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至极
“嗯, 端给他。”
陛下金口一开,人群连忙让出一条路除了温子远还黏在沈之屿身上。
卓陀:“……”
“温公子。”卓陀和气道,“你这样抱着丞相大人是没法喝药的。”
温子远纹丝不动。
“温公子……”
“你们给我哥灌了大半年黑乎乎的药, 一直没见好,到底行不行?”温子远盯着药碗, 质疑道, “干脆我先来试试。”
说着就伸手去端, 吓得屋内一群人惊慌失措, 汤药哪是能乱喝的?小药童连连后退,沈之屿去拦温子远的爪子,耶律录一步上前拧着温子远的后领想要把他提走, 谁知温子远八爪鱼似的缠着沈之屿,连带着沈之屿也被拉着往外拖, 眼见着就要摔下床铺, 众人连忙去接
牛以庸:“诶诶诶谁啊别踩着我啊我的脚!”
“对不住对不住!”魏喜道,“我赶路, 有点看不清!”
“赶路???”
混乱中,小药童踢到了桌凳,手上托盘一歪,药碗就要落下去, 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手稳稳接住,一滴没撒。
人群挤在一处, 达到微妙的平衡,沈之屿上半身被温子远拖了出去,悬在空中, 下半身被扑上来救急的魏喜抓着衣服往后拉, 又没能完全掉下去。
“嘶。”
沈之屿感觉肩膀上的口子快要裂开了, 吓得脸色一变:“子远,别闹了!”
温子远立马老实。
放手瞬间的惯性让人群一分为二,刀割般地左右倒开,温子远砸去了耶律录身上,沈之屿则被端着药赶过来的元彻扶着腰接住。
唯独魏喜没人管,咕噜噜地滚去了床里侧,砸得咣当一声。
“……”
古有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今有温小公子大闹丞相府,都是凭一己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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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连续阴冷了三日,今天终于得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小麻雀在丞相府外的树枝上舒展翅膀晒太阳,还没舒服够,便见丞相府大门轰地打开,一坨人被齐刷刷地扔了出来。
“砰!”
再大门紧闭。
小麻雀瞄了一眼,打算无视愚蠢的人们继续晒太阳,眼睛还没完全闭上,就被地面传来的一声嚎叫震落:
“狗皇帝你凭什么可以在里面!!!”
脑袋朝地两脚朝天的小麻雀心如死灰。
狗皇帝本人踢开外人,强行霸占整个丞相府,和丞相大人单独相处。
“吵死了,别理他们,趁热喝。”元彻将药碗放去沈之屿手上,叮嘱道,“以后卓陀送来的药,一滴都不许剩,朕晚些时候让他指个小药童给你,留意一下你的吃食,以免和药材相克。”
自方才和陛下的视线无意撞上后,沈之屿就一直偏头躲避,哪怕是盯着床角或被角出神,也不看对方,手里黑色的药泛起涟漪,或许是子远那一嗓子,他忽然发觉这半年来自己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倒也不是生气元彻将自己强行带回来,元彻的心思他能理解,他愁的是,之后呢?
还是那句话,带回来解决不了问题。
这不是解药,除了拖延时间,起不了任何作用,沈之屿心里清楚,却还是将药一饮而尽。
瓷碗放回小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陛下。”沈之屿淡声道,“这件事没其他人知道吧?”
这件事自然是指染上疫病,元彻现在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他准备好了沈之屿大吵大闹,质问他为什么要掐晕自己,也准备好了沈之屿冷漠不搭理,说十句话都不见得有一句回答,他什么都准备好了,
唯独没有想到沈之屿会这样淡漠的直面,第一句话还是去关心旁人。
像是被触了逆鳞,元彻眉头紧压:“没有。”
“除了朕和卓陀,没有人知道。”
“好。”沈之屿掀开被子走下来,拿过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和元彻迎面而过,但视线至始至终没有触碰,“跟来吧。”
沈之屿带着元彻走进书房,相府的藏书非常可观,一张屏风隔开,案几和小书架放在前方,上面陈列着经常要看的书,后面则是十几排大书架整齐排列,书卷按照大小层层分类,沈之屿径直走到最里侧,取出最高处的一个木盒,双手抱着转出来,递给站在屏风外的元彻:“本打算让魏喜给你的,现在有机会,就先给了吧。”
元彻不明所以:“可以现在打开吗?”
沈之屿点点头。
元彻将木盒放在案几上,咔哒一下叩开精致的锁扣,里面是一张类似于画轴的东西,但比正常竖挂画轴要大上些许,元彻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拿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即位诏书!
