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离宫净心苑
杜庭曦还在礼佛, 未到时辰,她不见任何人,官如卿只能等候在外。
净心苑像一座寺庙, 飘着淡淡的香火味, 院内有鼎巨型香炉,每日都点香亮烛。
落叶纷飞,让原本就寂静的净心苑,更加萧瑟,低调地在皇一隅,像一座没人住的空院子。
官如卿闲步前院, 抬头望去, 看见一颗老柿树, 树上枯叶已落, 唯有颗粒饱满的果子,孤独地悬挂着。
安静的四周, 只能偶听木鱼轻轻敲打声, 这里仿佛能静心,把世间的七情六欲, 贪嗔痴暂时放下,寻得片刻宁静。
她终于知道为何这里要叫净心苑,可心中的阴暗和过往的凄惨真的能洗净吗?
官如卿透过柿树,被午后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收回视线,微微闭眼,感觉有人走近自己。
杜庭曦平日不喜被多人伺候, 这里常年只有上官世青伴随左右。
这个冷面鬼语,不知是不是在皇宫待久了, 规矩至上,张口闭口只有太后。她也只有面对杜庭曦时才会温和些,其他时候仿佛与人有世仇一般,摆着一张臭脸,不苟言笑。
院里只有二人,无护卫、无墙根,官如卿睁眼,望着上官世青,环手抱胸,说道:“鬼语师姐,不想知道我的令牌怎么丢的吗?”
“我不是你师姐,也不知道什么鬼语,我叫上官世青。”
官如卿轻嗤一声:“你面具是不是戴得太久,忘记自己是谁了?”
上官世青听到这句话,脸色更加阴沉,只是硬邦邦地作揖:“奴婢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四下无人,你我不必如此吧,太后也听不见我们对话,怕什么?”官如卿上前几步,低声说道:“师姐,师妹我可是带来师尊的命令来的。”
听到师尊二字,上官世青神情骤变,复杂眼神中,闪过一丝敬畏和惊惧,她似乎不相信官如卿的话。
经过了几番挣扎,上官世青才开口:“师尊有何指令?”
官如卿露出满意的笑容,负手在后,压低声音,弯腰轻声细语道:“凤鸣令被师尊留下了,师尊命我向鬼语传达最新指令。”
“师尊为何要留下太后的令牌?”
“师尊做事岂是你我能够窥探的?”
官如卿失神片刻,想起在苍云峰的事,离剑歌并未询问她的任务情况,只是看到凤鸣令,便收了过去,并且问了凤离宫情况。她为了获得师尊信任,将杜庭曦的嘱托尽数说出,将郡主协助天字书院的事也加以告知。
本以为离剑歌对红甲令会感兴趣,不曾想她只是如获至宝地握着凤鸣令,并且给了新命令。
师尊表面支持忠王,可二人似乎貌合神离,也极少见面。官如卿虽被忠王的人留下性命,但在苍云峰的日子比在外执行任务的日子久,心自然更向着师尊,何况魏延德也是屠杀谈家村的元凶,官如卿不可能对他忠诚。
还有个更重要的疑点,那便是离剑歌和离玉华的关系,她无处求证。
上官世青闻言,态度终于动摇,问道:“你如何证明是师尊亲发指令,你失踪这么久难道是回了苍云峰?”
“不容易,师姐还记得有个苍云峰呢,还知道称一声师尊。”说罢她忽然发动寒霜掌,上官世青见那寒气飘飘而来,本能地以同样的招式对掌。
两人都没出全力,只是引起了小小波动,一旁的柿树摇摇晃晃,掉落几颗果子。上官世青忙收掌,藏手于身后,惊讶不已:“寒霜诀?!”
官如卿嘴角弧度拉长:“师尊两大武学,并非传于所有离门谍卫,寒霜诀传于师姐,离心功教授于我,世间除了师尊和我,也只有鬼语师姐会这招。”
除了离剑歌亲自教授,官如卿不可能学会寒霜诀,上官世青纵然再不愿面对,也必须相信。
她心情复杂,却只能微微颔首:“徒儿不便行礼,不曾忘记师令,请问师妹,师尊有何指令?”
