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慈花哀>第六十四章 倦鸟归

  山那边都是黑瘴,清晨的时候是黑瘴最为薄弱的时候,湿漉漉的雾穿梭其间,山野之间遍地模糊。慧一他们的马不识路,这段路走不得,阿嬷说家里还有辆牛车,便借给了他们。

  盲童还没见得出来,阿嬷先跟迟东然说了一堆。意思大概是,山里面看不清,要灵童带着才能进去,山里面又大,周围也没有什么标志性的物体拿来记路,灵童虽然凡眼已盲,但天眼是开着的,只有灵童能看清路。

  女孩是阿嬷的孙女,脾气古怪得很,三岁便会念咒了,村落周围的人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都来找她,不用吃药,盲童念完咒之后回去第二天就好全了,灵得很。

  说话间,盲童已经扶着拐杖出来了。因为是要出去,今日女孩还特地穿了鲜艳的衣服,湛蓝的带子系在腰间,垂着洁白的珠串,即使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是美的,她也的确是个美人,即使还是个孩子,五官还没张开,也能窥见以后的清丽。

  只有一辆牛车,阿嬷盖了张红袍在老牛身上,扶着盲童坐在老牛背上,头上的珠饰互相撞击,发出铃铃的声响催促着叶慈他们上车。盲童的裙子也是红色的,她跨坐在老牛的后背上,红色的裙子与老牛背上的红袍几乎融在了一起。

  女童似乎察觉到了来自叶慈的视线,回过头来,叶慈就这样撞进一对空洞的双眼之中,一时之间,叶慈头皮开始发麻。

  昨日还未曾有这样的感觉,现在快要出发了,叶慈却犹豫了起来。面前的盲童身上好香有很多谜团,古怪得很,总给叶慈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叶慈自己也琢磨不出是为什么。

  “叶哥,上路啦!”余双雪喊他。

  “来了。”

  牛车破旧,盲童提了盏灯,那灯的样式奇特,枯黑的草叶丢进去,接着便散发出暖暖的光,照得周围昏暗的一切都暖和起来。紧接着便从灯芯处绕出一缕细细的白烟来,只飘忽了一小段路,这缕烟便不见了踪影。盲童却好似看见了什么,催促着老牛往前走去。

  老牛走得缓慢,灯也只能照见一小段路,牛车摇摇晃晃的。进了瘴后,周围的光线又黑上了一个度。盲童在最前面,叶慈几乎是挨着她坐的,中间放了些行李,一些是慧一他们带来的,一些是盲童说必须要带的东西,其他三个小孩便在车尾找了空位坐。

  黑瘴诡异,盲童提着灯,嘴里念念有词,除了她的念经声,其他人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扰了盲童开路,让瘴气涌进来。

  此刻天应该已经大亮了,但由于周围的瘴气,周围还是看不清东西。老牛沉默着前行,早上喂的草料也没有吃多少,盲童时不时拿出腰间的金铃摇晃着。

  叶慈的手放在小腹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最近总是觉得,自己的肚子又大了不少,老是忍不住想摸。他夜里睡不着,白日又总是困倦,此刻周围安静极了,叶慈看着前面盲童的背影,耳边时不时传来阵阵铃声,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意识随着铃声上下沉浮,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牛车颠簸了一下,半梦半醒的叶慈立马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周围,还是原来那副昏暗的景色。

  “吵醒你了吗?”盲童说。

  “没、没事……”叶慈安了安心,又在原地坐好,缓了缓他突然发现不对了,猛地抬头:“你!你会说……”

  “嘻嘻。”盲童头都没转。

  这一笑便是默认。

  “我学东西快,别人说我很灵,所以来找我的人也很多。我听着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听久了也就会了,但别人都不相信,所以我不说,他们不知道,阿嬷也不知道。”盲童说。

  “……啊,这样啊。”叶慈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盲童突然转过了头,被那无神的眼睛一瞥,叶慈有一种被看见了的感觉。盲童很快就转了回去:“我们这里的人都会拜度母,非常灵验,你这样的人来之前应该先去求一块佛牌戴着,这样晚上就不会做噩梦了。”