中原皇帝登基都是需要诏书的,昭告天下自己是天下共主,受万邦朝拜,这是一种形式,也象征着名正言顺,以及以臣子们真心实意的臣服,若有谁敢质疑帝王的正统,就得越先越过诏书。
“有些仓促。”沈之屿道,“但能用,你先收着,等到了那一天就让牛以庸把它拿出来。”
元彻心里百感交集,他的登基大典草草了事,谈不上任何的流程和仪式,说难听点就像一个土匪进了山头,大刀一落,喊着老子就是老大了,众朝臣不吭声,完全是忌惮他想活命而已。
说不想要诏书是假的,但依照陛下的脾气,与其逼着一位臣子写诏书,掩耳盗铃,留下千古笑话,还不如坐实了“朕就是要抢皇位,不服就死”的硬气。
可这个时候将诏书拿出来,是什么意思?
觉得自己活不到那时候吗?
元彻飞速浏览了一下,心里感叹这哪儿是仓促,寥寥几笔就彻底颠倒黑白,让李氏变成了大楚败落的主要原因,说他们自私自利,德不配位,天地可诛,而自己则一跃成为大楚的救世主,将天下百姓拯救于水火,至于江山易姓,这不是谋朝篡位,更不是外敌入侵,而是顺应时局、受命于天。
真是……太厉害了。
“重写。”元彻却狠心将诏书扔回盒子里,口是心非道,“朕不喜欢这一封。”
“不喜欢也没法,没多的了。”沈之屿道。
“怎么没法?”元彻双手负立,冷声道,“今日开始,不许出去,反正你没别的事,也不方便在外面露面,就在这里写诏书,写到朕满意为止。”
沈之屿苦笑:“那也拿得动笔才行。”
“……什么?”
沈之屿抬起手,衣袖顺着胳膊往里滑,露出一节手臂本该白皙的皮肤出现大大小小几块红疹,和寻常的红疹不一样,中心处像是被刀割一般,正在慢慢溃烂。
元彻呼吸一滞。
又严重了。
丞相大人本就身子不好,若普通人能撑十来日,他就只有七八日的时间。
“方才子远乱蹭的时候发现的,”沈之屿只让元彻看了一眼,便飞快用衣服重新盖住,“所以收好吧,没多的了……你做什么!”
元彻二话不说,上前将诏书撕了个粉碎,挥手一扬。
纸屑满天飞舞,散落在地上,肩头,发梢,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雨,砸得人千疮百孔,没法再拼凑起来。
“你疯了吗!?”沈之屿眼睁睁地看着诏书毁于一旦,巨大的情绪波动下,眼角竟然落出一滴鲜红色的血,顺着脸颊滑落,和朱砂痣呼应。
沈之屿想要护住剩下的诏书,却被元彻一把扣住手腕,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胸口:“疯了?是,朕早疯了,自朕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疯了!”
他一个鸠占鹊巢的皇帝,喜欢上了前朝的丞相,本该和他做对的敌人,他不疯谁疯?
他想要江山,还想要丞相,他不疯谁疯?
心跳强劲有力,跳动的节奏甚至通过手臂,影响到了沈之屿的心脏。
“你一时的冲动有想过今后吗!?”沈之屿像是被烫到了,想要抽出手,却抽不出来,难得一次高声道,“届时万事俱备,只差这一封诏书,你去哪儿求?牛以庸只能帮你处理一些朝事,他没写过也写不来诏书,让其他朝臣来写,万一留下漏洞,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隐患!”
眼角的血更多了。
“没有这封诏书,朕照样可以坐稳江山,照样可以消灭异己!”元彻盯着他的眼睛,“谁稀罕这玩意儿?朕向来不屑于这些东西!”
怒吼缭绕,震得沈之屿耳朵泛鸣。
陛下在竭尽全力地抓住自己的光。
一阵沉默。
稍后,沈之屿启齿道:“陛下,你就不能……成熟一些吗?”
“大人,你很理智,很聪明,但这不是对的。”元彻恨不得将他的每一根睫毛都记下来,“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理智固然重要,但遇见忽然发生的情况,没时间给你思考,更没时间给你选择利弊,只能凭着你的直觉,这直觉没法决定你的正确与否,但他能决定你能坚持到哪一步、杀多少敌人!”
沈之屿冷笑一声:“那陛下的直觉是什么?”
“朕的直觉是朕可以没有诏书,可以没有正统,但不能没有你!”
