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 在琼楼玉宇间起舞,凤鸣宫的松柏树上,挂着厚厚的雪团。
八人娇撵经过之处, 留下深深的脚印, 玉帘轻摆,宫墙成了雪景的点缀,与盛开的梅花相衬,茫茫四周,扬着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宫人匆匆铲雪之声。
通往凤鸣宫的路似乎变长了, 魏清璃闭目时, 脑海尽是小时候的景象。她也曾是襁褓中的婴儿, 被杜庭曦抱在怀中照顾、疼爱, 她也曾享受过双亲之乐,但是......
官如卿始终凝望着她, 只觉得太后皇上冰释前嫌的机会来了, 现在病得正是时候。
“皇上,到了。”
听到声音, 魏清璃睁眼从轿撵走下,她神色匆匆,脚下不慎打滑,险些滑倒,被官如卿扶住:“做好心理准备了吗,皇上。”
魏清璃知道她话中之意,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
“你这身子骨可不禁摔, 慢着些走。”官如卿唇角扬了扬,牵住她温热的手, 一同向前。
官如卿的手还是冰凉刺骨,仿佛是具没有温度的躯壳,魏清璃屈指紧握,忍不住问:“上官世青应该是想让你用离心功为母后注疗。”
“你们当离心功是万能药吗?若真的那般神奇,皇上的身体早就被治愈,而我也去浪荡天涯,做个神医,兴许能名扬四海呢。”
“我知道,你只能调息肺腑,生病还是当对症下药,就怕不知症结在何处,咳咳咳。”
官如卿轻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别激动,我又没说不救太后,只不过别期许太高,恐怕太后这是心疾,非我能及之事。”
魏清璃只是点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走进净心苑,外堂依然挂着离玉华的画像,卷帘珠后躺着一病不起的杜庭曦。
“奴婢见过皇上,贵妃娘娘。”上官世青脸色煞白,像是忧虑所致。
“为何不传召太医署为母后治病。”魏清璃正色问道。
“禀皇上,太后曾下懿旨,无论何时都不准许太医署为其诊脉,也不容许外人进入净心苑,奴婢不敢,只好请来如贵妃相助。”
上官世青弯腰拨开珠帘,魏清璃走到床榻边,只觉得净心苑静得可怕,杜庭曦一如往常,素面朝天,面容安详,连每口呼吸都那么平静。
岁月不败美人,她正值风华绝代的年纪,却好似已离尘世远去。
“母后,母后?”魏清璃试图唤醒她,但杜庭曦却没有回应,她有呼吸,醒不过来。
“怎会突然如此,白天我与四妃在这还好好的?”官如卿问。
上官世青脸上挂满愁绪,自责地说:“是奴婢疏忽了,没注意近日太后一直在强撑。她总感疲惫,总是困顿,说自己还没到睡下的时候,还要撑一段日子。”
“心病无医,太后一定不是近日才撑,而是十七年来一直如此。”官如卿好似看透一切,心中大胆的猜想,让她觉得另一个惊天秘密,正在慢慢揭露。
“求如贵妃......”上官世青正要下跪,被官如卿拉住:“上官大人不必如此,皇上都来了,本宫还能坐视不理吗?但是本宫可不是神医,只能姑且一试。”
官如卿说罢走到床榻边,魏清璃往后退了几步,看见杜庭曦气息微弱的样子,她心如芒刺。纵然暗戳戳地想削弱太后势力,也从没想过要她的命。
不管当年真相如何,她也没想让自己失去母后,纵然不想承认,杜庭曦的余辉也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
只是太后病重的消息,若是传出去,诸王必起异心,杜氏为防靠山倒闭,也会有所行动,忠王也不会坐以待毙,届时天下大乱,江山岌岌可危。
或许也因为如此,杜庭曦才从不传召太医入宫,深居后宫养身体,默默稳定着局面,用自己牵制多方势力。
魏清璃越想越担心,或许背负最多的恰恰是自己最幽怨的人。
可她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与自己好好相谈一番?