官如卿半掩唇口,附耳说了几句,声音熄灭在寒风中,只见上官世青瞳孔微撑,后退两步,胆战心惊地望着官如卿,半晌说不出话。
“我......”她说不出抗命的话,可也做不到官如卿所说。
“跟太后作对很难吧?上官大人。”官如卿看着她眼露惊色,眯眼笑了笑:“太后确实很美,温柔可亲,令人着迷.......”
“你闭嘴!不得胡言,不得对太后不敬。”上官世青怒指官如卿,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她收回手指紧紧握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究是抵不过命。
她不想做什么鬼语,她想一直做上官世青,哪怕是假的,哪怕用这个身份自欺欺人一辈子。
官如卿略有深意地冷观她,为何人总要为那些莫名的情感痛苦?
“你没有吃离心丹。”这是肯定的语气,官如卿很清楚,服用离心丹的人不会如此。
上官世青不语。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官如卿眉头挑了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不差你这个小秘密,呵呵呵呵。”低吟的笑声,回荡在上官世青的耳畔,她恍惚地望着不远处的净心门,却发现杜庭曦站在门口,正望着她。
“世青。”杜庭曦不知是刚出来还是站立已久,她轻柔的声音,悠悠传来,抚平了上官世青焦躁不安的心。
两人当即下跪行礼:“见过太后。”
杜庭曦轻挽衣袖,说道:平身,“如卿进来吧。”
“是。”
进门前,杜庭曦转头深深地看了上官世青一眼。
天字书院之事已进行了数月之久,官如卿该复命,可中间出了意外,她必须先解决令牌丢失问题。
她跪地不起,认罪领罚,丢失凤鸣令本是死罪,那枚令牌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利,若是落入贼子之手,该当如何呢?
杜庭曦托头望她,心平气和地说:“哀家见你有颗玲珑剔透之心,何故这般不小心弄丢了凤鸣令,你可知这令牌可号令杜家军,调动红甲军?”
官如卿惊讶地抬头,莫非这凤鸣令就是红甲令?或者说红甲军听杜庭曦之令而动,她苦苦寻觅的东西就在自己手中而不自知吗?
不可能,杜庭曦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她是不是怀疑自己有反叛之心?
可官如卿无从解释,只好开始胡编乱造:“回太后,臣妾在风月楼遇见形迹可疑之人,怕对皇上不利,便追了出去,交手时不慎弄丢了令牌,臣妾愿领罪,请太后责罚。”
“皇上去风花雪月享乐,你作为贵妃也跟着胡闹,哪里来的贼子,会知道皇上的行踪?”
杜庭曦很少刨根问底,今日到底是何意图?真的是令牌重要,还是怀疑自己身份?
官如卿总觉得她心思难测,她大胆猜杜庭曦应该是知道魏清璃身份的,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母女关系生疏。
“回太后,贼子也可能是针对臣妾来的,毕竟臣妾在宫中得罪人多。”她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杜庭曦转动佛珠,望着官如卿不言不语,她微微叹口气,抬手:“起来吧,一块牌子而已,丢了便丢了。”
“谢太后。”
杜庭曦招手示意她坐于自己身旁,官如卿忍不住瞥了一眼忠王妃的画像,开始禀报天字书院的事。
“这五名入院女子,想来清遥已经挑选好了。”
“是,臣妾回宫前已得知是哪些人。”官如卿将报名入院的女子名单告知,杜庭曦听完目露笑意,微微点头,她看向官如卿:“有清遥相助,哀家更加放心,谁说女子不如人,清遥与你便是不凡的女子。”
“臣妾不敢当,太后与忠王妃一文一武,才堪称女子中的表率。”
听到忠王妃三个字,杜庭曦敛了敛笑意,她看向画像,唇角含笑,好似想起了什么过往。
“哀家与玉华虽为妯娌,但未出嫁前就情同姐妹,离阳王与家父是至交,我们从小就相识,可惜......”杜庭曦也会有悲伤,似乎只有离玉华这个名字,才能破了她那泰然出世的平静。
“听闻忠王妃是难产......”
