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如卿风采依旧, 满身江湖气,从未知之处归来,似近似远。
“我昭如宫岂容他人欺凌。”说罢她竟拎着个半残之人跃然而下, 稳稳落地。
她的手轻轻一松, 身边人直接瘫在地上,仔细一看,正是对昭如宫太监下手的校尉,他已经被官如卿废了手脚。
魏清璃的心怦怦乱跳,她听不见风声,看不见薄雾, 无视倒地的校尉和身边的宫人, 只是不由自主地抬脚上前, 似是要确认身份真伪。
声音像, 身姿像,语气像, 这嚣张如始的气势更像, 这有仇必报,出手狠绝, 在宫中来去自如的女子,不是官如卿又是谁?
魏清璃欣喜、激动、欣慰,所有的情绪终究化为了沉默,她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凝视她,眼中充满了官如卿的背影。
这是失而复得的那种惊喜感。
她也曾经想过,官如卿会不会带着身份秘密去复命, 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官如卿掌握了太多,她完全可以离开, 用女扮男装之事换取解药和自由。她根本无需得到红甲令,便可立下大功。
魏清璃有过多次顾虑,哪怕魏清遥三番五次提点自己,她也没下过断言。
现在,她回来了,瓦解了所有可疑。
“命太医署来人为小春子接骨看病。”官如卿行使昭如宫主子之权,有了靠山的宫人们当即笑容满面,什么皇宫规矩,在如贵妃眼中都不值一提。
“皇上,不会怪罪臣妾滥伤重臣吧?”官如卿转身,笑意浓浓地走向魏清璃,她眸间含光,比之前消瘦了些,多了几分骨感美。
魏清璃还沉浸于重逢的喜悦中,她望着步步逼近的官如卿,忘记作出反应,只觉得喉咙轻痒难当,咳得身体发颤。
“秋寒微凉,皇上还是回奉先殿好好养着吧,咳坏身子臣妾可是要心疼的。”官如卿语气虽撩,但不带一丝情感,与初识时那般,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她冲魏清璃笑了笑,便要转身。
魏清璃本能地拉住她,没有经过片刻思考,只是想留住官如卿,可这股冰凉刺骨的寒意,是怎么回事?
魏清璃惊讶地望着官如卿,她还记得那个触觉,也知道因为寒霜镖,官如卿体寒,可也不至于比尸体还冷,像个没有温度的冷血动物。掌心像长了冰刺,戳得魏清璃的心有些痛。
不仅如此,官如卿气色也不如从前,虽然素面朝天,但脸色比之前苍白几许,像大病初愈,少了些血色。
官如卿抽手藏于身后,玩味笑道:“许久不见,皇上可是想臣妾了?”
魏清璃却是不避不让,不知作何回答,真的认清心意时,更加没有勇气面对,她从来都不回应官如卿的撩拨。
以前不接不应是戒备,现在不动不言是不敢。
“朕还有很多事想问你。”语气平静无澜,习惯性地藏起心情,不让人窥视也是魏清璃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皇上后亭请,正好陪臣妾喝几口。”官如卿笑着说。
她惦记自己剩下的那点酒,后亭被她开出一处酒窖,之前酿的酒还有几坛。
没人知道她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也不会有人体会她经历过的那些生不如死,千疮百孔的皮囊死了很多次,又被救活,她就像地狱里爬行的鬼,死而不摧,坚而不蚀,内反复虐打折磨,只留一口气苟延残喘。
官如卿取出最后几坛酒,揭开盖子放在鼻口轻闻,久违的酒香让她有些兴奋。
“朕听闻你中毒了。”
官如卿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大口喝酒,酒能暖身,却暖不了她。她看向魏清璃那张温和的脸,笑道:“皇上消息倒是灵通。”
“未央说你中了迷情花的毒,这种催情之毒,会触发离心丹发作,你是......”魏清璃不知如何问出这句话。
“皇上是想问我的迷情毒如何解的,还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何区别?”
“当然有。”官如卿掂着手中酒壶,歪头望着魏清璃,笑意更深:“迷情毒只有一种解法,就是与人交欢。”
魏清璃咬肌紧了紧,藏在披风内的手不自觉地攥起,最不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但她还是冷静地问:“可是与人行房不是会破你的离心功吗?”
“是啊,可活命更要紧。”
“你的意思......”魏清璃颤音带着丝丝沙哑,她甚至无法把这句话完整地问出来。
官如卿无谓地拎着酒壶,晃悠悠地靠近,她食指放于魏清璃嘴角,往上提了提,依然是那抹狐媚之笑:“三鬼被我清除,皇上大仇得报,应该高兴才是,何必苦着脸。”
“你,你真找了人替你解毒?”
