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
太医进进出出, 商量应对之策,针疗、药疗、浴疗几乎用遍,还是不见起色。未央与修远甚至试图用内力为她注入真气, 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魏清璃身子像是要枯竭一般, 肺痨心疾同步复发,她的脉象越发虚弱。睡睡醒醒,连说话力气都没有。
皇上病重,消息被封,杜庭曦颁布懿旨,此事不得传到宫外, 否则奉先殿所有宫人, 太医署牵涉之人, 全部处以极刑。
南阳之乱正处在关键时期, 杜庭曦绝不允许皇上病重的消息传出,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她没有急于去探望, 只是托上官世青走了几趟, 母女俩冰释前嫌之事,暂时不能泄露, 必须维持原样。
魏清璃倒下,杜庭曦暗中主持大局,四妃与她之间,由地字门传信,南阳之乱已初见成效,灾民已顺利发粮,春耕谷物粮种也已发至百姓手中。
此次拨粮和灾银数额皆由杜庭曦亲自监管, 由天字号清点后,运送至南阳。
只是对于治乱来说, 那点粮食和钱银只够暂时解决百姓温饱问题,都是杯水车薪。军粮告急也是一大难题,但今年冬天,降雪甚多,且比往年更冷,多地都可能引发雪灾,国库必须留着备用银和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这也算杜庭曦对她们的一次考验,国库充足但绝不能用于一方,那么多军队要养,只能拨出那点东西,剩下的如何做,她想看看魏清遥如何带领四妃解决,等着看魏清璃如何决策。
饥荒只是其中一件,南阳要世袭王位,也是大事。
老南阳王想传位于公子雨,南阳军诸多老将不服,公子雨年轻又是纨绔子弟,不懂行军打仗,更不知道如何治理南阳,没有统摄战场的能力,这样的人封王,去统帅南阳军,军中无人会服。
关键时刻,魏清遥以未来南阳王妃身份站出来,主持大局。公子雨和她的婚事一早就在商议,两家只不过还未正式下聘,她就如何治军如何应对饥荒,维持到来年开春的问题,给南阳地方重臣、老将一一作出应对之策。
并且军粮和军饷的不足,会由离阳军定期支援,此事发生除了朝廷的赈灾银粮,东阳军、离阳军皆伸出了援助之手。东阳连年丰收,粮食富足,离氏军饷充裕,公子乾受命魏清璃,离阳王受托魏清遥,左右监视南阳的同时,施以援手。
至于那些趁动乱挑事之人,在四妃举证监察之下,也逐渐无所遁形,被一一处置。
或许因为见女儿得势,忠王魏延德一直流连东阳伺机而动,他的二十万铁甲战骑和二十万城防军是最大的隐患。那二十万铁骑早被分散在全国各地,对他会一呼百应,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渗透各地,以保护百姓为由擭取民心。
天气放晴了一阵子,积雪融化,依旧冰冷刺骨。躺了些日子,魏清璃依然不见好转,杜庭曦按捺不住担心,终究还是踏出了凤鸣宫,这也是先帝驾崩后,她第一次踏进皇帝寝殿。
望着虚弱无力的魏清璃,杜庭曦的心揪在一起。无论是不是亲生,都是她带大的孩子,早就视如己出。
“近日南阳之事就交由哀家处理,皇儿好好休息。”
“母后身子可好些了?”魏清璃强打精神,见杜庭曦精气神尚可,放下心来,宫中定要有人镇压各方。
“母后无事,放心吧。”
不过数十日时间,就转而变成魏清璃躺在病榻。
杜庭曦拉了拉被褥,放了个汤壶在她手中,交待未央:“殿内的炭火不够,再去添些来。”
“是,太后。”
“谢母后。”
殿内温暖如春,杜庭曦手腕缠绕着朱砂佛珠,她挽着手腕,看向魏清璃。
“哀家有件事想问问你。”
“母后请说。”魏清璃正襟危坐,认真聆听。
“清遥在南阳声称要嫁入南阳王府是你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决定?”
此事应该是魏清遥的权宜之计,并非魏清璃意思,她绝不会拿魏清遥的幸福去布局。
“儿臣如何能左右得了清遥的婚事?”
