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正巧遇上汉克自由革命第六十周年纪念日,克莱蒙神父本周教会指派的圣事授予行程几乎排满了他的所有日程。
单只今天上午半天,克莱蒙神父就主持了三场婚礼仪式。
能参与到一对新人最美好的一天里当然是很愉快的体验,但在短短半天重复数次这样的经历,也不免让克莱蒙神父感觉到些许疲惫。
不过好在这几场婚礼都碰巧在同一家海景酒店举办,倒是免除了奔波的劳累。
夏季阳光刺眼,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与金色沙滩,感受自林荫间吹拂而来的凉爽海风,克莱蒙神父抱着怀里的福音书,站在酒店依山而建的顶层观景台和空中花园前,不由朝着面前辽阔的海岸景色走了两步。
“神父?您是神父吗?”
克莱蒙神父偏头望去,一个约莫十六七岁,手里还牵着一个大概六岁左右男孩的少女正看着他眼睛发亮。
“是的,年轻的小姐,我是圣保禄教堂的神父,今天——”
没等他话说完,那个女孩回头喊道:“安吉、安吉小姐,我碰见一位神父了!”
女孩清脆的声音刚落地,一个克莱蒙神父觉得眼熟的红发姑娘便从隔壁带泳池院子的海景套房里走了出来。
“太好了!”
那名红发姑娘穿过空中花园,热情地打招呼道:“神父,能占用您十分钟的时间吗?这儿明天要举办一场婚礼,但是两个新人的家人却产生了一点分歧……”
看起来这是一对泛信徒的婚礼,他们原本的打算应该是由敬重的长者主婚,但演练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虽然没有与教会报备预约,但克莱蒙神父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他们遇上了什么麻烦。
“我朋友的婚礼不准备大办,她们的打算是明天就两家人相聚在一起,于小花园里简单举行一场仪式,结束后再有一场亲友宴会……”
旁边牵着弟弟手的少女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然后下周末,莉娅小姨就会和维吉哈特小姐一起飞到曼森威尔,在那儿再举办一场正式且盛大的新婚派对,我也会去!”
“艾妲,谢谢你又提醒了我,下周你们吃婚礼蛋糕的时候,我大概率正在一边彩排一边为演出节食......”
克莱蒙神父终于认出了她,迟疑道:“您是,即将出演芭蕾舞剧‘鸣鸟与精灵’的那位安吉小姐吗?”
“您认识我的话就好说了。”
安吉笑了起来,“我的朋友,想必您也能猜到是谁——她是汉克人,而她未婚妻来自曼森威尔,所以两家人对婚礼布景有不同的审美与观点。”
克莱蒙神父知道近日那起动静闹挺大的新闻。
据说约德郡那位画作夺得过敦桥山展览会大奖的女妖油画大师原本是坎德尔人,现在已经回来了。
对方此时正因为促使立法院启动了对《贵族法典》的违宪程序调查而声名大噪。
女妖的婚礼,另一半同样是一位女性,也难怪这对新人没有请神父主婚,还如此低调地举办仪式。
汉克斯伐诺与曼森威尔分别位于大陆南北两端,由于历史原因,语言与文化一脉相承。
但又因为地理因素,习俗方面有很大不同。
譬如来自南大陆的凯瑟琳就认为,作为新房,一进门正对面就是个高达七层的婚礼蛋糕会将婚礼的规格从不那么热闹的简易拉升至低调的精致。
可阿卓亚娜的姐姐奥菲妮斯却觉得,每一层都有立柱支撑,由圆形的底盘、凹槽纹饰和拱弧形的教堂穹顶组成的婚礼蛋糕,放在酒店的豪华套房里会显得格格不入。
妹妹是曾被教会舆论逼走过的女妖,看着蛋糕上那一对穿着婚纱的新人并肩站在造型浮夸的教堂穹顶下,身边盘飞着红嘴的相思鸟,现今早已不是伯爵夫人的奥菲妮斯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安吉带着克莱蒙神父去到酒店靠近海滨林荫道的那间豪华公寓式套房时,新人的两位姐姐正按照各自的审美与偏好移动着布景。
或许是少有人这么跟自己唱反调,凯瑟琳乐此不疲地将房间里奥菲妮斯摆放的不合她审美的花束摆件挪来挪去,而后者紧跟其后,有时凯瑟琳前脚刚移走一件雕塑,下一秒奥菲妮斯便趁她不在上前又把东西给拖回来了。
“爸爸!”
