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的那段时间，林逸虽说是时时念叨着零，却也没想过再见到零后会是个什么情景。零对他是无所保留的好，谁背叛他零也不会，他犯不着去担心这个。所以此刻见到木桩般杵在原地，也不晓得来拉他一把的零，林逸也大眼瞪小眼的怔住了。
零无波无澜的眸子里漾着的不是宁静，而是一潭无欲无求的死水。
“博士，你不高兴吗？”
休斯后撤一步，把零让到林逸面前，一脚踹在他的腿弯。零双膝一曲，没有任何反抗，以一个机械化的动作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
林逸惊诧之余几乎跳起来，继而惨白着脸重新跌坐了回去。失重感缭绕在脑袋上方，情绪稍微一激动，心脏就疼的像要爆开。
“他怎么了？”
休斯耸耸肩膀摊摊手，伤脑筋地说：“这你得去问安德烈，不过我看他现在挺好，又听话又好用，还没什么威胁性。”说完，休斯一指地上的林逸，“零，带上他，我们走。”
“去哪里？放手！”
林逸双手插进泥土，扭头瞪着提起他脚踝的零。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还是得等安德烈跟你解释。”休斯挥挥手，零二话不说拖着林逸大步前进。
因着前几日下雨地面湿滑，这一拖林逸就跟条泥鳅一样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他的衣服翻卷到了胸口，皮肤上沾满污泥，脑袋还在碎石子上跳起了探戈。这么行进了几分钟后，他的胸口只余下了一口热气。
他受不了了，期期艾艾地和零打着商量，“零……慢一点……”
零失了灵魂的木偶似的，自顾自迈开两条长腿，全然不管他的死活。
“停下……我让你停下……”
“你还是省省力气，除了安德烈，他现在也就还听几句我的话。”休斯拍拍零的肩膀，有心想让零把林逸扛起来走，可看看脏的跟个泥猴似的林逸，他又打消了念头，“零，加快速度。”
命令一下，零跑成了一匹野马。林逸背上的皮肤像是被砂纸打磨了一遭，火烧火燎的疼痛里还带着细碎的痒。他忍无可忍，一掌拍在地面上，惊起水花无数。
“停下混账！你想生扒了我的皮吗？！”
脚踝上的力道松了松，零侧转过小半个身体，目光落在地面上，柔顺的长发斜斜的从肩膀上垂下去。
林逸呼吸一滞，休斯也紧张地看向零。他撤退几步，摆出了防御的架势——零虽然看着无知无觉，但依然具备着骇人的杀伤力。
林逸小心翼翼地抽了下脚，零苍白的手跟着一起幽幽晃动。他的眼眸毫无光泽，像是灵魂出了窍，整个人都空成了一个鞘子。
林逸缓了口气，见零手上有了松动的迹象，便一鼓作气把自己的脚踝抽了出来。
就在脱离手掌的刹那，零突然发难，老鹰逮小鸡似的又把林逸叨住了。从指尖长出来的指甲刺穿了林逸的皮肤，林逸被扯得一个后仰，脑袋结结实实砸在了石头上。
血液很快蔓延开来，零的眼睛陡然变成了血红色。
林逸这一撞撞了个不省人事，被血渍浸染的泥土红到发紫，这画面仿佛刺激到了零，他难以自制地剧烈喘息起来。
休斯眼看形势不对，当即一掌劈向零的尾椎。零侧身躲开他的攻击，警告地冲他呲了呲牙。一次不成，休斯立马掉头，利爪袭向零紧握着林逸脚踝的手。他怕零对林逸造成伤害，故而出手有所收敛，只虚晃了招式等着零避开。不料零不但不躲，反而将胳膊往前一送，任由手臂被戳出了五个窟窿。
惊愕在眼底一闪而过，休斯想旋身后退，心口已经挨了一脚。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休斯横飞出去，后背撞在树干上，抖落了满身枯叶。落地后他勉强翻了个身，捂着心口压抑着咳了几声，嘴角溢出淡红色的血液。
胸腔几乎凹陷了下去，他用手摸了摸，估摸着裂断裂的肋骨插入了肺中。
他如今已经恢复了成人的模样，实力和零自然也是不相上下。他伸出两根手指，抠着断骨一掰，胸腔跟充气球似的膨胀修复。他甩了甩头上的冷汗，再抬眼时，零和林逸已经不见踪影。
零抱着林逸一路狂奔，树叶飞镖似的打在两人身上，他却没有任何减慢速度的意思。奔出了三里地后，他刹住脚步，顺着一棵直达云霄的阔叶树攀爬上去，几个腾跃后，身体轻盈地落在了大腿粗的树干上。
林逸还在他怀里昏迷着，他微微疑惑，总感觉这人分外熟悉，便凑上鼻尖，小狗般嗅来嗅去。从发丝到脸颊，沿着脖子锁骨一路向下，混合着林逸体味的温暖气息让他身心愉悦。在受到纽扣的阻挡后，他撕拉一扯，随即看到了林逸胸口的绷带，以及吸了一鼻腔的药水味。
他皱了下眉，不悦地耸了下鼻子，把林逸从高空扔了下去，仿佛只是扔了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林逸在树丛中磕磕绊绊几下后，被一根斜伸出来的树杈卡住了身子。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看见有鲜红的血液滴落在了苍翠的树叶上。他忽地捂住心口，暗红的眸子里腾起一片白雾，没来由的感到烦躁。
他感觉自己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他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损伤，尾巴也安安静静垂在身后，到底是缺少了什么东西……
他重新看向了昏迷中的林逸。
*
另一边，看管失误的休斯正在向亚尔维斯告状，“安德烈根本没让零忘记林逸，他违抗了我的命令，带着林逸跑了！”
自从A城边界区遭到轰炸后，亚尔维斯就一直看唐纳德不顺眼。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效力于同一个帝国，总不好当面闹得太难看。这次把零送来为自己效力，唐纳德是存了握手言和的心思，亚尔维斯便也顺坡下驴，打算把这篇翻过去。可坏就坏在，唐纳德又自作主张地把林逸送来了，这回就算零无动于衷，他都得先发一场疯。
事实上他跟林逸是老相识，只不过林逸不认得他而已。他对林逸的厌恶几乎是没有理由的，任何和老威尔逊有亲密关系的人他都无法以正常感情去接受了解。对，他之所以讨厌林逸，是因为他讨厌老威尔逊。