杜庭曦扬手,眼底划过一丝伤感:“过去了,不提也罢。”像是触及了心中的软肋,杜庭曦竟有种令人怜惜的柔弱。
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官如卿觉得她一面吃斋念佛,一面杀伐果断,这极端两面,让人可敬可畏。掌权者的气魄,大善者的泰然,都在她身上。
“太后。”上官世青声音响起,也唯有对杜庭曦说话,她语气才会有温度。
“何事?”
“皇上求见。”
杜庭曦微微睁眼,先看了官如卿一眼,挂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让她先候着。”
“太后,皇上既然来了臣妾先告退。”官如卿不便夹在这二人中间,她前脚刚到凤离宫,魏清璃后脚就到,消息倒是很灵通。
“无妨。”杜庭曦按手,正色道:“哀家有句话想叮嘱你。”
“太后请说。”
只有在杜庭曦这里,官如卿才会变成守规矩的贵妃,言语得体,行为收敛。
“哀家要你紧紧抓着皇上的心。”
官如卿不明其意,疑惑地望着她。
“哀家看得出来皇上对你不一般,你若能替哀家看护好皇上,哀家对你有求必应,如何?”
“不知太后说的看护是?”
“保护她,守护她。”
“臣妾恐怕......”
杜庭曦逼问道:“你不喜欢皇儿?”
官如卿不知该作何回答,作为贵妃,她该说喜欢,可万一促使迷情毒和离心丹发作怎么办?说不喜欢,太后会怎么想?她可是宠妃,众妃之首。
杜庭曦到底知不知道魏清璃身份,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会分不清男女吗?何况那天暗道误闯时,杜庭曦的反应也相当奇怪。
倘若知道真相,为何要让自己去守护皇上,都是女子,怎么守护?像郭湄明羽那般?
“臣妾......”官如卿只是不想再有切肤之痛,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她不愿在意。
“罢了,既然如此,哀家只能给皇上进行选妃了。”
仿佛有个陷阱在这,等着官如卿去踩,不管她什么反应,杜庭曦都有无数招等着她。
选妃,与自己何干?
“太后做主便好。”
杜庭曦不恼不怒,只是淡定地让上官世青传召魏清璃。
两人几日未见,魏清璃的记忆还停留在官如卿为自己注疗时的样子,那像被冰封的身体,是承受了怎样的痛楚?
“见过皇上。”
当着太后的面,官如卿须得注重宫廷礼仪,她觉得自己不便在此,也不想留下,便微微屈身:“想来太后与皇上有要事相商,臣妾先告退。”
魏清璃望着她一言不发,见官如卿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杜庭曦点头,同意她先退下。
看这情形,应该没有因为令牌受罚。
魏清璃很少来凤离宫,也避免和杜庭曦独处,这两次若非为了官如卿,她也不会来此。
“哀家帮你选了几位妃子,皇儿看看是否满意。”杜庭曦似乎早有准备,将一本黄色的折子递来。
“母后做主就好,儿臣不用过目。”
“这几位小姐出身名门,皇儿应该会感兴趣。”
见杜庭曦坚持,魏清璃只好接过折子,心不在焉地翻了翻。
自魏清璃登基以来,选妃过两次,后宫妃嫔甚少,也一直无所出,宫内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皇上身体不好,喜欢流连美女间,却极少临幸妃嫔,没有开枝散叶之能。
后宫女子几乎都在争先恐后地想获得圣宠,因为无论谁先怀上龙嗣,必定会封为太子。官如卿本是最有机会,可肚子也不见有消息。
所以那些重臣大将都想方设法将女儿送入皇宫,这也给了魏清璃通过后宫女子控制权臣的机会,左相便是个例子。
