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听话】

  48.

  谢云岐成了唯一一个受罚的人,被罚与值日生一起扫地,那天刚好轮到陆淮安值日。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谢云岐打算扫完自己那一半区域就走,全程不和陆淮安说一句话。

  夕阳的余辉洒进窗户,整间教室分成明暗两个色块,陆淮安置身于光明处,而谢云岐恰好站在阴暗的地方。

  窗户边的少年,柔顺的顶发被镀成了金色,笼罩在夕阳中的面孔显得分外柔和,好像天使一样。

  他冲谢云岐轻声一笑,露出了唇角很浅的一个酒窝,“你难道将我忘记了吗?”

  这没头尾的一句话,听的谢云岐微微一怔,“什么?”

  “你眉骨上的伤口看来已经全好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呢。”陆淮安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我去年只呆了2个月就被转走了,今年再转回来,想方设法打听到你的班级,而你——“

  一声轻轻的叹息,“已经全然不记得我了。”

  “记不得你有什么稀奇,”谢云岐心道,“我记不得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自从去年跟芳芳玩背人游戏,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谢云岐就变得忘性很大,时常丢失整段的记忆。

  此时听他想起来,脑海里依稀残留着对这件事的模糊印象,只记得那时有人给过他一张印着毛爷爷的纸币——那是他毕生获得过的面值最大的钱了,揣进兜里兴奋了很久,第二天醒来钱就不见了。

  这张纸币成为勾起这段回忆的唯一线索,他慢慢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谢云岐怒声道:“好啊,原来是你小子把我推下了高台,害我眉骨这里多了一道疤,差点破了相。”

  陆淮安语气一滞:“你颠倒黑白,明明是你自己跳下去,没站稳才磕到的。”

  “是吗?”谢云岐摸了摸后脑勺,哼了一声,“反正遇到你就没好事,你是扫把星。”

  “是啊,我是扫把星。”陆淮安微微一笑,“我这个扫把星还带你去医院缝合伤口呢,不然你可就真的要破相了。把恩人忘记就算了,还称呼恩人为扫把星,你是个恩将仇报,没良心的坏蛋,怪不得大家都要讨厌你呢。”

  谢云岐涨红了脸,“你胡说!你胡说!我才没有被大家讨厌呢!”

  恩将仇报、没良心这些形容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说他讨人厌才是致命一击。

  他处心积虑地融入集体,搞怪出丑,都是为了讨大家欢心,在他看来,被集体讨厌,排挤,是再恐惧不过的事情了,他绝不能落到那种境地。

  “原来你害怕被大家讨厌啊。”

  被戳中心事的谢云岐怒视着他。

  “但是你在班里的行为已经很招人厌了,你没发现大家看你的眼光已经非常厌恶了吗?”

  “迟早有一天,你会引起公愤的,那个时候,你就再也没有朋友了,每天放学都只能孤单地回家,根本没人和你说话。所有人都对你避之不及,生怕你靠近他们。”

  “体育课没人和你组队,羽毛球乒乓球这些课你只能一个人玩球拍;英语课没有人和你练习对话,你只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考试时忘记带橡皮,也没有人愿意借给你。”

  陆淮安慢条斯理地说着,他笑吟吟的面孔像天使,说的话像从恶魔口中吐出,让谢云岐怕得浑身发抖。

  “害怕了吗?害怕你就乖乖听我的话。”陆淮安缓慢地靠近谢云岐置身的阴影中,直到阴影将他二人都覆盖。

  谢云岐瞧着他靠近,心里发憷,“你别过来。”

  陆淮安的语气仍然是笑盈盈的:“那天为什么冲我比拳头呢?”

  “什么?”谢云岐怔住了,“什么拳头?”

  陆淮安望着他无辜的大眼,又叹了口气,“你是装傻还是真的忘了?”

  谢云岐摸了摸后脑勺,“我压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才一个月前的事情,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谢云岐瘪了瘪嘴,一不小心说了实话,“我后脑勺被磕过,缝了好几针,医生说我有健忘症。”

  陆淮安怔了一下,“这就是你老是背不会课文,被大家耻笑的原因吗?”

  谢云岐忽然哇一声哭了。

  陆淮安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静静地站在他身旁,手指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好了,别哭了,这些原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就忘记吧。”

  这温柔抚慰的话让谢云岐卸下防备,一抽一噎道:“我,我,我知道我很笨,总也背不会,可老师不相信我。还,还,还说我捣乱。”

  “医生说我脑子里面有积水,得做手术,可是手术费很贵。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

  “爸爸妈妈出去打工,每天很累很累。他们,他们说要给我挣医药费的。他们,他们,过年也没有回来。”

  谢云岐越说越伤心,忘记面前的人是害自己被罚扫地的元凶,竟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形象全无。

  陆淮安比他大一岁,比他高半个头。陆淮安身上散发着一股冷香。

  这冷香令人迷醉,在陆淮安向他张开手臂作势拥抱他的时候,他仿佛受到蛊惑一样,也不哭了,鬼使神差迎了上去。

  陆淮安拥着少年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脊,“好了,不哭啦,我以后会照顾你,比你父母照顾得还要好。”

  温柔轻和的话语响在耳边:“只要你乖乖地听我话。好吗?”