赫伯特先生在一旁束手站着,瞧见艾妲等人领了一位神父过来,似看见救星一样连忙迎了上去。
伊冯从院子旁边的游泳池那儿搬了一张椅子进来,放在玻璃门旁边,请赫伯特先生的母亲坐下晒太阳。
阿卓亚娜从屋里走出来,怀中抱着一只正趴她小臂上慢悠悠晃尾巴的小猫,靠到伊冯身边听屋子里两位姐姐围着神父问话。
虽说此时人并不多,但阳光透过玻璃墙照射进房间,暖洋洋的日光下,艾妲拉着六岁的弟弟给一旁盛开的花束浇水,房间中央是几个叽叽喳喳讨论着怎么布置新房的大人,场景画面有一种人多的嘈杂热闹所无法比拟的温馨。
伊冯抬手搭着阿卓亚娜的肩膀,后者身体后倾,靠在了炼金术士怀里,艾妲的祖母坐在椅子上,笑着看向她俩。
“这里的事情就交给奥菲妮斯和凯瑟琳吧,再怎么还有赫伯特和安吉小姐呢,你俩明天才是主角。
回去收拾东西吧,去约会吃午餐,欣赏一场音乐会,看一部电影或者跳舞,怎么都好。
明天就是婚礼,接下来你们还要到曼森威尔去呆一周,再想好好独处估计得等蜜月旅行了。”
伊冯和阿卓亚娜对视一眼后看向老太太,“赫伯特夫人——”
“没事儿,去吧,孩子,这儿有我呢,晚一点等你老师到了,我就让赫伯特开车去接。”
老太太将小猫从阿卓亚娜怀里抱了过来。
卡洛现在也沾染上了猫的一部分习性,它喜欢躺人怀里或腿上晒太阳,尤其对于老赫伯特夫人这样会安安静静抱着它顺毛的老年人抱有极大好感。
“看起来奥菲妮斯和凯瑟琳还有的折腾,我等她们俩都累了以后再出面做这个裁判。”
两位姐姐都没意见,她们的全部心思都在布置婚礼现场上了,甚至压根都没留意到这对新人过来打了招呼离开。
新家其实还没整理出来,两人的行李箱打开后平放在地上,地板上杂物堆放得到处都是。
她们在约德郡的时候就跟各自家人打电话说好了,一来坎德尔就结婚,所以搬过来以后,几乎是前脚找到房子搬家入住,她俩后脚就被催着去看婚纱了。
以至于过了这些天,家里都还没怎么收拾。
不过在一起久了,偶尔两人一起犯懒好像也都能接受。
尤其是伊冯,她现在生物钟和生活习性都像是被女友重塑了一遍,原本一些自律到像强迫症的毛病也没有了。
两人原本约好要去赫伯特先生推荐的一家餐厅吃午餐。
回来后,炼金术士打电话去定位置,女妖到衣柜前挑衣服。换了好几套衣服后,伊冯走进房间,踩着地毯从身后抱住了她。
看着镜子里的人,伊冯亲了亲未婚妻的侧脸,毫不吝啬夸赞:“很漂亮。”
阿卓亚娜笑了笑,转过身看她,“你怎么没换衣服?我想看你穿裙子。下午我们一起去商业街逛逛,再给你买几件衣服……”
看着伊冯的表情,阿卓亚娜微微偏头,挽起的长卷发有一缕垂散肩头,衬得她整个人气质温婉而亲和,“怎么了亲爱的?”
伊冯舔了舔嘴唇,勾住她的手指慢吞吞道:“我准备打电话给餐厅订位置的时候接到了吉娜的电话,我下午可能得离开一会儿。”
阿卓亚娜睁大眼睛,“你才来多久就要加班?”
“不是加班,你忘了吗莉娅,这两天还是工作日,我们明天结婚,正常讲,我今天就是要去上班的。”
阿卓亚娜皱起眉头,“可是——”
伊冯捧住她的脸,诱哄着亲了两下嘴唇。
“宝贝、宝贝,你听我说,特别行动队才刚成立不久,吉娜这个指挥官目前来说就是个只有职级的光杆司令。
我这个位置在卡着她脖子监督政府工作的同时,却又是依托着她的部门而存在的,如果特别行动部队最后证实没有存在的必要,完成不了设立它的初衷,我可能也会丢掉工作。
这是来自中央政府以外州郡政府的第一次申请,我得亲自去看看……”
“非得是现在,非得在今天吗?”
女妖攥住她的外套边领,不满道:“结婚前一天你就要抛下你的新婚妻子,放弃约会去加班?”
这不是加班,但炼金术士当然不会傻到继续反驳。
“我保证,一下班我就回来,一定陪你吃晚餐。
我们刚到坎德尔的时候,你不是说以前练习的画室旁边有一家面包房的蜂蜜蛋糕很好吃吗?还想吃什么,我回来给你都带一份好不好?”