尧远意图谋杀圣驾的证据,握在魏清璃手中,她还未用,这次校尉又欺凌到昭如宫头上。魏清璃恰好趁机命人秘密处理这件事,趁机渗入城防军。
魏清璃发现名册上,有几名女子出身将门,都是大家闺秀,其父或祖父在军中颇有威望。杜家军、离阳军、城防军中都有大将之女在,文官也有几位小姐名在其中。
在魏清璃看来,这些不过都是杜庭曦安插在后宫的眼线,这些朝臣谁拥戴过自己?都是太后的近臣。
“儿臣没有意见,任凭母后做主,只要长得好看就成。”她合上奏折,面无表情地说。
“那甚好。”杜庭曦柔和的目光,流转至魏清璃清瘦的脸上,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那瘦弱的肩膀,触手之地都是骨感和瘦弱。
“皇儿瘦了。”杜庭曦语气带着一丝心疼。
魏清璃收了收肩膀,弯腰毕恭毕敬地说:“母后若无它事,儿臣先行告退。”她明显的抗拒,杜庭曦已习以为常,她重握佛珠,点头说道:“好,不过哀家还是说一句,东阳之乱,由皇儿自行做主处置。”
“儿臣做不了主,还请母后下令。”
“母后不想多问朝政,但东阳王之事若是处置不当,得其他封王效仿,那便适得其反了。”
你参与的朝政还少么?魏清璃心念,但她依然一副慵懒姿态,说:“任凭母后做主,儿臣告退。”说罢,便退了出去。
望着离去的魏清璃,杜庭曦叹息,托额拧眉,满眼愁绪。
每次与杜庭曦相见都会不欢而散,每次见到她,魏清璃总会想起过去,有些事在心里已经生根发芽,怎么都拔不掉,她永远不会原谅杜庭曦。
走出净心苑,魏清璃深叹一口气,她左顾右看。
“皇上在找臣妾吗?”官如卿从侧门旁走出,她竟没走,特地稍作停留等着魏清璃。
回宫几日,两人没有交流过几次,每次匆匆相见,又急切离开。
魏清璃箭步向前,关切地问:“你还好吧?为何你给朕注疗时会身体生寒?”
“没什么,我在修炼寒冰诀,所以近日不见皇上时都在练功,望皇上不要误会,臣妾可不是故意不理你。”
“那......”魏清璃心很乱,终究还是没按捺住自己,问:“你能告诉朕,找了谁....谁帮你解的毒?”她想知道谁是那个占了便宜的人。
“这是臣妾的秘密,怎可随意告诉别人。”官如卿还不知魏清璃对此深有误会,习惯性地逆话而说,那满不在乎的表情,让魏清璃更加受伤。
她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觉得在自取其辱,自讨没趣。她早该认清现实,回到以前位置,官如卿救自己并非关心,而是另有所图,她所言所行没有一件带着真诚,包括鬼蝎。
想到此,她眼神微变,布上一层薄雾,如霜如雪如暗沉的深渊。
魏清璃只有一个办法能绝掉自己所有念想,唯有这样才能回到从前,把官如卿放于正确的位置,让自己变回冷漠无情,手段狠绝的君王。
她说:“有件事,朕想告诉你。”
“什么?”
“鬼蝎没死。”
官如卿笑容凝在脸上,她半信半疑地说:“怎么可能,她中了我的......被我最后一剑穿心怎会没死?”
“她的心脏比常人偏一些,你没刺中要害自然不会死,朕要活口留证据,所以让她在倾和府的密室休养,可惜她一直昏迷未醒,但只要还有一口气,朕迟早把铁证如山的证据拿到手,将余孽一网打尽,斩尽杀绝。”魏清璃说着愤恨地握拳,怒视一切。
“很好,愿皇上早日如愿,臣妾告退。”官如卿支起微笑,缓缓转身,眼神瞬间变得阴冷,就连背影都像被杀气笼罩着。
官如卿走后,魏清璃紧绷的弦才松了松,她垂头沮丧,有气无力地交待未央:“通知郡主,有人要去倾和府暗杀鬼蝎,让她布下天罗地网,定要抓活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