杜庭曦点头,微微蹙眉:“想来你也不会舍得,此事确实是拿下南阳一个名正言顺的法子,清遥有能力处之,哀家只怕这件事会引发一些后患。”
“母后要相信清遥,她天生就是控局者。”魏清璃煞白的唇口,露出虚弱的微笑:“此行清遥将得南阳民心,她的睿智果敢在赈灾中,有目共睹,天下人都会记得倾和郡主深入灾情,与民同苦。”
“可是,也会有人将此功绩记在忠王头上,觉得是你皇叔教女有方,是忠王府上行下效的德行。”
“皇叔定会借女儿得民心,可清遥也懂得用此牵制自己父亲,最后可能会变成父女俩的博弈。”
杜庭曦若有笑意,满意地点头:“既然皇儿思虑周全,哀家便不再杞人忧天。只是希望清遥幸福,否则......”
“否则母后无法对忠王妃交待,儿臣明白。”
听到忠王妃三个字,杜庭曦总会叹息,她挂起淡淡笑意,温柔言道:“好生休息,勿要忧思过滤,有母后在。”
“儿臣明白。”
杜庭曦满眼心疼,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才缓缓离去。
太后驾临奉先殿的消息很快传出,这么大的皇宫,无法堵住悠悠众口,总会有人泄露。
为何母后明知来探望自己,可能会暴露她病倒的消息,还要来此一趟?真的只是担心清遥?
魏清璃陷入沉思,近日,她总会时不时的心绞痛,每每想到官如卿,痛感便会加剧。有时,连呼吸都很困难,更别提说话。
她喉咙发痒,无法控制咳嗽,有时痰中带血,有时吐血不止,生命似乎真的走到尽头了。
趁着她还有精力,传唤了修远,开始追责。
“谁让你选昭如宫的人练天绝八阵的?”
修远表情刚毅,跪地作揖:“是微臣自己做主,她本就可疑,臣为了有备无患。”
“如此一来,她会觉得是朕安插了眼线在昭如宫。”
“不重要,皇上已经仁慈放过她一次,下次再见臣绝不会手软。”
魏清璃眼神逐渐变冷,她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在质疑朕的决断?”
“微臣不敢,皇上以前也没过问过微臣训练护卫,微臣只想为弟子和太子报仇,不会感情用事。”
“修远!”未央恰好进来,忙呵斥:“你太放肆了,怎能与皇上这般说话。”
修远意识到自己失言,磕头认错:“微臣该死,请皇上恕罪。”
“皇上,修远只是对太子和八名徒儿的死难以平,您息怒。”
魏清璃面如僵石,抱着手中的汤壶,压着怒气,沉音说道:“擅自做主,以下犯上,自己去领二十大板。”
“是。”修远默默退出,不再多言。
魏清璃无力地躺下,望着金碧辉煌的殿顶,视线逐渐模糊,怀里空荡荡的,冷风嗖嗖钻进心底,手中的汤壶也温暖不了她。
她侧躺缩着,抱着自己,闷声咳嗽。
此时,外面火光四起,照亮了夜晚。
十几盏许愿灯缓缓升空,光亮划过窗边,忽暗忽明。
魏清璃缓缓睁眼,未央支起扇窗,说:“太后说这是一种祈福方式,让奴婢找来灯火,希望皇上早日康复。”
她从龙塌起身,在未央搀扶下,缓缓走到窗口,火光在魏清璃幽深的瞳孔中熠熠生辉,灯影渐渐飘远,奉先殿周围一片明亮。她微微仰头,挂在心中的那根弦,再次不小心触痛。
可惜,再美的夜,再亮的灯,都照不进她心底。
魏清璃望着夜空发呆,心一抽一抽地疼,想与不想,都是痛。
东侧宫殿之上,一名青蓝薄衫女子,手持青光刀,头戴斗帽坐于檐角。望着翩然升空的许愿灯,她在暗处看见了寝殿窗户处的身影。
她似乎又清瘦了些,官如卿握了握手中的青光刀,转而飞走。
近日她回了官家府邸,名义是探亲,实则为探清虚实。官桥夫人慕容海宁,本就是忠王下属,鬼蝎被救,自己反叛之心定会暴露,必须防患于未然。
只是,弄墨不肯留于宫中,为了跟着自己,勤学苦练,小有所成,想要个称手的武器。官如卿便为她定了一把青光刀,没想到取刀时,皇上病重,太后探望的流言蜚语传出宫外。
官如卿放心不下,便潜入皇宫,远远望着奉先殿,遇见了放许愿灯,也看到了虚弱不堪的魏清璃。
她把青光刀送回府邸,交给弄墨,嘱咐她勤加练习,至少可作防身之用。跟着自己走天涯,势必危机重重,但官如卿又无法甩开这只小猴子,她若留在宫中,也会被人报复,活不长久,只好暂留身边。
弄墨握着青光刀,爱不释手,眼见官如卿要走,她忙跟上去,拽着衣角:“师父,你去哪儿?”
