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蝉鸣】

  44.

  经此一事,谢云岐身心都遭受重创,回到A市便一病不起,向公司请了一周的长假。

  这病来势汹涌,势不可挡。

  其实那天晚上他便高烧不退,只因为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他将宋泽成赶走之后,处境更加艰难,只好强撑病体买了机票回国。

  一回来便昏过去,大半时间都是在糊里糊涂地睡觉,意识难得清醒片刻,他闭着眼睛想:“这场病好凶险,将我折腾得半点力气也没有,连下床打电话找人来照顾我也做不到。我怕是要渴死饿死在床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昏沉的时候,他感到有人用毛巾擦他的脸颊,又给他喂水喂粥喂药。

  谢云岐凭着本能张嘴咽了,声音微弱地说了声谢谢,想睁开眼睛瞧瞧对方是谁,眼皮颤巍巍地撑到一半,便又沉重地耷拉下去。

  药效的作用下啊,很快又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长,梦里光怪陆离,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犹如鬼魅一般漂浮在半空中,如影随形地跟在谢云岐身后。

  不能被追上。

  恐惧于被追上的可怕后果,谢云岐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然而脚像是不听使唤一样,越是想快,越是双腿发软,跌倒在地上。

  感到身后的追索正在靠近,压迫感不断升高,谢云岐着急地满头大汗:快跑,快跑!

  他不停的站起来,又不停地被自己的脚步绊倒。

  在他感到那可怖的怪物就在身后时,悚然回头,只见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大嘴正紧逼在自己身后。

  一瞬间里,他忍不住放声尖叫了起来。

  凄厉的喊嚷尚未远歇之际,无尽的幽暗已将他完全吞没。

  45.

  B城是一座四面环山的小县城,虽交通不便,好在风景秀美,这里的人们虽然大多贫穷,却也知足且过,安居乐业。

  B城的春天在连绵的雨声中谢幕,天气日渐晴朗,草木愈发葱翠,当第一声蝉鸣响起时,夏天就这样携着无数美好,悄然而至。

  谢云岐背着他的军绿色破旧书包,顶着朝阳在道上狂奔,穿过城里唯一安了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时,广播里的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报时:“当——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

  而七点正是上课铃响的时间。

  谢云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颠了颠身后的书包,走得越发快。

  父母外出打工,家里没人管他。

  谢云岐愉快地耍了一整个五一长假,整日懒睡迟起,因此到了上学的这天,生物钟还没调过来,长假归来的第一天便妥妥地迟到了。

  虽然已经上了六年级,但他还跟刚上一年级一样,为无忧无虑的幼儿园时光远去而难过。

  小学不是人过的,每日早起不说,还有家庭作业,他读了六年还始终未能习惯这一点。家里人都睡着时,只有他挑灯写作业,顿时觉得学习好苦。

  因为迟到,上个月班主任还拿教鞭在他手心狠狠敲了一下,严厉警告他不许再迟到,他因此记得教训。

  眼见今日迟到已是无法避免的事,谢云岐被迟到的后果吓得险些哭了出来。

  走到门口时,早自习已经下课了。

  从教室的窗户外面看到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谢云岐迟迟不敢进教室。

  六年级在一楼最后一间。在教学楼后面,一串说笑声由远及近,谢云岐来不及细想,便躲进旁边的花丛里。

  谢云岐在内心祈祷:千万不要被人发现,忽听得英语老师的笑声:“谢云岐,你躲在那里干什么?”

  完蛋!

  谢云岐半个身子都僵住,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半个书包露在外面,所以才被发现。

  他木木地走出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了,羞愧使他整张脸都红透了。

  其他老师也跟着笑,“又迟到了吧?”“傻孩子,怎么藏在那里?”“真是傻得可爱。”“下回不要再迟到了!”

  谢云岐因羞窘而眼神闪躲,头也不敢抬起来,因此没看见老师们身后跟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男孩模样清秀,五官仿佛经过上帝之手的精雕细琢,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进去吧。”英语老师上前扯着不甘愿的谢云岐往教室去。

  英语老师笑吟吟把谢云岐推到班主任面前,“这孩子又迟到,因为怕你责罚,所以躲在花坛里不敢进来,你别罚他了。”

  班主任长了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只消瞪一眼,最顽皮的孩子也不敢造次,谢云岐怕她怕得要死。

  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听班主任说:“行吧,看来是上次给他罚怕了。”

  谢云岐如蒙大赦。

  难以置信一场重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躲过去,回到座位上的谢云岐,压力骤消,刚一打开书本便犯起困来。

  正梦见哆唻A梦带他环游世界的时候,忽地被一阵鼓掌的声音惊醒,他的身子猛一哆嗦,以为是自己打瞌睡被班主任发现了,睁开眼睛一看,讲台上的班主任已换成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身旁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正鞠着躬,而大家正热烈鼓掌,黑板上用粉笔写了稚气却不失秀美的三个字:陆淮安。

  谢云岐茫然一阵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班里来了一个转校生。

  这个转校生穿着十分时髦考究,当然年仅12岁的谢云岐并不会用时髦考究这样的词,他心里的原话是:“这龟儿穿得真他妈皴(cūn)展。”