  “!”叶慈一惊,“你知道我……”

  “我这里还有一块。”盲童的说话方式根本不像是一个年幼的小女孩,从她的红裙子摸出一块白玉似的牌子,扔给了叶慈,“这是我们度母的佛牌。”

  叶慈接过来,看着手中这熟悉的样式惊了一下,这通身雪白的度母牌,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绿度母。盲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叶慈的注意力被她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你们那边的人好像不习惯叫度母,是叫祂多罗菩萨的,还有叫祂七眼女的。我见过很多你们那边的人,来找我消灾祈福,但大都是在我面前装着信奉的。我们这儿的人,最信度母,就连我的名字都是这样取出来的。”

  盲童的背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叶慈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可是再度睁开之后,却更加头晕目眩。盲童的声音如同金铃声一般,一阵阵传来。

  “千百年前,度母祂曾……确切地降临过……”

  就在这时,拉车的绳子突然断裂了,叶慈没有防备,直接从车上摔了下来,天旋地转之间,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混沌闪烁中,狭窄的视线里,红裙子的盲女却骑着老牛缓慢走远,似乎没有发现叶慈被她拉下了。

  “等、等一下……”叶慈想开口叫她,可全身都使不上力气,勉力支撑着往前跑了一步,双腿却开始发软,让他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远去的盲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带着唯一的灯光远去了。

  周围昏暗无比,叶慈知道周遭的瘴气马上就要涌过来了,心底一片恐慌,可是这时候身体却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他头昏脑涨,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地面上有什么东西亮着。

  他趴在地上,转头去看,贫瘠而干涸的土地上,竟然长着一朵金光白莲,在昏昏欲沉的混沌天空之下熠熠生辉。

  眼前光亮与黑暗交错,视线动荡不安,天幕之上,似乎有了一条裂缝,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

  “她到底好了没有!”

  迟东然烦躁的声音响起。

  阿嬷的石头屋外,慧一、余双雪和迟东然皆是坐立难安,门外天已经大亮了,原本是准备今日凌晨便要出发淌过有黑瘴的区域的,可是就在出发前夕,叶慈却因为腹痛晕倒了,他们的行程不得不延后了。

  当然这不是迟东然他们烦躁的点,他们真正烦躁的点是,一个时辰前,就在余双雪要治疗时,被阿嬷屋里的盲童给拦住了,那个女童咿咿呀呀地说着话,迟东然帮忙转述,她说她有办法应付叶慈的这种情况。

  叶慈腹中鬼胎乱动,余双雪本就没什么底气,再加上鬼子现如今在外正疯狂地找寻叶慈的踪迹,他们需要盲童来为叶慈再次隐藏气息,便也让盲童去做了。

  可是现在,昏迷中的叶慈被喂了盲童准备的所谓的灵水之后,不仅情况没有变好,反而好像更差了。叶慈近来睡眠便不佳,此刻像是又被魇住了一般,躺在床上,睡梦中还时不时嘟囔着“等一下等一下”的。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盲童根本听不懂慧一他们讲话,听着余双雪的质问也只会睁着她那双无神的大眼睛说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这个女孩,能相信吗?”慧一严肃地问迟东然。

  西南地势险,各村风俗不一,有人让盲童修行,使其身负法力造福一方,这样的例子是有,可也有人利用盲童修炼害人术法,坑杀性命。这名叫做卓玛的盲童处处有疑,慧一虽没在她身上看到邪气,但现在也开始怀疑起这名盲童的用心来。

  “她从前……”迟东然欲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像是为她辩解一般,迟东然还是闭嘴不说了,转移话题,“再让她试一下吧,我们今天是一定要进山的。”

  叶慈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也无计可施,盲童叽叽喳喳地,说自己还有一个办法。她去了里屋捣鼓了一会儿,端出了一碗鲜红的液体,闻着腥臭至极,这些人中就属余双雪鼻子最灵,盲童刚将东西端出来,她便被熏得捂住了鼻子。