她很怕被抛下,生怕官如卿一走了之,把自己留在这孤零零的帝京。
“出去办事。”
“那我跟你一起。”
“不行,你待在这,晚点我会回来。”官如卿想走,衣襟被拽得更紧,她望着弄墨彷徨不安的眼神,心软下来:“我答应你,会带你一起走,绝不食言,行了吧?”
“嘻嘻,那好吧,我乖乖等您回来。”
官如卿无奈地摇摇头,身影瞬间消失在黑夜中,弄墨抱着青光刀,站在门前徘徊许久,才惴惴不安地回到屋内。
呼唤鬼医的信号发射夜空,官如卿在城西尽头的断头桥等着,那里翻修重建,夜晚无人,城防军的夜巡也不会来此。
一面是帝京繁华灯火,一面是城西的清寒,官如卿呼吸之间尽是白色寒雾。
“你已经失去资格了,唤我作何?”阴魑从树上探头,下半身藏于枝叶间,缠绕着树干,如蛇般落下。
她的头左右摇摆,双手从红黑袍内伸出,顶着一张狐媚如妖的脸,透着一股浓浓的妖冶之气。
“皇上病重,你可能治?”
“能治也不治,我只治死人。”阴魑今日浓妆艳抹,始终保持笑容满面。
官如卿斜眼望她:“你若真的不愿治,根本不会来,有什么条件,说吧。”她很了解阴魑,行事古怪,除了惧怕师尊,无人能够威胁她。
她也是试试,阴魑能够扎根在帝京,定是有所图。她愿意前来,也必定有想要的东西,有商谈的余地。
“嘿嘿嘿,鬼煞美人果然懂我。”
“少说废话。”
阴魑抖动肩膀,依然是那张笑脸,不自然地动着嘴巴:“除非你愿意给我一样东西,我便去瞧瞧小皇帝。”
“什么东西?”
阴魑尖锐的指甲,殷红如花,指向官如卿:“你,的,血。”
“你要我的血有何用?”
“那么多谍卫,死了大半,活下来的也只有你受离心丹之苦,这就证明赤练蛊已与你的身体完全相融,我要用你的血来炼蛊养蛊。”
官如卿面无表情,目露寒光,沉默不语。
“别小气嘛,一壶血而已。”阴魑说着从身后拿出高约一尺,宽约半掌的葫芦,她晃了晃:“要不,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半壶吧,怎么样?”
葫芦开着口,阴魑饶有笑意地望着她,摇头晃脑,漫不经心。
“你若食言,我便将你碎尸万段,就算师尊追责也不会饶你。”官如卿说罢双指并拢,一道微光闪过手心,她握拳对着葫芦口,血顺着掌心的伤口缓缓流下。
阴魑忙双手捧着葫芦接血,生怕浪费,她抬眸看向官如卿,眼神复杂。
“你们真是奇怪,你知不知道动了情的杀手跟折断一条手臂没有分别。”
官如卿不说话,运功点向手臂,加速血液流动。
葫芦口一片鲜红,血渗透指缝,哗啦而下,随着失血渐多,官如卿脸色发白,唇无血色。
阴魑端着葫芦,叫道:“够了够了。”
官如卿这才收住,摊开掌心,划破的口子被勒得有些溃烂,血肉一片,她将受伤的手负于身后,冷冷说道:“现在就去。”
阴魑将葫芦放于鼻尖轻嗅,表情神魂颠倒,享受不已:“太香了,真是好血。”
她收起葫芦,别在后腰,黑色披风微微一张,宛如一只蝙蝠,后仰翻至树上:“我这就去救你的相好,哈哈哈哈,不过只能续命,她的病无法根治。”
阴魅的笑声回荡耳边,官如卿双腿僵硬,虚弱地扶着桥墩,缓缓坐下。受伤的右手垂下,残血落在石阶,一滴两滴三滴.....
城西的尽头,许久未见的明月挂上枝头,照得桥边那个身影更加细长。
她孤独地坐着,仿佛石化了一般,蜷缩着双腿,手心的划口,已经凝固,手指也已冻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