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去了地狱一遭，回来后叶慈整个人便不怎么舒坦。身体哪哪都提不起劲儿，伏涟时常送东西过来，人叶慈是不见的，东西有时收下，有时不收，只放在一边。
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缓和，白日里殿中这么多祝女，竟都显得冷清了。叶慈心里念着余双雪那三个孩子，不知他被伏涟带走后，那三个孩子怎么办。见面是不奢望了，叶慈想着他们三个曾经说，是来宫里找定觉的。
说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叶慈在伏涟身边的确便见不到定觉的身影了，连一丝消息都无，杀是不可能的，定觉手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伏涟所忌惮的，不然若是要杀，几年前便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只是身体的异样容不得叶慈过多思虑。
半夜夜不能寐，时常惊醒，腿总是麻麻的，胸口开始发涨，乳头疼得厉害。白日也不能多坐了，总是觉得身体累得很，胃口也变差了，从前便吃得不多，现在更少了。下午的时候，叶慈原本是坐着看如月打理荷叶的，不知怎么地，便在椅子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面前看他。哪怕是在睡梦中，叶慈都明白那人是谁，可是叶慈不管。所幸每次伏涟都不会惊扰叶慈，站着看一会儿就走了。
两人的关系落到这种地步，烦心的还是伏涟。他这几个月来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脾气差了很多。而且，最近皇宫里来了很多不速之客，伏涟的心情很差，于是就把气撒在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上。
砍下那人的脑袋，凶煞的鬼将脑袋提在手里，仔细看死人的穿着，又是一位所谓的江湖侠客。伏涟冷笑一声，提着这颗头往一个方向走去。那住所极为隐蔽，弯弯绕绕的，伏涟神态自若地跨过多个阵法，一脚将深处那座破败小屋的门踹开，将头颅扔在里屋内唯一的桌子上。
“又是一个来救你出去的。”伏涟看着屋内那个狼狈的身影，嘲讽说到，“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不出来看看吗？”
“定觉？”
那个脏兮兮的人影听到声音后，终于动了动。他抬起头来，果真是定觉。定觉的四肢被锁链锢住，仔细一看，那锁链还有些不同，每一根锁链上都有一根暗针，刺在定觉的皮肉里，封住他的法门，也让他难以动弹。
看见桌上的头颅，妖里妖气的和尚此刻满目悲悯，终于有了点僧人的影子。
“南无阿弥陀佛。”
小佛光寺善名远扬，很多江湖中人都受过庙里师傅的恩惠，定觉是小佛光寺派来的卧底一事，伏涟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而小佛光寺那边，见定觉断了联系，自然明白定觉的身份暴露了。都城不准僧人进入，小佛光寺的师傅们混进来要费点功夫，并且潜入的功夫并不如这些浪迹江湖的侠客。
这些绿林好汉念着小佛光寺的恩惠，愿为其效劳，救定觉出来，却没想到恶鬼凶猛，因此白白丢了性命。
“这些还算好的。前几日，有三个小孩混进来，没长眼睛，竟然跑到娘子屋里去了。其中一个，还是个额头点了朱砂的小沙弥。”伏涟冷笑着说。
听到这段话，定觉抬起了头，他嘴唇颤了颤，显然是知道对方是谁。
“小娘子比我先一步发现了他们，所以我没对他们怎么样。”伏涟先说了一句，这句让定觉安下心来，“不过，那个小沙弥着实可恶，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教给他那样的法术，见前路无路，躲到了阴阳交汇之地。”
说到此处，伏涟忍不住拍桌而起：“自己跑也就算了，还把叶慈拐了进去，若不是我动作快，他那样的身体……”他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怒而拂袖，“若是让我抓到那三人，必要将他三人千刀万剐！”
他说完，气呼呼地坐下了，扔给定觉一个小药瓶：“你看看这个。”
定觉接了过来，打开放鼻间闻了闻，是活人的人血。定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叶施主回来之后，身体是有什么异样吗？”
提起这个伏涟就烦。他查探过叶慈的身体，叶慈身上没有鬼气，也没有什么大碍，那具阴森森的骷髅也并没有对叶慈做什么，可是叶慈的状态还是一天接着一天地差下去了。祝女每日都会向伏涟汇报叶慈的近况，但是叶慈不愿意见他带来的御医，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趁叶慈睡着时取了些血，来找定觉看看。
定觉浑身都痛，但听着这些，还是虚弱地哼笑一声，他这样的和尚，体内修炼不出法力，只能修炼出一等一的眼力和神思：“司祭大人，您这些天有去见过他吗？”
见和看是不一样的，伏涟只敢在叶慈睡着的时候去看看他。
“……没有。”伏涟顿了一下才回答。
“为什么呢？”定觉端坐着，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伏涟烦得很：“……不知道！”
他想起了什么，扔给定觉一个东西，定觉接了过来，定睛一看，是一小块骨头。定觉用指腹摩挲着，低喃：“佛骨舍利……你从哪里弄来的？”