官如卿揭开被褥,驱动内力,右掌凝聚真气,放于杜庭曦肺腑上方,左手双指并拢点向右臂,控制气息流向。
真怕她一睡不醒,上官世青紧张地握拳,甚至走到佛祖前,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离心功的注疗并未见效,杜庭曦安睡不动,官如卿不懂医术,很难为其治病,若能像师尊那般,精通诊脉医理,再配合离心功,定能立竿见影。
她有些心急,决定加深内力,驱动赤练蛊。赤练蛊本就是药蛊,有它相助,会事半功倍。
魏清璃注意到官如卿面色渐红,额间渗出细小的汗珠,好似那晚离心丹发作的反应。
只见官如卿额间青筋暴露,瞳孔透红,渗出血丝,似在跟什么做抗争。她双指微微颤抖,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魏清璃想开口叫停,可杜庭曦还未醒,也不能冒然打扰运功之人,只好作罢。
她心急如焚,却是束手无策。
情急之间,她忽然想起一件奇怪的事,为何上官世青会知道官如卿会用内力注疗?
莫非上官世青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或是她们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将上官世青唤到外堂,问:“你怎会知道她能注疗?”
“禀皇上,娘娘曾无意说起用一种内功心法为皇上调息,颇有成效,今日奴婢情急之下,便差人请贵妃娘娘,还请皇上恕罪。”
似乎合情合理,毕竟官如卿近日来此很多。
“这些年母后深居简出,少有露面,你陪伴她时日最久,可发现她时感身体不适?”
“回皇上,太后少言寡语,偶尔嗜睡,偶尔彻夜难眠,从未像今天这般严重过。奴婢想,她是积郁成疾,心一直病着,撑不动了。”
积郁成疾,心病......母后的心病是什么?
“朕知道了。”魏清璃转身走进内殿,官如卿已撤功敛气,她拭去额角冷汗,静静退到一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疼痛,五脏六腑剧烈般的疼痛,让她喉咙泛起阵阵腥甜。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异常。
“官官?”魏清璃担心地想上前查看。
官如卿摆手摇头,示意魏清璃看向床榻,原来杜庭曦已经有所反应,渐渐苏醒。
“母后?!”
“太后!”上官世青欣喜不已,嘴角泛着从未有过的笑意。
没想到这个冷面神也会笑,官如卿默默离开内殿,走到门外。
“璃儿?”杜庭曦声音虚弱,忍不住唤出这声久违的名字。
魏清璃不由得鼻子一酸,点头不语,压在心中的委屈、怨气如飓风般卷来,将她心湖搅出惊涛骇浪。
原来她真的只是假装不知。
杜庭曦抬起身子,欲坐起,上官世青忙上前扶着,将靠枕摆放到舒适高度。
“你先下去吧,世青。”杜庭曦脸色苍白,这么多年从未见她这般虚弱过。
明明是风华正盛的年华,却已是垂暮之身。
上官世青微微行礼,退出内殿。
香炉的烟,蜿蜒而上,淡淡清香,沁入鼻间,让魏清璃的心情逐渐平静。
二人从未像这样安静地坐着,对望彼此,魏清璃像个迷失的孩子,出走很久,终于愿意回头。
杜庭曦眼神和蔼,温柔如许,眸间透着怜爱,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魏清璃的脸,露出欣慰的笑意:“哀家知道那天偷听的孩子是你,也知道你的怨与恨,知道你的心结,你的孤单,你的彷徨和无助。”
魏清璃低头,声音沉重:“母后什么都知道,却从来不多解释一句,也不多关心我一些。”
“逆境中方能成就大业,局势于你越不利,你越容易韬光养晦,哀家若不牵制诸王,何来你的厚积薄发。”杜庭曦声音低哑,说话略显吃力,她好像突然就虚弱得像风中残烛,一吹即灭。
“那我生母......”魏清璃欲言又止,心中的症结乱成一团。
杜庭曦毫不避讳,平静地道来:“你母亲是伴随你父皇长大的贴近宫女,名叫兰曦。她与你父皇两情相悦,可惜她出生低微,不可能被封,两人暗中生情,后来就有了你们,随之关系也暴露了。你皇祖父觉得有损皇家颜面,要处死兰曦,否则就废掉你父皇的太子之位,他是嫡长子,被寄予厚望,江山继承人,怎能为一个宫女放弃所有。”
“所以你们就联合害死了我娘?”
“她怀着身孕,号脉时便知道是双生子,你父皇怎会舍得?他找我商量此事,当时我已是太子妃,你皇祖父不容许你母亲的存在,下令赐死。”杜庭曦说完叹了一口气,看向魏清璃:“我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她假死,对外假称我已有身孕,让你们顺理成章成为嫡出皇子。”
“原来是皇祖父.....”
