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谷的腥风血雨, 被这场硕大的冰雹掩埋。
这是即位以来,魏清璃唯一一次策马扬鞭。曾经她也是文武双全的公主,驰骋马背, 身姿矫健, 会在武场练功,也能与大内高手切磋。
只是后来无心在此,身体也承受不了这样的颠簸。
回宫路上,她跨坐马背,腰板笔直,脸色煞如白玉, 无半点血色。
明明该是披霞戴光的清晨, 却一片阴暗, 如夜晚降临般, 又有种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是发布公文的日子,她和杜庭曦推行的男女平权, 文武双考的国策正式公告民间。
皇榜告示张贴在天字书院旁, 人群挤挤攘攘地簇拥向前,议论纷纷。
魏清璃马蹄停下, 望着眼前的景象发呆。她垂眸低眉,眼中黯淡无光,继续向前,途径倾和府时,过往种种从眼前划过,一幅幅景象,爱恨情仇, 交织成一张大网,笼罩着她。
她没有急于回宫, 而是让修远先查当日是谁禀报了鬼蝎醒来的消息,随后自己去了风月楼,重回鬼蝎出现之地——风月天亭。
天亭建筑奇特,斜度如陡峭,难以站立,未央用千机绳缠绕亭柱拉住魏清璃才能保持平衡,魏清璃踏上琉璃八角屋顶,仔细观察,在亭顶与檐角之间发现了细微痕迹。琉璃瓦像被细丝磨平,缺了些颜色。
魏清璃顺着线索,又先后在天亭背面与天顶发现了相同线索。
未央知道她在找蛛丝马迹,默默陪伴左右。
从风月天亭离开后,魏清璃又去了司制仿。被毁掉的亭子已重新建好,姬无珏坐在梅林中,低头纹绣。
看似与世无争的司制仿,好像总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
“巫女座下的三大护法,劳烦珏娘严管。”魏清璃抬手,手下将被割舌,半死不活的悲天押来。
姬无珏停下手,抬头望去,平静的眼底,有一抹幽光闪过。她起身上前,望着瑟瑟发抖,惨无人状的悲天,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巫女,悲天涉嫌谋害如贵妃,嫁祸皇上,望您严审。”未央以掌门身份说道:“班若门容不得叛逃之人,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更不可干出大逆不道之事来。”
姬无珏走到悲天旁,捏住他的下颚,左右看了看,慢悠悠地说:“舌头被割了,如何审?”
“舌头没了,还有手,手没了还有脚。”魏清璃语气冰冷,容不得人说半个不字。
“是,公子。”
姬无珏微微屈身,她眉眼勾起的细红,神秘、妖媚、像极了大杀四方时的官如卿。
魏清璃端望那张红巾遮挡的脸,唯有那深不见底的单眼外露。姬无珏瞳色似乎会变,此时泛着殷红,与眉眼勾勒的线条相映。
盘在头巾中赤红色的发丝隐隐可见,好似一朵骄阳似火的彼岸花,藏在这身神秘的皮囊下,令人难以琢磨。
那丝丝红印,就像官如卿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魏清璃忍不住探手而去,手却在她眉眼处停了下来,姬无珏只是望着她,不言不语。
“你就不怕朕揭开你的面纱?”