伊冯搂着她说话,说着说着,抬手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眼眶被憋得通红。
阿卓亚娜知道她这是又过敏了。
不过好在伊冯猫毛过敏的症状并不很严重,一般情况下只要别将脸埋进卡洛柔软的毛发间,她也就是打几个喷嚏而已。
阿卓亚娜原本想搂她脖子,现在手放下老老实实环在爱人腰后,瘪瘪嘴道:“你都快流眼泪了,我还能不答应你吗?”
“我没——你同意了?”
阿卓亚娜抬眼看着她湿漉漉的黑色眼睛,炼金术士此时不仅眼眶一圈泛红,鼻头也被揉红了,瞧上去有种无辜的可怜。
“我不答应又能怎样,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我......”
“好啦,我知道的,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嘛。”阿卓亚娜将手塞进她手心,看着她的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温柔的光,“伊冯,我爱你。”
情话是恋人间最好的催情剂,伊冯抵着她吻了好久,唇舌分开时偏过头猛打了两个喷嚏。
阿卓亚娜笑着收回抚摸爱人脖颈和脸颊的手,伊冯又亲了她两下才离开。
等炼金术士走后,女妖背靠着镜子,用食指指尖点了点自己润泽饱满的唇瓣,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林赛,朗布耶尔夫人的会客厅下午有沙龙活动吗?
我知道是晚上,但晚上我要陪伊冯,不太有空……
费舍丽小姐?《汉克评论报》的那位专栏作者?”
阿卓亚娜握着电话听筒,稍微犹豫了一瞬。
“行,你把地址给我。
担心?不,我的职业、过往、官司以及女妖的身份,都注定了我肯定会和在约德郡时一样,跟那个圈层的人打交道。
与其让他们先从小报上认识我,还不如我主动去见他们……”
——
伊冯是从第二天的报纸上得知女友昨天下午的行程的。
因为她们蜜月前还要一起回趟曼森威尔,这场婚礼只是在两家人之间举行的小小仪式,所以两人婚前并没有分开,前一晚还共进了晚餐。
不过晚餐过后,这对新人还是按照习俗分居,阿卓亚娜临时去了姐姐那儿。
伊冯心里一直记挂着报纸上的那张照片,直到昨晚才赶来的老师乔安娜教授笑着说完证婚词后,她看着阿卓亚娜的脸,还是没能把话问出来。
交换戒指过后是合影环节,等轮到她们双人合影的时候,阿卓亚娜挽着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伊冯侧头看向她,女妖的姐姐在前方不远处双手交握,看着摄影师镜头下这对新人对视的画面,激动到眼眶含泪。
凯瑟琳抱着卡洛,有一搭没一搭摸它的脑袋。
小猫甩折耳朵,悠闲地用尾巴拍她的手背,目不转睛盯着摄影师左手边连接照相机的显影池里缓慢浮显起来的照片。
“费舍丽小姐允许我挑选今天登报的照片,所以我挑了一张镜头里我看上去最漂亮的合影。”
“你没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说我会去参加类似于沙龙的聚会,昨天是下午,以后可能是晚上,可能不止是沙龙,还有觥筹交错的酒宴或舞会?
伊冯,上流社会附庸风雅,他们与艺术家的圈子多数时候都有重叠,我可以有个性,但不能特立独行。
无论该不该批判,现阶段的我,工作与生活都需要遵循这套规律。
那和你出门工作,我被迫留在家里像失业的主妇般等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爱你,我享受与你在一起的时光,但于此同时,我也享受在那个圈子里万众瞩目的感觉。”
两人听着摄影师的指挥,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摆出照片里最幸福的姿态。
伊冯脸上带着机械的笑,喉咙却发干,心有些慌,“为什么是昨天?”
相机镜头里,女妖含情脉脉瞧向她。
“因为我需要你意识到我的另一面,那个你从一早就知道,后来却一直忽略了没再能见到的另一面。
那一面是表象的我,是我最常表现出来的我。
但机缘巧合下,你看到的才是最内在的、少表现于人前的那个我……
伊冯,那都是我,现在的我才是完整的。
我已经做好准备,以完整的我来嫁给你了。
那你呢,你做好准备来接受这样的我了吗?”
镜头下,纯黑色的眼睛终于安定下来,带上了些许暖意。
伊冯看向妻子,“现在说这种话......你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吧?”
阿卓亚娜凝视她的眼睛,抿着嘴唇也笑了,软声答道:“对呀,所以才是昨天,所以才是现在......”
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才敢提醒你,和我在一起,将意味着一些你或许还没意识到的烦心、嫉妒、欲望、曝光和麻烦。
看着她期待的表情,伊冯想了想,给出自己的回应:“唔。”
唔是什么意思?
没等阿卓亚娜问出口,不等摄影师指挥,伊冯已经堵住了妻子红软的嘴唇。
“唔”就是,在我不知道的角落,原来你也会小心翼翼的、藏着不安与忐忑的,来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