“不找人求救,臣妾哪有命活着回来见皇上。”
魏清璃只觉得心头被人重重一击,险些断了这口气,她几乎站立不稳,抖抖瑟瑟,不知哪里一抽一抽的疼。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浪在翻腾,五脏六腑缠绕在一起,将心脏紧紧捆缚。
她魂不守舍地后退几步,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浪潮,捂嘴猛咳了几声,把连日来的担心、恐惧,压抑的思念和解毒的打击,化为一口鲜红,在掌心开放。
“皇上!”官如卿看见她咳血,笑容僵在脸上,当即聚气掌心,想上前为她注疗,魏清璃却是打开她的手,虚弱地说:“不用你管!”
官如卿悬手望她,表情严肃,未再上前。
魏清璃跌跌撞撞地转身,正巧未央赶来,望见她手上那片殷红,紧张不已,她望着官如卿,刚想说点什么,被魏清璃按住,她拂去嘴角的血渍,苦笑了几下。
“爱妃刚回来,好好休息吧。”她直起身子,保持君王该有的气概,顶着不适和心脏处的抽痛,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昭如宫。
她以为官如卿找人解毒的意思是用身体之欢换来的,她的心倾斜了之后,理智像蒙上了一层纱,被情感支配着。
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却又没有任何立场说什么,也没有资格。本就不该任由自己生出念想,为什么没早早将情根扼杀?
魏清璃悔不当初,算计来算计去,最终把自己搭了进去,她怎么能让人走进心底?她甚至不知道,官如卿是何时悄无声息开了那把心锁的?
几片落叶从树上掉下,官如卿扔掉未喝完的半壶酒,摊开手心,一层薄薄的冰霜已经凝结,她抱臂打了个冷噤,蜷缩着身子回到寝殿。
她封闭门窗,开始运功疗伤。
“迷情毒无药可解,为师只能用寒霜诀封住你体内的迷情毒和离心丹,但寒霜真气入你体内,你会身中寒毒,每日须用寒霜诀祛除寒毒,等你寒霜诀练成,迷情毒自会融化,在此之前,你若动情,迷情、离心丹、寒毒会三毒齐发,痛苦加倍。”
这是离剑歌的救命之法,若非她功力深厚,能够用离心功,配合寒霜决遏制官如卿体内毒素,她性命堪忧。
寒霜诀与离心功是离剑歌独创的两大高深武学,官如卿的寒霜诀只学到皮毛,若想完全练成,尚需时日。离心功她能练到第十层已经所向披靡,可想而知离剑歌的武功造诣,已是登峰造极。
官如卿专注寒霜诀的内功调息,她时刻谨记离剑歌的警示,灭口三鬼代价太大,用痛苦治疗痛苦,最终将身体摧残得如一座枯木,好似一碰就碎。
她需要找个清静的地方,每日练功,一日不练成寒霜决,一日不得安宁。
可每当她想全神贯注时,脑海中就会涌现出魏清璃吐血的样子,为什么那双忧伤的眸子,竟然都是自己的影子呢?
官如卿双手对掌,眉头、睫毛、鬓角如结霜般,变得一片花白。运功切忌分神,她忙收放,重新控制内力,慢慢逼出寒毒。
深秋,瑟瑟寒风,落叶成诗。
奉先殿,火炉架起,魏清璃坐在躺椅,半身盖褥,翻阅兵书。
“皇上。”未央端来汤药:“该喝药了。”
“放着。”魏清璃头也没抬,她读书入神时,不喜被扰,只有安静下来,才能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人和事。
近日她身体不适,连续几天未出宫门,喝药也未见好转,喝完总是气弱犯困,只能卧榻而眠。
“皇上喝完睡会吧,已经看很久了。”未央小心翼翼地说,从昭如宫回来后,魏清璃就变得沉默寡言,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未央很佩服官如卿,两种毒物相冲,无论哪种解法都会痛苦万分,重则失去性命,轻则失去离心功和贞操,她完好无损地回来,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
魏清璃本不想喝药,可想到自己还有诸多未完成的事,只能硬着头皮,将那苦不堪言地药倒入口中。
“鬼蝎醒了没有?”她喝完药问。
“还没,沉睡状态,郡主亲自下针,未见起色,但也没有断气,只要人活着,总有醒来的一天。”
“嗯。”魏清璃心里始终有根刺,鬼蝎一天不醒,心里那根刺就无法拔除,这一半的可能性对她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可她也很清楚,魏清遥的推断有理有据,现在只是缺证据而已。她不但要确认官如卿是否参与过,更要拿到忠王密谋刺杀太子的证据,有朝一日让他付出沉重代价。
汤药的副作用便是嗜睡,魏清璃困顿不已,体虚的她,回到龙塌准备就寝。
未央扶着她刚准备躺下,官如卿突然出现,无论何时,她都笑意浓浓,双眸泛着幽光,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如贵妃,皇上要休息,您怎可不通传就进来。”
“本宫来见夫君还要通传吗?”官如卿饶有笑意地望着龙塌之人,她听说魏清璃已经连续多日病未好转,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忍不住来看。