  他家境贫寒,穿的衣服都是堂兄们穿剩下的,新衣服是一件也没有的。

  他身上的那件T恤,在肩膀靠后的位置,破了一个手指粗的洞,妈妈去年说过要给他缝上的,因为操心家务与地里的农活,忙得脚不沾地就忘记了,后来农忙结束的时候,她又跟着父亲外出打工至今未回,所以这个洞到底也没缝上。

  谢云岐倒是丝毫也不介意这破洞,仍旧每日里穿着它上蹿下跳,有小姑娘从洞里伸一根手指进去,他笑嘻嘻地也不躲,邀请别的女孩也来戳一戳。

  因为从小到大都穿得破破烂烂,所以习以为常,很少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羞耻。而当他看到台上的那个穿得仿佛是电视广告里走出来的童装模特时,迟来的自尊心忽地击中了他,他只觉脸上忽地火辣辣地烧。

  怎么大家都是男孩子,他就能穿得那么帅气,而自己却穿得这么穷酸?真是不公平!谢云岐气愤地想。

  谢云岐对这个初来乍到的转校生十分不喜欢。尤其在台下这么多双手在为他鼓掌时,他的视线偏偏落到了角落里的自己身上。

  是因为自己没给他鼓掌吗?鼓个锤子,老子一点也不欢迎你。

  谢云岐冲转校生比划了一个拳头,转校生不仅没生气,菱形的小脸上反而露出了微笑,这笑容使得谢云岐心底发毛,便扭过头不再看他。

  46.

  转校生好像格外受老师们关照,老师特意将他安排在教室正中间的位置,上课也老是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陆淮安每次都回答得非常漂亮,讨得各科老师的欢心,不久还当上了班长。

  身为班长,负有维持班级纪律的责任,尤其是老师不在的情况下。若谁不听话,便有权力将那个人的名字记在黑板上,由老师回来施以处罚。

  别看这权力虽然不大,在这帮半大小孩的眼里却犹如只手遮天,被人掌握了生杀予夺之权。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谁能忍住不说话?大声是说,小声也是说,一句是说,两句也是说;记谁与不记谁,全在班长的一念之间。

  同班长关系好,说得再大声都不是问题;关系不好,叹口气都会被记上名字。这些十一二岁的孩子,最早便是从这里开始学习人情世故的。

  好在新上任的班长执法严明,无论亲疏,秉公执法,大家不用费力巴结,见他一碗水端平,罚得不冤,罚得服气。

  这新来的班长越来越受人爱戴,以出色的外貌,漂亮的成绩,优渥的家境和领导的魅力而成了班里最受欢迎的人。

  这让原先班里的人气王谢云岐备受冷落,因此谢云岐心中大大地不服气。

  不服气也没有办法,因为谢云岐受欢迎是靠着出乖卖丑,投机耍滑,与他相比,班长取得全方位压倒性的胜利。

  谢云岐成绩不好,穿着寒酸,却惯用一套哗众取宠的本领,比如上课接老师话把儿,又比如大声发出古怪的声响惹来哄堂大笑,再比如一张小脸能在瞬间作出四五个鬼脸等等。

  这些本领原先让他在班里的人气居高不下,大有前呼后拥的本事,但自从陆淮安来了之后,大家都觉得他手段幼稚,笑话低级,纷纷弃暗投明,转向了陆淮安的怀抱。

  谢云岐气得不行,然而各种方法试尽之后,他的小脑瓜再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吸引众人目光,顾自一个人在角落里落落寡欢。

  然而他坐不到三分钟就开始调皮捣蛋,不是扯前桌的辫子,就是抢同桌的橡皮。

  既然不能讨人喜爱,那便讨人嫌恶,反正谁也不能无视他谢云岐。

  47.

  又是一堂自习课,老师布置完作业,嘱咐几句便出去了。

  陆淮安抱着作业本坐在讲台上,身后的黑板衬得他端正笔直,皮肤白皙。

  他眸光流转,居高临下道:“谢云岐,不要捣乱!”

  原本喧闹的教室因为这句话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纷纷转向谢云岐。

  谢云岐涨红了脸,怒视了陆淮安一眼,然后将手里的橡皮圈扔给了前桌,怏怏不乐地把屁股挪回椅子上。

  众人收回目光,教室又恢复热闹。

  谢云岐屁股还没坐热,见同桌从抽屉里拿了一本小人书,谢云岐眼疾手快夺了过来,不顾同桌哭求,正欲翻开细看,忽听得陆淮安大声道:

  “谢云岐,不要捣乱!”

  教室瞬间又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纷纷再次转向谢云岐,虽然谢云岐渴望再次吸引众人目光,但可不是这种吸引。

  大家的目光带着谴责,这让谢云岐非常恼怒和委屈。

  陆淮安绝对是针对他!

  谢云岐气鼓鼓地把书还给了同桌,闷闷趴回桌上,他想:现在我什么都没干,你可抓不着我的小辫子了吧?

  他微微抬起头,远远瞧着讲台上的陆淮安,后者正微笑望着他,薄唇轻启:

  “谢云岐,老师说不许在课堂上睡觉,否则就把名字记在黑板上,刚刚你两次捣蛋我都没记你名字,事不过三,这次我必须得记上,否则大家要怀疑我包庇你了。”

  谢云岐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陆淮安以稚嫩而漂亮的正楷在黑板右下角记下了谢云岐三个字。

  只见四平米的黑板,有且只有谢云岐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