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被停职后,摩根当晚买了票,第二天清早搭乘上了去往首都坎德尔的船。
少了一个统筹得力的副手,伊冯不得不拾起一些琐碎的人员调度和各项事宜安排的工作,原本那些手头上能由副手分担的工作也得经由她重新过目定夺签字。
就算特案科底下还有四名警察,大量的文书工作也几乎挤占了伊冯的所有工作时间,以至于她先前让摩根帮忙弄的那个“青少年犯罪教育活动”,都成了她借机休息喘口气的空当。
这个活动是选举季之前某位市议员在市政府议会上对警务厅提出的要求。
城市人口呈爆发式增长,警察行业薪资待遇不高,人手一直不足。
在警厅各部门及十个辖区分局看来,警察们身上的任务太重,政客不仅不想办法解决目前警务系统存在财政缺口、人手和预算都紧缺的现状,还想出这种每个季度都要完成的社区宣传活动纳入各部门的考核指标中去,这简直是官僚主义最典型的例子。
但凡事都有利有弊,特案科发起的这项宣传教育活动,至少真的让一个孩子从中学到了东西。
从周一到周四,艾妲每天都会到特案科报到。她参观了监狱,跟在警察后面跟各种庭审案件的公共辩护律师打了交道,又阴差阳错之下认识了好几位儿童福利组织派来接管看护罪犯的未成年子女或少年犯的义工。
艾妲似乎迷上了法庭,她会在征得法官同意后在庭审时做些记录,开始时的感想与笔记还显得拙稚,但很快她就找到了自己的方法,有时她请教的公共辩护律师都能从她的笔记中得到某种辩护思路的启发……
阿卓亚娜察觉到了外甥女的转变。
艾妲不再只因为小姨的许诺而好好表现,她自动跟自己在坎德尔的旧友们减少了联系,也不再抱有完成任务的心态来警局。
相反,她从中找到了乐趣,在法庭上见到了各式各样人的不同人生。
走上违法道路的人很多,社会环境、出身以及机缘巧合下发生的意外——这些都可能将一个人逼上绝路。但却不代表所有罪犯都是穷凶极恶不值得同情和帮助的坏人。
提出诉讼的一方可以是道德败坏的恶徒,而站上被告席接受审判的也能是被这个不平等的社会抛弃的可怜人……而站在他们身边的律师,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呢?
艾妲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她开始思考一些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东西。
而能学会思考,摒弃掉这个年纪的青少年所特有的叛逆与浮躁,逐渐看清自己前方的道路并开始为理想的未来迈进展开规划,这样的孩子无论将来如何,此刻让人看到的都是希望。
随着艾妲肉眼可见的改变与眼中亮起来的光,女妖感受到的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她和伊冯的关系似乎也跟着进入了一个平稳安定却没有丝毫寸进的阶段。
离塔妮斯顿伯爵夫人巡回画展在第一站的召开已经不到两周了,全部作品此时已投完保,下周开始就要陆续托运送往坎德尔国立美术馆的画廊展厅了。
所以这段时间,阿卓亚娜白天会去斯塔尔艺术厅,配合赞助商和媒体报社的宣传及保险公司最后的各项检查工作。
至于下午工作结束后,她会让司机去银杏大道接外甥女一起回海岛,如果碰巧遇到特案科准时下班,这种时候还能感激地请科长和几名警官一起吃顿饭。
而这顿饭很容易就能邀上,毕竟因为政策预算收紧,除非特殊情况,署长助理斯科特会驳回各个部门的加班申请。
共进晚餐无疑能极大拉近社交距离,闲谈交流中,即便伊冯不提,阿卓亚娜也从卡尔和斯宾塞等人的口中得知了维吉哈特长官目前的烦恼。
“伊冯不是都已经工作好几天了吗,什么叫还没有完全复职?”
