是听说官如卿被带来疗伤,总是放心不下。
不能进去,远远看着也好。
见离剑歌出现,她仰头作揖:“晚辈见过离尊主,下山去武贤郡是晚辈主意,还望尊主恕罪。”
“你是来求见本尊的么?”
魏清璃摇头,低头重咳,虚弱的身姿,摇摇欲坠,脸色也不若之前。若不是服用了阴魑的丹药,此时恐怕只能躺着。
“上来说话。”
“谢离尊主。”魏清璃尽到一个晚辈的礼数,无论离剑歌什么身份,哪怕还是离玉华,她也当尊为长辈。
脚踏积雪,每一阶都留下了脚印,魏清璃精神萎靡,恍恍惚惚,全靠想见官如卿的信念,坚持至此。抽血的针眼,细如毛孔,但还是让离剑歌发现了。
她抬手,魏清璃意会地捋起衣袖,离剑歌双指落入脉搏间,她察其颜,观其眼,专注指间的跳动,半晌才收回手。
“玄宗心法练到第几层了?”
“第二层。”
“第二层就有如此内力,是个可造之材,可惜你心思不在此。”离剑歌双手相握,拇指摩挲手背,魏清璃惊喜地发现官如卿也有这个习惯,原来是受师尊影响。
离剑歌面无表情,脸色比平日苍白几许:“本尊其实一点都不想救你。”
魏清璃不意外,莞尔一笑:“我与尊主无亲无故无交,尊主确实没理由救我。”
“但也只有你会让云歌不远千里来此。”
她好像在吃味,魏清璃低眉浅笑,不言不语。
“这些年,你暗中杀了不少离门人,我都知道。但那些都是我给王爷的棋子,不算正式弟子,看在你平日对遥儿信任有加,委以重任的份上,本尊不与你计较。”离剑歌好似通晓帝京一切,她笑意微微:“你同你母后一样,聪明过人,心思深沉,却颇有手段,杀伐果决,有多深情就会有多绝情。”
离剑歌似乎意有所指,但魏清璃只是选择性回应:“晚辈久居宫中,不若尊主这般洞察世事,更不如母后那样,终日独居,却能全盘布局,缅怀故人,为其诵经念佛。”
全盘布局,缅怀故人......离剑歌挂起一丝苦笑,是杜庭曦的性子,不动声色地掌权,淡定自若的决然,悄无声息地祭奠,有何意义呢,离玉华已经死了......
往事从心底勾起,离剑歌目光变得更加清幽,仿佛结痂的伤口被撕开,一片血色。
片片雪花飘落脸上,寒意拉回离剑歌的理智,她抬眸,发现魏清璃正往内殿探头,目光灼灼,满心关怀。
“本尊已封了她的离心功,赤练蛊陷入沉睡状态,在解药炼出之前,她不会再受动情之苦。”
魏清璃喜上眉梢,感激不尽,她单膝下跪,真诚感谢:“多谢尊主。”
“谢你自己吧,若没你的血,调制解药也无望,希望你不是第二个杜庭曦。”离剑歌说罢转身跃起,身姿落在无剑宫顶,又飞入缥缈的风清洞,准备闭关疗养。
内力折损,真气消耗过甚,对顶流高手来说,是致命的。她必须巩固气神,重塑真气,专注凝聚内力,方能驾驭一切危机,否则她连魏清璃的身体都治不了,更何况对抗一世宿敌。
原来离剑歌只是嘴硬心软,看似严厉,内里却尽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