  盲童却没什么反应,摸着来到了叶慈旁边,掀开叶慈的衣服,用手指沾着碗里的东西,在叶慈稍微凸显出来的肚子上,勾画出一朵鲜红的莲花。

  寥寥几划,栩栩如生,恍惚间仿佛有一支莲花在昏暗的天际之下摇曳着。混沌一片,眼前只有莲花这唯一一处的光亮,叶慈趴在地上,忍不住伸手去碰那支突兀出现的金光白莲,可就在他手指触碰到莲花的一瞬,他看见莲花的根部在冒血。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只是恍惚了一下,下一秒,叶慈就看见莲花已经被自己摘下来了,藕茎断在泥里,半截莲花躺在他的手心里,断口处往外涓涓流血。

  叶慈看清了自己的手,满手鲜血,皮肤白得不似活人,身上穿着一件纱一般的白衣服,目光所及,一片震荡,微光闪烁,视线之内,他看见了自己垂下来的头发。

  连头发都是苍白的。

  这不是我的身体。

  干涸与沉默之中,叶慈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大喊着。金光白莲也掉在了地上,污泥沾在了雪白的花瓣上,紧接着,周围的土地上,一模一样的莲花越变越多,挺立在黑幽幽的土壤之上,金色的微光慢慢照耀着,随着叶慈的视线一同震荡,然后——

  在大片大片的白莲之中,叶慈看见了刚在走远的盲童。

  她骑着盖红布的老牛,下身的红裙子鲜艳夺目,定定地立在莲花群中,仿佛等候已久。闭着眼睛的盲童与叶慈遥遥相望,接着,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淡得看不见瞳孔的眼睛里,此刻溢满金光,鎏金一般流光溢彩,悲天悯人,居高临下。

  叶慈被她盯得一动都不能动,呼吸都要被掐住了一般,他张开嘴巴,发不出声,下身却有一股温热的感觉,他僵硬着脖子低下头,看见自己双腿之间开始流血了,像断掉的莲华茎一般往外涓涓流血。

  土壤吸饱了血,连满目所见之纯洁无瑕白莲都被慢慢染红。叶慈的眼睛疼得厉害,他快要被灼瞎了,他几乎要看不见了,叶慈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啊啊——”

  极亮,又极黑。

  悲伤溢满了他整颗心,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除了血色还是血色。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你看得见吗?

  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叶慈终于安静了下来,接下来又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他双足赤裸,又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脚心。

  有个声音在叶慈耳边喃喃:六只眼睛……怎么只有六只眼睛……

  叶慈大喊:“我看不见!”

  等等,他好像看得见,为什么会看得见呢?不是双眼看见的,是、是——

  “她在说什么?”慧一问。

  盲童拨弄许久,突然在慧一面前咿咿呀呀着什么,慧一听不懂她说话,便问迟东然。

  迟东然看了看床上的叶慈,说:“她问你,叶慈额头上的那颗痣是怎么回事?我去,这是什么鬼问题啊!谁身上没几颗痣啊,小爷我的屁股上……”

  “没人关心你屁股上有几颗痣!”余双雪没好气地打断他说话。

  慧一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出口:“那是早年,大师父给点上的。”慧一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朱砂痣,“原本应当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叶施主他,点不上。”

  盲童听完,嘀咕了什么,转头又坐到叶慈旁边去了。

  慧一看向迟东然,迟东然顿了一下,转述道:“她刚才说,‘不是那么画的’。”

  碗中红汁入朱砂,盲童按着叶慈眉间的那颗痣,在叶慈额头上划了一竖,她动作极简,以至于慧一抖没有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整个过程就已经完成了。

  开眼。

  “等等!”慧一终于反应过来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第七只眼睛已经被画出来了。

  “叶哥!”余双雪兴奋的声音把慧一的声音盖了过去。

  叶慈醒了,茫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接过奔来的余双雪,他额头多出一竖如同女子的花钿一般,样貌似乎都有了些变化。

  盲童端着碗走开了,叶慈眼神澄澈,完全不记得刚才做了怎么样一个噩梦,眉开眼笑,还温柔地冲着三人打招呼:“早安啊!”

  慧一接下来的话噎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