一行六七个人占据了餐厅角落的长卡座,艾妲帮忙将服务员端来的餐后甜点分推到坐在靠里面的几人面前。
“莉娅小姨,维吉哈特警官现在还不被允许出外勤呢。
都怪那个什么心理咨询师,她最近除了偶尔能去法庭给之前破获的几桩案子出庭作证外,其余时候大部分只能做行政工作。”
对外,艾妲虽然也喊阿卓亚娜小姨,但阿姨的称呼太寻常,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女孩是真正的伯爵夫人的继女。
斯宾塞补充道:“这是因为警厅刚颁布了新规定,每一位开过枪的警员都要去娜丝琳女士那儿进行咨询辅导,长官的配枪现在还存放在署长办公室,要等心理咨询结束后才能拿回来。
达雷尔也一样,但他先前只是击伤了嫌犯,所以还好,但头儿必须去三次,一直持续到明天周五才能结束。”
阿卓亚娜问道:“娜丝琳女士是警厅内务部聘请来的几位心理咨询顾问之一吗?”
“对,”达雷尔正帮大家切分着牛排,“我托朋友帮忙查过那个女人的底线,她不止是心理师,好像还是一位挺有名的精神科医生。”
“了解得这么多……”乔什手搭到他肩膀上笑着揶揄:“嘿伙计,你难道跟隔壁抢劫调查组的组长一样,都被娜丝琳女士给迷住了?”
几名警员在一旁闲聊打趣,炼金术士用餐叉插起碟子上的牛排刚咬了一口,一只小花栗鼠就顺着她的衣服攀爬上来跳上桌,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伊冯低头看它一眼,拿一枚小勺将果酱冰激凌上的坚果碎刮了下来,卡洛随即往前窜了两步,后腿撑地站立起来,用两只小爪子扒着小勺边缘,胡子一抖一抖地将脸埋进去舔吃。
阿卓亚娜左手托腮瞧着她,“伊冯,那你明天能拿回自己的枪吗?”
认识了这么久,她们不知不觉也有了默契,不用明说,炼金术士就知道女妖在问什么。
她抬眸看向对面,阿卓亚娜眼里有明晃晃的关心。
“别担心,警员枪击后的心理咨询只是指南上的新规定,并不代表我有什么问题,明天咨询结束我就能拿回枪完全复职了。”
伊冯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事实上,娜丝琳递交到署长办公室的那份评估报告里,可没什么有利于她复职的话。
[维吉哈特小姐在咨询过程中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情感压抑与解离。她否认自己在情感生活上遭受的重大变化,并以自我欺骗的方式掩饰自己的疲惫、烦躁与心碎。
也因此,我不建议维吉哈特小姐继续担任首席魔法顾问的职位,去领导其他顾问们直面应对凶残渎法者怪物的压力,而她重回特案科担任全职工作,也可能对她自己及手下其他警员的生命造成威胁……]
伊冯本来不觉得自己的情况有那么糟糕的。
自从来到约德郡这个陌生环境以后,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好了许多。
尤其在之前查鬼婴童的案子碰到艾什莉那晚,炼金术士心脏骤停又被摩根及一众医疗急救人员从死亡的边界拉回来以后,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内心某处发生了变化。
就像是一个疲惫的灵魂从自由的高空落入海里,她挣扎着一点点下坠沉溺,却在溺毙感受到平静的那刻,被一张渔网拖着拽出了深海。
这种变化是向好的,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卡洛也能帮她确定这一点,所以伊冯不认为那位娜丝琳女士对自己作出的评估判断是精准的。
可她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那位心理师。
在她和娜丝琳有限的几次交流中,那位女士展现出了极强的专业素养与温和的包容感,可不知为何,面对这位专家的时候,伊冯没办法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内心竟还有些排斥与逃避。
娜丝琳和刘博士不一样。
后者在询问她一些问题时,伊冯能凭借自己既往担任军警的经验敏锐察觉出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但她看不穿娜丝琳。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那个房间的时候会变得软弱,更不愿听从对方的话,放下自己的工作多进行一些精神上的休养调理。
不过好在枪击后的心理咨询与评估只是指南上一项从无到有的新规定,娜丝琳的评估报告对高层来说也只是一条参考的意见而已,不可能左右决断。
所以克拉克署长在专门抽时间和伊冯聊了几个小时后,叮嘱她有空多去和厅里的心理师多聊聊外,还是批准了她的复职。
炼金术士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卡洛察觉到异样,咬住勺子退到主人掌心拱贴着。拿住勺子长柄的手指随着小花栗鼠的动作自然弯曲,将毛绒绒的小家伙圈入了手里。
掌心贴着这团软乎乎的贪吃鬼,伊冯揉了揉卡洛柔软的背部毛发,暂时放下了心头的思虑与不安。
怕阿卓亚娜继续追问,她转移了话题,“你刚刚问我后天上午有没有空,是有什么事吗?”
