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庭曦被车剧烈摇晃后, 身体终于稳下,她没有丝丝慌乱和恐惧。虚惊一场,她淡定掀开车帘, 只见一条血路由远及近蜿蜒而来, 上官世青满身是血,身上插着几根断箭,却还跪着。
“世青!”她忙下车查看,疾步快走,上官世青却是注视着另一个方向。
杜庭曦只觉得身后有股强大的气流在翻涌,雪花洋洋洒洒, 却好似凝固一般。她缓缓转头, 看到离剑歌的瞬间, 心头受到重重一击, 她眼眶透红,似水的双瞳, 好似装下了整片星河, 眸底光芒点点,倒映出梦里的那个身影。
紫衫如霞, 屹立云巅,青面遮容,容颜未见迟暮,却已银丝满头。离剑歌翩然身姿,如仙如神,似远似近,如身在山海云崖, 瞳间闪耀的紫色流光,落在杜庭曦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 如寒风拂过,心湖顿时波澜四起,掀起惊涛骇浪。
强风呼啸而过,云落谷至冷之极,阳光破云而出,雪渐渐变小。
“好久不见,云歌。”终究是离剑歌先打破了这道沉重的壁垒,十七年的漫长岁月,恍然一场梦。
云歌......玉华走后,世间再无人唤她云歌。
杜庭曦,名承太祖,字云歌,意为直上凌云,倾城慕歌。
离玉华,字剑婉,得知杜庭曦名为云歌后,她曾说过要改字为剑歌,固有离剑歌之名,现于江湖。
“我早该想到是你,却又不敢深想。”杜庭曦眼露悲色,温柔的语气尽是无奈,她紧紧揪住心口,疼得她几乎丧失理智,忠王府门口那一倒,她每日都生不如死。
人间冷无情,活着皆是难。
对杜庭曦来说,离玉华离开后的每一天,都像身在十八层地狱,每天接受时间和思念的拷打。
活着的唯一支撑,是回忆。
活着的唯一念想,却是死亡。
她一直等着生命终结的那天,去寻找逝去的初心。从离剑歌名字出现的那一刻,杜庭曦就抱着无数幻想,可每当清寂日来临,她站在离玉华碑前,希望便会破灭。
两人再度陷入无尽的沉默,离剑歌瞥向身受重伤的上官世青。
此时,魏清遥冲到上官世青身边,点住她的穴道,并向阴魑叫道:“鬼医,快救她!”
阴魑却没有上前救人,而是裹了裹外袍,双膝一软,跪拜离剑歌:“弟子参见师尊。”
所有人都敬畏离剑歌,唯有魏清遥没有反应,她顾不上深思杜庭曦的反应,只关心上官世青的伤势。
毕竟出身高贵,能够让她行大礼者唯有太后和皇上。
上官世青意识恍惚,单手撑着地面,血流不止,身体已达极限。
“世青!”杜庭曦轻轻扶着,担忧不已,她看向离剑歌,问:“你自己的弟子,难道要置之不理吗?”她隐忍悲痛,眼透绝望,多年来从未像此时这般煎熬过。
离剑歌的漠然一视,将她的心推入万丈深渊。多活的这十七年,不如不要。
从知道上官世青与离剑山庄有瓜葛,到今日她的跪地不起,杜庭曦几乎猜到了事情始末。
离剑歌并未吭声,冷然的目光落在魏清遥身上,今日她半遮容颜,即使不以真面目示人,也压不住那颠倒众生,气吞山河的气场。
没有她开口授命,阴魑不敢动。
“鬼医!”魏清遥急切之下,用粗浅的离心功,给上官世青缓解疼痛和伤处。
离心功......离剑歌紫瞳微收,不为所动,而是看向阴魑,沉音问道:“为何你会在此?”
“徒儿......”阴魑全副武装,不敢暴露太阳之下,只好如此。
“被抓来的?”离剑歌冰冷的声音,仿佛深谷吹来的寒风,令人胆怯。
她嘴角微牵,忽然起一掌,内力扫向阴魑:“没用的东西!”
阴魑不敢阻挡,裹衣被掀起,半张脸和双手暴露在烈阳之下,顿时皮肤像被火烧般疼痛,开始腐烂,她惨叫几声,捂脸在雪地打滚。
未央忙捡起衣服盖住她的脸,用身体挡住太阳方向,她忙向离剑歌,单膝下跪,抱拳说:“离尊主,是在下邀请鬼医同行,为皇上续命,否则我们无法抵达苍云峰,望您高抬贵手。”
阴魑躲在披风下,闻言变色,心好像被什么触动了,她偷偷瞟向未央,眼神柔和了几许。
“是哀家请的鬼医。”杜庭曦接话,上前问道:“离尊主要把我们都杀光吗?”负气之言,让离剑歌沉默几许。
“是本郡主抓的她。”魏清遥也起身,毫无畏惧地上前:“离尊主写信相邀太后亲临于此,何故救我们于危难,又故意刁难?”
其他弟子惊恐地相互看了看,还从来没人敢这般跟师尊说话,他们甚至不敢喘息。
离剑歌却不气不恼,只是嘴角上扬,她看向上官世青,说:“今日你舍命救郡主和太后,姑且功过相抵。”随即又看向阴魑,眼神示意。
阴魑点头,爬到上官世青身边,以玄针打落体内断箭,继而用寒霜封住皮开肉绽的伤口,血瞬间止住,痛感也消失一半,加以服用回心丹,命总算保住了。
“请太后、皇上登山入庄,无干人等,不得入内,否则杀无赦。”离剑歌冷冷地留下一句话,便凌空转身,飘然远去,不留一丝痕迹。
众弟子得令,跪地回答:“是,师尊!”