“公子的心不在珏娘身上,所以不会。”姬无珏语气轻缓,镇定自若。
魏清璃比之前愈发冷漠,她面若青石,瞥了一眼地上的悲天,说:“期待大巫的好消息。”说罢拂袖而去。
君心难测,未央知道这件事牵涉甚广,当时若非修远自作主张,触怒了官如卿,或许心平气和之下,事情不会演变成这样。
什么人可以布局得如此细致,实在可怕。
而且门中叛徒参与其中,她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便也不敢多言。
她以为魏清璃会悲痛欲绝,一蹶不振,可魏清璃却冷静得可怕,平静得出奇,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回宫之后,魏清璃请于政务,密切关注南阳之事,又为刚刚推行的国策,屡次与左相等重臣见面商讨。坐朝时,她力挺公子乾,正式公告天下封他为东阳王,东阳军允许从八万人扩编十万。
至于南阳王之位,魏清璃全权交给魏清遥处理,南阳目前动乱已平,可随时颁旨封王。四妃也因此名声大噪,她们亲力亲为,赢得民心,为女子中的表率,更为朝廷赢得百姓的敬重。
公子雨并非真正的纨绔子弟,而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或许是对王位没兴趣,才装作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可他对魏清遥却是痴心一片,愿意为其力争王位。
这样的人,本可重用,但麻烦也随之而来。因为忠王魏延德在军中和武将中威望极高,南阳老臣将领都要求两家联姻,由忠王做主,郡主嫁入南阳,协公子雨主政,方可接受公子雨继承南阳王之位。
南阳的聘书已经上奏朝廷,魏延德也为女请命。由于皇室封王封妃都须加盖玉玺,入皇家名册方可,奏折也传到了魏清璃这里。
她押着没批,对魏延德声称要与太后商议,等郡主归来,从长计议。魏延德虽对她的突然转性,有些意外,但也不放在眼里。这小皇帝无权无兵,想只手遮天掌权,简直痴人说梦。
魏延德只等女儿嫁入南阳,得到几位封王的支持,便会找机会起事,至于那区区红甲军,难挡千军万马。这些年,他按兵不动,就是在慢慢聚拢自己的威望和权势,得军心得民心方能得天下。
他深知这点,所以不急不躁,静心等候。
飞来峰之后,魏清璃一反常态,日夜专注朝事,极少去桃花坞,更没有再进过昭如宫。
如贵妃仿佛从未出现,这个人不留痕迹地消失,曾经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她那一跳,恐难逃生,可魏清璃却显得若无其事,她从昏君变成明君,每日上朝,认真批阅奏折。
覆雪皑皑,如落英缤纷,轻烟笼罩,让帝京恍若仙境。
“皇上,珏娘传来悲天的招供。”未央双手呈上信笺,自从发现悲天是杀手之首后,她行事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出错。
“奴婢查看过,那天传消息回宫的是三护法,倾和府一事后,鬼蝎被劫,他也死于其中,可我们开棺验尸后,发现棺材竟是空的。”未央看向魏清璃,声音渐小:“珏娘审出三护法一直是悲天伪装,潜伏在我们身边,就是为了伺机而动,救下鬼蝎。”
鬼蝎知道飞花谷一事的真相,她是能够挑拨官如卿和魏清璃关系的重要棋子。
魏清璃看完后,将信笺丢入火炉中,燃烧殆尽。
“派人密切监视珏娘。”
“皇上真的怀疑大巫女?”未央惊讶地问,魏清璃只是抬了抬眼皮,不露喜怒,不怒自威。
“奴婢多嘴。”
魏清璃沉默不语,拿出一封信笺,说:“若朕出事,就打开这个。”
未央怔怔地接过,不知所解,魏清璃三魂丢了七魄,自从官如卿出事后,她再也没有笑过,除了上朝、召见大臣,从不多言。
比起从前,现在的她,更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连喜怒哀乐都不再有。
魏清璃肩披大氅,独自向御花园走去,园中积雪还来得及清扫,她脚步沉重,静谧的四周只有簌簌踩雪声。
梅香四溢,银装素裹的天地,好似只有她一人。
在雪中伫立许久,她忘记寒冷,宛若一座冰雕。
“皇上,太后驾临。”未央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她这才有所反应,正想抬脚往内殿走去,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倒下。
“皇上!”