彼时他还只是老威尔逊手下的一名副官，和其他小兵一样，威尔逊就是他心中发光发热的太阳，所有人都该把他当成自己的信仰来追随。他对威尔逊的崇拜敬慕根深蒂固到了骨子里，所以当他撞破了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的罪行后，一时难以消化，就此恨上了威尔逊。
说来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当这些肮脏的手段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时，就变得尤其不可饶恕了。
那日是他第一次跟随老威尔逊来到模拟边界区，这个地方异兽横行，常被用于当做新兵的训练场。训练结束后，威尔逊在临时住宅大摆宴席，并且邀请风头正盛的掌权者们共同观赏加餐表演。
这场表演及其隐蔽和私密，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了同威尔逊交好的几名要员。
亚尔维斯酒量浅，未曾料到后半场还有好戏，喝多了后歪斜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醒。又因着那张沙发的位置过于偏僻，竟无一人发现还有个小副官在呼呼大睡。
当他醒来时，硕大的宴客厅里摆放着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铁笼。里头关着一头被药物刺激的狂性大发的异兽，以及一个浑身赤裸，手里只有一把短刃的孩子。
那孩子在角落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白皙的糯米团子，一口就能被吞掉。亚尔维斯几乎是出于本能喝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上去，想把那孩子救出牢笼。
可还没等他挨到笼子边，先听到了一声咳嗽。这声咳嗽并不响亮，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雷霆万钧。老威尔逊举起酒杯晃了晃，慈眉善目地对他说：“亚尔维斯，到我这边来。”
于是，他跟只训练有素的狗一样，协调着四肢站到了老威尔逊的身后，没法再对笼子里的孩子施以援手。
“林逸，你不是很喜欢这些畸形的变异种吗？解剖它，不要给父亲丢脸。”老威尔逊有条不紊地下着命令，大厅里立时响起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
那个孩子怕得浑身哆嗦，他顾不上羞耻，双膝跪地抓着铁栏杆，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嵌在栏杆之间，像是要把整个脑袋都伸出来。他的眼里没有眼泪，只是一个劲地朝老威尔逊哀求，声音又轻又细，颤颤巍巍的，似乎快要断气。
“爸爸，我错了……我不会再碰这些东西……”
“爸爸，饶了我吧，我知错了……”
“饶了我吧……我想回家……”
“啊呀呀，这是林家的那个小少爷吧？”开口的人一边把冒出油汁的肉块塞进嘴里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他老子是个活在变异堆里的怪物，没想到儿子也是。”
在座所有人都经历过末日的洗礼，对变异尤其深恶痛绝，加之林逸的生父背叛了帝国，对林逸自然也没有好脸色。老威尔逊深以为然，微微颔首，“小逸会代替他的父亲，今后必定会在变异研究领域大有成就。”
“哈哈哈，小家伙，你再不反抗，可得被异兽活吞了！到时候再一解剖，挖出来的你就是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了！”
“你不是喜欢变异吗？那就一次性玩个够啊！”
林逸做出哭泣的表情，依旧没有泪水，只用绝望的眼神发出了求救。他战战兢兢地回头去看，身后的异兽炸开了满身毛发，踢踏着蹄子随时准备着给他致命一击。
亚尔维斯微微垂首，看到老威尔逊鹰隼般的眼眸贪婪地注视着牢笼里的男孩，上唇的胡须被葡萄酒濡湿，肥厚的舌头探出嘴唇舔了一圈，又卷进嘴巴咂了咂，像是把那男孩卷进了嘴里。
他从未把威尔逊上将和“恶心”两字联系在一起，但这一瞬间，他差点吐出来。
笼子里的孩子握紧短刃站了起来，他的脖子、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银质饰品，看似美丽，却是用来调教最下贱的性奴的刑具。他是被逼的，若是不配合，那些银器会释放出电流，催促他完成上将的命令。
最后，那孩子用那把还不足他小臂长的短刃，剖开了异兽的肚腹，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呈在军官们面前。他整个人都被染成了红色，那只异兽那么大，那道豁口也那么大，大到在摘取心脏时，他需得弯腰钻进腹腔里去。
他对老威尔逊有问必答，像个小小的博士，细致地解说着每一个器官。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林逸，被家世显赫的威尔逊家族收养的天才儿童，亚尔维斯对他有所印象，只不过他不知道天才的背后付出的是如此惨烈的代价。
他应该倍感同情，应该义愤填膺，应该帮帮那个孩子。可他无能为力，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沉默地接受这个事实。他产生了疲乏的无力感，晕眩的呕吐感，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看到林逸，他就条件反射地反胃作呕。
他从那时候开始憎恨上了林逸，也憎恨威尔逊，更憎恨自己。他的一腔正义、他的英雄主义、他的爱国情怀，全在那一天化成了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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