杜庭曦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深深闭眼,郁积在心中的痛,只能化为无声的泪,吞咽下去。
她还在恨自己。
用十七年的假死,来惩罚自己。用离门谍卫辅助忠王,与自己争夺大权。
杜庭曦悲然苦笑,自己种下的因,该承受这个苦果。
拿魏清遥和她曾经的老将,都未能牵制离剑歌半点,她对这个世间该有多绝望才会冷情至此。杜庭曦失策失算了,离剑歌已不是当年的离玉华。
即使心如刀绞,杜庭曦还是淡定地吩咐:“清遥领着其他人回宫,上官、未央与哀家皇上同行入庄。”
“太后,清遥要与您一起。”魏清遥怎能放心,离剑歌这般强势,连自己弟子都动手,没有半点善意,她怕魏清璃不能得到妥善医治。
“你最不能上去。”
“为何?”
杜庭曦只是摇头,她无力解释,离剑歌戴着面具,就是为了隔绝世间所有的牵绊,拒绝与曾经的老友和女儿相认,她斩断一切约束,成为高处不胜寒的世外之人。
“清遥,你过来。”魏清璃在车内目睹了一切,离剑歌的身份她已猜知八分,也明白为何杜庭曦要带离军老将和魏清遥过来。
能够说服魏清遥心甘情愿离开的,也只有她。
“璃儿,离剑歌她....”
“清遥,你听我说,她若有心伤我,无需兴师动众地让母后出宫,这里近靠北国,我会在此解决曾经的邦交和边境问题,而你必须回去,拖住皇叔,至于你与南阳婚事......”
“婚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忧心,我不会让父王得偿所愿,但也不会任由南阳落入别人手中。”
两人低声耳语,魏清璃看向未受难的活口,交待道:“我朝有人通敌北国,此人应该不是皇叔,但一定在离家军里,回去彻查此事,今日那四位将军皆有所疑。”
“璃儿,这几位都是母妃心腹,早年陪同母妃练武上战场,追随左右的干将,怎会害我?会不会是我父王?”
“你是皇叔亲生女儿,他怎会弃你生死不顾?安排这样明目张胆地刺杀?知晓此行的人都在现场,所以事有蹊跷,这几位将军背景你好好查查,北国近年不安分,离家军本就分成两派,一派支持王爷,一派站你母妃,可到底谁带了什么心思,不得而知。北国可能想趁我朝皇权更迭,趁乱而入,简直痴心妄想。”
魏清璃临危不乱,外面打打杀杀一片,她却在思忖刺杀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
离剑山庄不过就是江湖帮派,帮忠王培养谍卫,不会参与刺杀。至于为何协助忠王,那便是与离剑歌真实身份有关,或许还牵扯了与太后有关的前尘往事。
魏延德就算对皇位虎视眈眈,绝不会通敌叛国,江山是他跟着祖父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怎会拱手让人?贺朝的土地,只会扩张,不会割让,就算内乱,也不会让他国侵犯。
经此分析,魏清遥意识到今日之事的严重,她若真的终日耗在离剑山庄,帝京繁事怎么办?婚事怎么办?
“好,我先回宫,有事定要传信于我。”
魏清璃点头,轻拍她的手背:“放心。”
一切安排妥当,由离剑山庄弟子护佑杜庭曦和魏清璃上山,苍云峰陡峭,徒步难行,尤其对于极少出门的杜庭曦来说,走这样的山路,困难至极。
至离剑山庄,需行一千两百阶,一步一阶,时有拱桥瀑布,攀山之路宛如一条巨龙盘卧。山上风雪皆停,阳光透过云层照射,竟有彩虹桥出现,半山布满奇花异石,偶见彼岸花开,火红如血。
攀爬约半个时辰,平原视野令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石门伫立眼前,上面赫然刻着:离剑山庄
三座阙楼,依次往上而建,依山傍云,远处腾云万里,仿佛置身云霄里,不知人间在何处。
一阙楼为弟子习武练场,二阙楼为休憩之舍,三阙楼为离剑歌所居之地,另有排屋,火寒潭,天涯石,翠竹林等地。
二阙楼的凤澜轩神似凤鸣宫,园中布景,山石结构,甚至花草树木都与之相同。杜庭曦来此,就像回到皇宫,魏清璃见此情此景,恍惚间有种回到幼年的错觉,多年前凤鸣宫便是眼前这副样子。
花团锦簇,卵石成路,石阶为庭,俨然一座世外桃源。
凤澜轩好似为她们特别准备,魏清璃被扶着准备进屋,便听见隐隐对话。
“鬼煞师姐,师尊请您先去火寒潭等候。”
“知道了。”
短短三个字,击垮了苦苦支撑的魏清璃,她身心仿佛受到重击,微微颤抖,僵硬的四肢艰难地挪动,她的心脏似要停止,又倏然急促跳动。
那声音.......是自己幻听吗?魏清璃推开未央,踉踉跄跄地循声音而去,刚走出凤澜轩大门,就见到不远处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那人身披暗红长袍,半红长丝,披挂肩头。
魏清璃望着她的背影,想叫出那个名字,喉咙却像被什么卡住一般,发不出声。
她自掐脖颈,张嘴努力唤出那个名字:“官......”可刚吐出一个气音,便突然如棒当头,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