奉先殿,太医跪了一地,杜庭曦端坐主位,面色凝重,一群束手无策的太医,跪地发抖。
“太后,皇上大限将至,我等无能,请太后恕罪。”医官说完这句话,所有人都惊慌失色。
凭意志吊着一口气,魏清璃已撑到身体极限,每日负荷着难以想象的心殇,强压悲哀。日积月累,身体再也无法承载,心彻底碎裂的这天,也是她倒下的时候。
极端的压抑,触发内脏的衰竭,魏清璃连最后一点求生念头,都没有了。
皇帝无子,江山后继无人,国本动荡,事关天下苍生,杜庭曦无法坐视不理。
“每日抓药送进奉先殿,皇上需要进补疗养,不见任何人,除了端汤送药,任何人不得靠近奉先殿一步。”杜庭曦抓着佛珠站了起来,睥睨众人:“若皇上死了,有人趁虚而入,哀家总要挑几个殉葬之人。”
“遵旨!”
杜庭曦一声令下,言外之意明显,谁也不敢违令。
奉先殿加强了防卫,严防死守,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这种敏感时期,为了谨防出现逼宫甚至谋反等事,杜庭曦必须有所动作,防患于未然。
魏清璃虚弱地躺着,尚存一丝气息。
杜庭曦这才知道官如卿出了事,望着强撑意志的魏清璃,她想起当年的自己,没人比她更懂这种失去之痛,是多大的打击,像身处烈狱,活着每一刻都是种煎熬。
“母后......”魏清璃难得苏醒,脆弱地只能半睁眼。
“母后在。”杜庭曦挽起她的手。
“母后,儿臣努力地想回到与她从未相识的日子。”魏清璃无力的双眸,含着闪烁的泪光,煞白的唇口,微开微合:“可却做不到,儿臣没办法当她没出现过。”
“母后明白,母后懂你的心情。”杜庭曦轻拍她的手背:“璃儿,你太累了,休息吧。”
“儿臣累了,撑不动了,御书房画轴里有一封圣旨,江山未来,请母后定夺。”
“江山是魏氏的江山,叫母后如何定夺,皇儿切勿胡思乱想,有母后在,不会让你有事。”
魏清璃精神萎靡,似乎用尽了全力,她轻按杜庭曦的手,声音越来越弱:“清遥......清遥......可以.......”话音未落,她便意识恍惚,晕了过去,杜庭曦心中一沉,紧紧攥着她的手,许久才放下。
她的疼爱之心溢出眼底,却是无能为力。
“命朝阳王出动水师,暗中沿沧溟海水路寻如卿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事须秘密进行。”杜庭曦对上官世青说。
“是,太后。”
沧溟海流向朝阳封地,沿海地带由水师掌管,只有熟悉之人方能展开搜寻。
杜庭曦走到御书房,拿出魏清璃所说的空白圣旨,打开后才发现,上面写着四个字:传位昭书
原来她早就料到会有这天。
杜庭曦叹息,未曾料想魏清璃的身体会突然撑不住,官如卿的意外更是始料未及,她没有回凤鸣宫,每日镇守在奉天殿。
大雪无痕,洋洋洒洒,白幕天地,一片萧瑟。
魏清璃已昏睡了三天,人完全失去了意识,像个活死人。
现在唯一活命的希望是鬼医,未央驱动天道符心咒,想唤出阴魑。
天道符宿主与寄主心意相连,只要驱动天道之力,中天道符者便能感应,她要逼鬼医现身。
魏清璃留给她的信上写着:朕若倒下,召唤鬼医,同时传唤珏娘,两人若没有同时出现,无论谁露面,则抓之
难道,她怀疑阴魑和珏娘是同一个人?
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怎会如此?
她只能等鬼医出现,伺机查出真相。
但这次,没有等到阴魑,她就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未央准备执行魏清璃命令,去传姬无珏进宫,毕竟她是班若门的巫女,或许有些其他法子救人。况且这二人若真的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谁消失,另一人的出现都是可疑的。
可上次鬼医出现时,姬无珏并未离开风月楼,她行迹神秘,而且巫女都是由上一代巫女传位下来的,怎会是叛徒?