女妖没有多心,目光落到了身边的女孩身上。
“我下午接到了姐——艾妲父母的电话,他们说艾妲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下周一就开学……”
女孩抬头,不可置信地看了过来。迎着她的目光,阿卓亚娜抿了抿嘴唇,“所以艾妲,你周六就要去斯芬索车站坐车回去了。”
女孩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不!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
似乎也意识自己的话太孩子气不可能实现,艾妲的眼泪夺眶而出,“是他们先不要我把我丢到这儿来的,现在凭什么又要我回去!”
说完,女孩用泪眼看了卡座边坐着的两排人一眼,嘴唇颤抖着瘪了瘪,捂住脸哭泣着跑出去了。
“艾妲!”
阿卓亚娜慌忙站了起来,无措般看向对面,伊冯对她点头,“没事,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周六上午我和你一起去斯芬索送她。”
伯爵夫人感激地冲她笑了笑,便匆忙追了出去。
——
虽然这顿饭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但晚餐几名警官吃得还不错。
餐费也不用他们操心,即便请客的人提前离开,餐费也被妥帖的庄园管家帕尔默中途过来结算了。
谢绝了管家送她回去的好意,伊冯与手下的警员道别后,站在路边仰头看了看黄昏粉紫色的天空,抬手摸摸口袋里蜷缩睡着的卡洛,等街边电话亭前一个人离开后,进去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是拨到位于首都的约克曼家族里的。
汉克斯伐诺曾经是侯爵领,由约克曼家族统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古老的姓氏早已失去了旧日的辉煌。
汉克国情与曼森威尔不一样,作为被推翻的旧日领主,约克曼家族不似现在的李斯特一般依旧在故土有着莫大的政治影响力。
汉克的旧贵族一直是严禁踏入政坛的。
但同盟国的旧贵族在帝国时期都有姻亲关系,无论如今是否落魄,大多都还有一份交情在。更何况昔日的约克曼侯爵还是初代蔷薇大公的外祖父。
有这层关系,凯瑟琳·李斯特现在就在坎德尔的约克曼家做客。
电话接通后,伊冯向对面报上身份,等了好一会儿,凯瑟琳才姗姗来迟。
“小伊?正巧,我准备这周走,还打算明天给你办公室打电话。
我今天去了著名的汉克国立美术馆参观,给你寄了明信片,估计下周一到……
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吃晚餐了么?”
“吃过了,你现在有空吗?我,我想跟你聊聊。”
凯瑟琳笑着答应,声音轻柔道:“好啊,聊什么?你慢慢说,我可不想回去跟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古董一起吃饭。”
伊冯鼻子突然有些酸,她将凯瑟琳离开后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颠三倒四、想到哪儿是哪儿的都说了。
包括最近的几桩案子,包括娜丝琳在报告中对自己评估的那段话。
说到后来,她声音都有点哽咽了,“凯特,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精神崩溃,和莫顿中尉那些人一样,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别听那个心理师胡说八道!你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伊冯红着眼眶握住听筒不说话。
知道妹妹不会告诉她对方的名字,凯瑟琳压下心头腾起的怒火,开导她道:“你也是学者,学术圈里这种哗众取宠博名的人还少吗?
你对谁造成过伤害?又对谁产生过威胁?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你是相信刘博士,还是信这个不知所谓、跑到汉克这种心理学研究领域近乎空白的国家当领头者的自大狂?”
伊冯老老实实听着,时不时吸一下鼻子,凯瑟琳骂着骂着,语气渐渐缓和了下来,她突然问:“你刚才说摩根副警长来了坎德尔?”
“对,她被派去参加汉克斯伐诺的警察大会了,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凯瑟琳不放心地叮嘱道:“我回去后会找刘博士问问,看汉克这次引进的心理学和精神医疗领域的学者当中有哪些是值得信任的专家,在那之前,你离那个蠢货心理师远点,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