无论是私心还是别的,沈之屿都很重要。
沈之屿:“你简直……”
“简直”后面的话一时间没能说出来,下一刻,沈之屿反去拧住元彻的领口,将人抵在书架上,书架被推得一阵晃动,书卷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沈之屿没管,他的手在抖,聚在下颌的血落地上,砸出朵朵鲜红的花,嘶声补充道:“愚蠢至极。”
元彻没吭声,仿佛默认了这句话,甚至闭上了眼你说我蠢说我笨都没关系,随便骂,打也行,反正我就是这样,不改了,也不改。
可这一句好像将沈之屿所有的力气用尽了,他没有再多做什么,片刻之后,缓缓松开手:“好,既然陛下是位有主意的,那臣就不多言了。”然后转过身,抬腿离开。
元彻感受到风流拂过,立刻睁眼追上去。
沈之屿没看见他似的,往自己内屋的方向走。
元彻一直和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沈之屿脚步一停,元彻就直接撞上去,将沈之屿撞得往前踉跄一步,却在人摔倒之前猛地捞回来,从后抱住。
“大人,这次听朕的好不好。”元彻道,“求你了,就这一次,以后任何事情朕都绝无二言。”
“松开。”
“你同意朕就松开”
“我不会同意。”
“那朕就一直不松开。”
“你……”沈之屿忽然发现这四句话就跟小孩吵架似的,幼稚得很,气极反笑,“滚。”
“滚的话需要松开,也就是说你答应了?”
沈之屿干脆给了他一拳。
元彻是可以躲的,但他没躲,还故意顺着沈之屿的力道倒下,笑道:“谢大人。”
沈之屿:“……”
“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也别出去,外面人多眼杂,朕现在回,不,滚去想办法!不会让你难受太久的!”元彻翻身起来,转眼就不见踪迹,
沈之屿深深地看着元彻的背影,直至陛下彻底消失在相府。
还能怎么办呢?
自家的陛下主意那么大,还坚持不懈,虽然地方不对,但总比遇见事就哭天喊地质问怎么办的强,更何况,诏书已经毁了,这不是赌气或者甩脸色就能恢复的。
沈之屿面朝着元彻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无奈的苦笑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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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彻前脚回到皇城,后脚立马禀开众人,单独召见了卓陀。
卓陀刚进门,就听见殿上元彻给了一个字:“说。”
卓陀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回陛下,今日京城没有新出现的毒人,想必被传染的百姓就是这些了,大概占据四成左右。”
四成,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黄巾贼乱本就让京城百姓死了大半,若真让疫病再带走四成人的性命,那京城可真就空有其表了。
元彻带沈之屿回城的时候就被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城内的情况,从瘟疫是如何爆发到毒人和普通百姓分开看管,当时沈之屿晕了过去,没听见,元彻索性就将这件事瞒下来,不允许任何人在沈之屿面前提起他的丞相大人已经够累了,经不起多的折腾。
“继续。”
“属下已经可以让毒人们不再随意攻击人,但是这药……不是解药,若服用达到一定的量,它会让人陷入昏睡,长眠不醒,虽不会身死,但看上去与死亡无二。”
卓陀自知没有完成元彻交代的任务,说完便猛地跪下,听候发落。
殿上没有任何回应,卓陀冷汗滑到了脸侧,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就在他以为自己难逃大难的时候,元彻道:“去把兀颜叫来。”
兀颜走进,单膝跪地。
元彻:“齐王人呢?还没找到?”
兀颜机灵得很,一看就明白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正色禀道:“找到了,就在城西胡同口里,属下们还查清了他身边只有一位略通武艺的谋臣,没有其他护卫。”
“就一个人?”
“是的,齐王好像还受了伤,具体原因属下们没有探到,属下立即……”
元彻抬手止住了后话:“没有就没有,不要浪费时间,去盯着他,别让他跑了。”
“是!”
“耶律录人呢?一中午没见他了,跑哪儿去了?”
“耶律将军被丞相大人喊走了啊,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现在估计在丞相府的。”兀颜道,“需要属下将将军叫回来吗?”
“去了丞相府?”元彻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稍后,扑哧一声笑出来,“算了,多半是在受审问,去把师父叫来。”
兀颜“啊?”了一声,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照着元彻的话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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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录刚将温子远送到家,还没来得及去军中点卯就被喊了回来,他站在丞相府面前,先缓了片刻做好心理准备,再抬手敲门。
“咚咚咚”
魏喜打开门,将耶律录引进去。
这还是耶律录第一次孤身来丞相府,温府没有相府大,但两者布置很像,都雅致得刚刚好。
沈之屿换了身衣服,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一局残棋,见他来了,笑道:“坐吧,会下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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