  谢云岐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淮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49.

  陆氏以资助寒门学子的名字资助了谢云岐,不仅负责他的书费、学杂费,生活费,还把他接到了陆家,让他与陆家少爷每日同吃同睡,一起学习。

  除此之外,每月还汇给他的父母一笔巨款,让他们乖乖听话无事不要来“打扰”谢云岐学习。

  陆氏为谢云岐请了全国顶尖的脑科专家为他做了手术。谢云岐的健忘症已好了大半,只会在他受到极端压力的情况下复发,大多情况下他与常人无异,对学业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

  谢云岐恢复了正常人的学习能力。

  然而谢云岐的学习能力只是恢复了正常,并没有超常。因为B城教育水平落后,父母又是放养式教育,加之他本身贪玩不好学的性格,谢云岐的学习水平跟他同龄人相比落后了一大截。

  陆氏并不为他请家庭教师,而是由陆淮安亲自教他。从小便有天才之称的陆淮安怀着几乎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教着谢云岐。

  他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从来没有因为谢云岐的愚笨责骂过他一句,脸上连一丝一毫失望、沮丧或是不耐烦的表情都寻不到。

  他每次都是温柔地问:“又忘记了吗?没关系,我再讲一遍吧。”

  这样温柔沉静的性格,教出的学生却脾气暴躁易冲,不仅没学到半分他的沉着稳重,恰恰学成了另一个极端:情绪化,任性,自私,极端。

  在一次夏令营,过草地的时候,谢云岐小腿被蛇咬了,陆淮安嘴对嘴帮他把脓血吸了出来,谢云岐感动地哭了,不停地说:“淮安,你对我真好。”

  然后过一会,陆淮安的小腿也被蛇咬了,陆淮安嘴唇上还染着血迹:“小岐,你帮我把脓血吸出来,像我刚刚做的那样,好吗?”

  谢云岐看了看对方小腿上的两个血口,摇了摇头,“不了,我觉得不太卫生,而且这蛇应该没有毒,淮安,你挺住,我去帮你叫大人来。”

  陆淮安并没有生气,而是叮嘱他路上小心。

  有次谢云岐吃多了冰激凌,肠胃受刺激生了一场大病,那段时间几乎不能起床,一起床变头晕目眩,陆淮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个星期,直至他病好。

  后来某次陆淮安病倒,谢云岐找来阿姨照顾他,丢下一句:“淮安这里太无聊,我想去玩,淮安你好好休息,等你睡完一觉什么病就全都好了。”

  像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人人都为谢云岐的没心没肺感到生气,唯独陆淮安依然待他如初,正如他承诺得那样:他要好好照顾谢云岐,比他父母照顾得还要好。

  陆家人不解,问他为什么对一个外姓人那么好,“你图他什么呢?”

  陆淮安回答:“图他开心啊,他开心我就开心。”

  陆淮安病刚好,强撑病体起来让人拿椅子坐在窗户边,看楼下草坪中谢云岐和一只雪白的大狗玩球。

  他干燥的嘴唇裂开一个笑容:“你看,他玩得多么开心。”

  “哪怕没有我陪他玩。”

  “没关系,”他淡淡道,“他开心我就开心。”

  50.

  陆淮安和谢云岐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很诡谲,与其说谢云岐是陆淮安的玩伴,不如说陆淮安是谢云岐的玩伴。

  陆淮安是谢云岐唯一的玩伴,兼兄长、监护人、导师甚至是性启蒙者。

  谢云岐始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无论性格脾气,还是处世方式,他一直都像个小孩,虽然他自认为自己孤独怪异,可是却并非阴郁孤僻,而是一种于众人间手足无措的主动远离和遗世独立,因此得以保存孩子气的单纯一面。

  小孩子虽然懵懂无知,但却会揣摩和讨好对他好的人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种种缺点,例如情绪化,任性,自私,极端,都是陆淮安乐于见到的。

  他喜欢看自己对欲望毫不掩饰的样子,喜欢看自己嬉笑怒骂,鲜明而张扬地活着,他对他不做任何限制,只有一点要求:要听他的话。

  陆淮安甚至不要求自己对他好,只是要听他的话,这是唯一的要求。凡是他没有明令禁止的,都可以去干;陆淮安是他的天神,他的法律,他的规则之书。

  陆淮安为他框定了一个小小的世界,谢云岐便在这小小的世界里茁壮而野蛮地生长。

  只是野蛮生长的过程中,这株温室里的菟丝藤难免把根须触角伸向界外,渴望体验另外一番阳光雨露。

  陆淮安无数次地斩断他试图伸向界外的根须,谢云岐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之间的底线,偶尔还要撒娇,用某些特殊手段安慰陆淮安,才能在其雷霆震怒之下安然无恙。

  当然,陆淮安的雷霆震怒是何种模样,世上也只有谢云岐一人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