她决定亲自出宫请人,正准备离开时,一抹黑影从空中飞过,紧接着有道黄色闪电掠过眼前。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归来的魏清遥,她手持黄玉长箫,按压鬼医,落在御花园。
阴魑今日半脸遮面,带着青玉面具,青蓝外袍,一如既往地神秘。
“你的天道符也不怎么样嘛,差点让她逃了。”魏清遥目光如炬,瞪着阴魑,押着她往内殿走。
“郡主,您怎会提前回来?”看到魏清遥,未央心瞬间踏实了些许。
“本郡主受命皇上,提前回来监视风月楼,没寻着姬大巫女,倒见这家伙鬼鬼祟祟,只好先拎回来给皇上看病。”
“哎哟哎哟,轻点轻点,郡主郡主,我自己有腿。”
阴魑很老实,被发现也没有反抗,任由魏清遥将她揪住。
未央望着阴魑,想了想,问:“郡主是说大巫女不在风月楼?”
“风月楼里的巫女就是个虚影,那些废物根本没有发现,你这个门主当得也是离奇,连门中巫女是谁人都不知。”
未央拳头紧蹙,突然伸手想去扒阴魑面具,阴魑像蛇皮脱身般,从魏清遥手中滑落,转而变成红黑风袍,面具颜色也随之变色。
“我是来看病的,可不是囚犯,要切磋武艺,我也可以奉陪,可我怕小皇帝等不起哦。”
“先去给皇上看病,其他容后再说。”魏清遥气场带着几分凌厉,颇有威严。
事分轻重缓急,未央只得先罢手。
见魏清璃宛如死人般躺着,魏清遥心痛不已,她人在南阳,知道帝京所有事,却分/身无暇。她回来前就接到魏清璃密信,直接去了风月楼,遇见徘徊在司制仿的阴魑。
此次,魏清璃的病比之前更加棘手,阴魑从单丝诊脉变成三线齐发,护佑心脏的寒霜钉早已融化,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
“她可以救,但只能当个活死人。”
魏清遥双眸含刀,讥笑道:“你说你是阴间鬼医,只医死人,我看你只能把活人医死。”
“郡主别激我,若我要切开皇上胸口,将她内脏全部换成别人的,你们敢?”
“你说什么?竟敢如此放肆。”魏清遥提了提长箫,已是杀气腾腾。
阴魑忙摆手,半张嘴脸撑起笑意:“郡主别生气别生气,皇上心脏先天残缺,导致体弱多病,我是歪门邪道,能保住她的命,可也于事无补,除非.....”
“除非什么?!”一声低吟温柔却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传来,竟是杜庭曦来了。
“太后?”阴魑双腿发软跪地,正想窜逃,被魏清遥按住,她只好作罢,连连叹息:“我这是什么命啊。”
“清遥见过太后。”魏清遥无法行礼,只是颔首。
杜庭曦打量装扮诡异的阴魑,竟也是面不改色。
不管哪里找来的稀奇怪人,只要能救魏清璃,她可以暂时摒弃宫规礼仪。
近日,她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气色也愈发难看。
“你刚说,除非谁可以救皇儿?”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阴魑,她的头转了转,发出咯吱咯吱声响,随即咧嘴笑说:“太后问她。”
阴魑的视线转向上官世青,眼神带着几分戏谑。
杜庭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魏清遥也为之震惊,她们皆看向上官世青。
“世青,你知道?”杜庭曦疑惑的语气带着一丝责问。
上官世青本就不忍杜庭曦忧思过甚,可又怕自己身份暴露,日子到头。
这天总要来的,她做好了心理准备。
“上官世青。”魏清遥怒火上涌,她一直敛着气场,保持仪态,可没想到连上官世青都深藏不露。
杜庭曦清浅的目光,含着几分冷漠,比平时厉色了几分。
上官世青跪了下来,磕头:“禀太后,皇上身体唯有至高至深的离心功方能解救。”
“离心功?谁会?”
阴魑挂起邪狞的笑意,望着上官世青。
她抿了抿唇口,顿了顿,才缓缓回答:“离剑山庄掌门,离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