伏涟将自己在阴阳交汇处的所见所闻简略地说了说。
定觉所见甚广，闻言心下已有定论：“我知道了……这是地藏王菩萨肉身留下的舍利子。”他把舍利子放回桌上，眼神打量着伏涟刚才拿舍利的手掌。
上面一点伤都没有，显然伏涟这只鬼，是不怕菩萨舍利子的。
“怎么说。”伏涟没发觉他的眼神，冷声道。
“司祭大人，您听说过光目地狱救母的典故吗？”定觉的声音不紧不慢，“那具骷髅，是不会伤害人的。叶施主他，也无大碍。”
舍利子和叶慈的血液并排放在破旧的小桌上。
外头传来一些动静，过了一会儿就没了。伏涟知道又来了不速之客，祝女正在动作。伏涟没有去看叶慈，除了一些原因，还有就是，他最近真的很忙。拐走叶慈的三人迟迟没找到，自己又跟皇帝赌输了，皇帝老儿的这条命，要给他留着，太子也跑了。
最近真是，诸事不宜。
正当伏涟推门欲离去时，定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今天不去见见叶施主吗？”
伏涟顿住了脚步。
定觉接着说：“早点去见见为好，今天是最好的时候了，不去见的话，说不定会后悔哦。”
伏涟回头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定觉不答，却说了其他的事情：“司祭大人，您身为‘鬼子’，在得到人的肉身之后，有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定觉看着外面，“您可以和人一样长大，生活，如果您有心隐瞒，几乎无人能看出您是鬼。然后呢，您想要做什么呢？”
“您有想过自己以后会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娶妻生子吗？换句话说，您有想过让叶施主怀上您的孩子吗？”
伏涟面无表情：“孩子？我没想过。我一点都不喜欢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把妻子变成母亲，把丈夫变成父亲。伏涟不喜欢叶慈被一个刚出生什么都不懂的东西占去所有的注意力，太讨人厌了，光是想想伏涟就嫉妒得发疯。
即使是他的孩子，在伏涟眼中，也是仇人一般的存在，他不可能要孩子的。
“不过嘛——”伏涟话头一转，像是要在定觉证明什么似的，挑衅地笑着，“我倒是很想看看小娘子大着肚子被我干的场景。光是想想，就爽死了。”
“光目地狱救母，为何慈悲骷髅会度叶施主上山，司祭大人您有想过吗？”定觉不去拆穿什么，只是把叶慈的血还给了伏涟，“叶施主并无大碍，您说的那些都是正常反应，而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
“他是在场的人中，唯一的‘母亲’。”
伏涟的笑直接僵在了脸上，他呆滞在原地，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定觉的话了。
“去好好见见他吧。”定觉见他如此失态，直接抛出盖棺定论一言，“叶慈怀孕了。”
话音未落，伏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门被他撞得嘎吱直响，原地只空留余音，速度快得定觉甚至来不及怎么反应。
良久，半空中传来定觉一声叹息。
“……没出息的样子。”
·
伏涟速度极快，祝女见到他行礼，腰还没弯下去，就已经看不见伏涟的影子了。很快，他就来到叶慈的房门前。
门没有关，他站在外面就能一眼看到里面的人。
叶慈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坐在床边跟一旁的侍女说话，脸上还带着笑。叶慈的肚子还是平坦的，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伏涟不知多久没见过这幅场景了，一时呆愣在门外，久久不敢迈入。
如月今日给叶慈带了自家母亲织的布料，原本今天叶慈没什么力气，是要躺着睡上一会儿，可如月叽叽喳喳地跟他讲着家中的趣事，叶慈听入迷了，也跟着笑了，一时之间竟也不觉得困了。他这边跟如月说着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稍稍一愣，让旁的如月止住了话头，问着门口那人：“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不亲不远的一句，听不出悲喜。伏涟脸上的表情也是呆愣愣的，他的脚已经站僵了，真奇怪，他从前不论站多久都不觉得僵的，听见叶慈的声音却如获大赦，踉踉跄跄地往屋内之人奔来。
“诶，你走慢点！”叶慈不知其意，伏涟今日颇为失态，差点还摔了，叶慈忍不住上前去扶一把，可还是没扶住，让伏涟直接跪在了叶慈面前。
“起来了啊。”叶慈提醒道，他看着伏涟一言不发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坐地上干嘛呢？你今日是怎么了？”
伏涟不答，叶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着这样的姿势，伏涟慢慢环抱住了叶慈，他死死地看着叶慈的小腹，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低下脑袋，轻轻地将额头靠在了叶慈的小腹上，全身几不可闻地颤抖着。
自始至终，不论叶慈怎么问，他都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