“后来你皇祖父意外坠马,你父皇登基,我便成了皇后。同时,我开始幽居深宫养胎,但实际是在照料兰曦,几个月后你们出生了,可兰曦由于忧思过重,怀胎时染了疾病,导致你们身中胎毒,我们只好对外声称龙凤双子早产。”
魏清璃听得心一抽一抽的痛,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亲娘,承受了这么多,最后却是死得寂寂无名。
“那为何你又给她喝毒药?”
“那碗不是毒药,是月子汤,只是她趁我抱你时,偷偷将pi霜倒入汤里,最后我端着那碗汤给她的时候,她说,两个孩子交给皇后娘娘,兰曦来世做牛做马定会相报,随后便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了。”杜庭曦捏了捏眉心,无可奈何地说:“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让她活下来,可她偏偏选择这条路。”
魏清璃呆若木鸡地坐着,表情凝重,听完这些解释,她竟没有丝毫的怀疑,她实在找不到杜庭曦欺骗自己的理由。
她这种出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罢了,如今往事随风,她还执拗于自己没有经历的岁月,有何意义?
多年的心结被打开,魏清璃如释重负。
是她错怪了杜庭曦,以为她是恶毒之人。偏见让她失去了理智和判断,任何事都会把杜庭曦往坏处想。
“是儿臣年幼无知,错怪了母后。”魏清璃跪了下来,正准备磕头,被杜庭曦拉住:“你何错之有,哀家故意让你承受这些,从不解释,就是为了逼你用恨意成长,对一个母亲来说,残忍至极。”她拉了拉魏清璃臂弯:“乖,起来说话吧。”
“谢母后。”魏清璃抬头,终于在杜庭曦眼中再次看到了宠溺,她坐在床榻边,心平气和地问:“那母后为何不生自己的孩子?”
她不理解,地位高高在上,势力雄厚,扶持自己孩子登上帝位,岂不更好?
杜庭曦目光深邃,垂眸苦笑,失落从眼中一闪而过,她支起嘴角,轻声说:“哀家注定一生无子,早已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如今我身子不如从前,不知还能陪你走多久。”
“母后不会有事的。”
“无妨,哀家早就活够了。你记住,四妃可用,但四妃背后的母族势力更有用。”杜庭曦轻按魏清璃的手:“动乱时期,当杀就杀,当用就用,不用在乎敌方姓什么,就算姓杜的阻挠你,你也可以照杀不误,知道吗?”
魏清璃点头:“儿臣明白,四妃虽为女子,在母族地位也不高,但九族相连,自是可连带追责。此次南阳之乱,儿臣会好好处理。”
“母后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后面的路看你们自己了。”
“母后别这样说,江湖有名鬼医,可治百病,儿臣定会为您找到治愈良方。”魏清璃想起阴魑,觉得她定有办法。
杜庭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傻瓜,母后得的是心疾,无药可医的。十七年前就该走了,可终究是放心不下你们,也无法辜负先帝,坚持至今已是极限。”
“母后究竟为何......”
“一言难尽,过往不提也罢。”
天气渐晚,凤鸣宫掌灯点烛,一片通明。母女促膝长谈,屋外雪花飘飘,上官世青和官如卿站在檐廊下,沉默许久。
“多谢你忍着离心丹之毒为太后注疗。”上官世青遥望远处,目光悠悠。
官如卿挑眉,歪头看她,嘴角勾起:“别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为了你。”
“为了谁不重要,太后病重之事,我已经传信给师尊。”
官如卿惊讶不已,她压低声音,隐隐含笑:“你不会是想让师尊亲自下山吧?”
“只有师尊能救太后。”
“为何不找阴魑?”
“师尊有命在先,只要太后性命堪忧或是遇到危险,定要传信于她。”
“你可真听话,就是不知道你究竟听的是师尊的还是太后的。”官如卿调侃地笑笑,忽感气息不对,上官世青也察觉到异常。
两人相视一看,几乎同时转身,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缕冰凌,她们提掌接下,掌心打开后,是一柄微小的冰剑。
官如卿看向上官世青,眼神骤变:“真是如你所愿。”
师尊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