魏清璃看见她心情复杂,每当想起解毒之法,便胸口不适,咳个不停。未央轻抚她后背,帮忙顺气,不见任何效果,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让人担忧不已。
“药石无医的病,喝那些风寒之药有何用?看来郡主日理万机,也没空每日在皇宫替皇上注疗。”
“朕要休息了。”魏清璃对她爱答不理,侧身躺下,那种期望见到又不愿面对的心情当真奇怪,希望官如卿留下别被她的气话激走,又不想与她多言。
一肚子怨气无处可撒,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气什么?从来没有过这样心情。
“可真是人走茶凉,臣妾这才数月没回宫,皇上就这般冷淡。”官如卿故作无辜,语气充满委屈,就差哭出声了。
她看向未央,虽没有言明,但眼神示意得很清楚。
现在这偌大的皇宫,唯有她的内功能够缓解魏清璃的病。
未央后退两步,默许了她的任意妄为,毕竟没有什么比龙体更加重要。
官如卿望着负气的魏清璃,嘴角勾了勾,只见她伸手,驱动离心功法,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将魏清璃的身体拉起。
“你?!”魏清璃不受控制地坐起,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官如卿的内力像只巨型的手,紧紧握着她。
“不要乱动。”官如卿发出警告,眼神却是带着一丝宠溺:“臣妾天生反骨,皇上不让我治疗,我偏要治。”
魏清璃无奈地望着她,真是不知该喜该忧。
她不懂武,看不出变化,可未央明显感觉到官如卿的功力似乎更深了,魏清璃在内功注疗下,身体渐入佳境,起色逐渐恢复。反之,官如卿脸色煞如白纸,周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殿内的火炉烧得正旺,官如卿的身体却越发冰冷,她指如葱白,眉发如银。
“你怎么了?”魏清璃终于发现她的异常,为何自己越来越舒适,官如卿却如大病一场,周身像被寒霜包围那般,指尖发抖,嘴唇冻得发紫,像深陷冰湖一般,被寒气侵袭。
“阿卿?”魏清璃不知自己是怎么叫出这个称呼的,第一次这么亲昵,比假意合作多了一丝真诚,比逢场作戏多了一点真心。
“还从未有人这样唤过我。”官如卿强撑微笑,双目微闭,每一根睫毛都结成细长的冰霜,只见她蓄力双指,轻点魏清璃的肺腑之处,继而迅速收回内力,没等人反应过来,她便迅速离开了。
“阿卿!”魏清璃身体刚能动,就想去拉官如卿,手却抓了个空。
官如卿的身影极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炷香时间的内功注疗,让魏清璃原本堵塞的胸口,气顺通畅,呼吸也变得轻松很多。
可官如卿呢?她怎么样?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寒气?
总觉得她这次回来后,有些反常。
魏清璃立即动身去昭如宫,未见人在,四处寻觅未果,她只得放弃。说起来,皇宫是她的地方,可每次想找个人,都不知该往何处寻。
每当在她想放弃,心中存疑的时候,官如卿就来救她,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每次想把防备的羽翼穿上,官如卿总能轻易击垮。
魏清璃好像回不到从前了,她再也不能变成遇到官如卿之前的样子。
可是,她又必须还是她,不管心里有没有人,都要去做那些必须做的事。
连续三日,都没见官如卿回宫,魏清璃也不再寻找,只是突然接到消息,官如卿被传召至凤离宫。
“母后为何好好地召见她?”她问。
“是。”未央顿了顿,说:“据说......她丢了凤鸣令。”
“丢了母后赐的令牌?”魏清璃不敢相信,这可不是小事。
“是,丢了凤鸣令这事可大可小,全看太后。”
魏清璃眉头紧蹙,她怎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丢了?莫非是跟三鬼交手不慎丢失的?还是因为受伤过重遗失的?还是跟人交欢......想到这,魏清璃的内心就波澜四起,无法平静。
好不容易平息的心情再度波动,她来回踱步,心乱如麻,披在肩膀的大氅掉落下来,未央上前捡起,也不敢乱动。
若是母后发难怎么办?她如何解释?总不能暴露身份,说自己被三鬼害了吧?如果母后知道当年是魏延德害了太子会怎样?
直到现在,魏清璃都无法理解,杜庭曦为何会盯上官如卿。于情于理,都找不到理由。
凤鸣令丢失,重则死罪,轻则......不管怎么罚,魏清璃都不愿官如卿在中毒恢复回来后,还要遭罪,何况她的身体异常,自己还没弄清楚。
挣扎片刻后,魏清璃的担心战胜了负气,理智与感情一场搏杀后,她终究没能抗争过自己,对未央说道:“摆驾凤离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