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把手给我。
明明只是寻常的两指触碰,庚姜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同。光洁柔软的贴上粗糙斑驳的,接触的那一刻似乎有电流窜过,虽然窸窣微弱但是让庚姜的呼吸忽然一滞,抬眼望着对方,发现肉狗也在沉默地看着自己,不过死寂的眼神中多了生动,让庚姜确信他是在期待着什么。
“……十年前,”肉狗用他沙哑低沉的嗓音叙述着他的故事,“有一个叫索勒米的男人。他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也是最后故事的终局。”
庚姜在见过肉狗的当天晚上罕见地做了梦。
睁开的第一眼就是五六根挤挨在眼前的腐锈栏杆,竖立着囚禁着把他围困。这片不大的地方还困住了很多人,大多是衣不蔽体,肉眼可见的烂疮臭蛆在皮肤上横行,躺着的像尸体奄奄一息,站着的像上吊娃娃,腥臊十足。
——在焦土战墟和百分之七王国的交界线,有这样一块联合署也鞭长莫及的地方,生长于边境废墟间不断扩大、扩大,它叫作黑市。
——庚姜,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两条腿行走,吃饭睡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人,待遇差别却这么大。笼内污秽肮脏,笼外奢靡繁华。有衣蔽体的上等人用狡黠算计的表情打量笼子里的他们,眼里有光,尖锐又扭曲的。笑起来了,奸佞且得逞的。抓起瓜果葡萄问他们吃不吃,笼子里有人虚弱地点头,得到嘲讽似的辱骂,烂出水的葡萄扔进去精准摔在回应的人脸上。吃什么吃,什么都吃吗?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你们呢……是不用吃喝拉撒的最划算的商品,与人相差无几却只能依仗我们生存,是暴虐与性-欲的承载物。
是、畜、生。
——是做牲畜贩卖生意的,哈。
有被调-教好的母畜生在台上翩翩起舞,可惜博得堂下唏嘘一片,都是看腻把戏的老客了,回头让老板把台上的母-狗领下来任人蹂躏,恐怕这才是重头戏。
庚姜只是个无所谓的看客,身体却不再受自己控制。故事里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无柄的断匕,刃口嵌入血与肉,带着仇与恨,嚯的一声猛然挥臂,朝靠近笼子的胖男人刺去。臃肿被吓得流油,脸部的肥肉堆积在颧骨上,惊骇到两颊边凹陷出一个漩涡一样的小坑,顷刻间花容失色。
他的偷袭没有成功,抬手下落的致命瞬间就被旁边的安保人员截住,下一秒天旋地转摔趴在地。那人脚一抬再跺,锋利的刃彻底将整只手贯穿,手心手背溢流出浓稠的蓝血。先是冰凉的痛,然后是刃体被逐渐腐蚀的炽热。庚姜被他踩在地上大喘气,意识不清,恍惚间听见头顶有人嗤笑了声。狗东西。他说。看来还有不信命的。
手背上一轻,是那人再抬起脚。
“无妨,反正笼子里活的还有这么多。”
艰难抬头,看不见对方鄙夷下吊的眼,但看见了嘴角不断抽搐抖动的笑。
“——再杀一个好了!”
——我不叫肉狗,我的型号是UI27654。是为数不多的,被索勒米亲手创造出来的、其中最早一批的仿生人。
——仿生人,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
——索勒米说我们虽然和人有所不同,但是被创造出来了,我们也的的确确就是人,是,活在这片大地上生生死死、哭哭笑笑的人。
“庚姜——!”
冰凉与炽热渐消,可背覆冷汗的感觉意外地真实。
庚姜猝然醒来才发现自己被霍阗抱着,他睡在床内侧,霍阗睡外,两个人躺着的硬板床像一叶简陋孤舟,在长夜漫漫的安然中浮坠漂荡。十月深秋,彻凉的风被紧闭的门窗拒之门外。边境区多平川荒地,风怂恿落叶打窗是訇訇地响,死寂里透着股萧索。但温度一降再降都与他无关,因为裹进被中,霍阗的怀抱是温热的。
他只觉得胸口惶然的起起伏伏突然有了着落,仿佛尘埃落定有所皈依。双手穿过对方的肋下交错而拥,紧贴的是规律的心跳,有那么一刻甚至想就这样风干为石,可长长久久,听起来对于时间,对于人,都太过奢侈了。
搂着他的人本来是昏昏欲睡的,结果让他呜咽着吵醒了。署丞大人向来眠浅,曾经有段时间过劳办公落下的毛病,一旦被人吵到就是整夜整夜地睡不了觉。本来是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后心下窝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掐肇事者的脸臭骂一顿,没想到人家睡得比他还难过。
怎么睡个觉还愁眉苦脸的。霍阗表情复杂,干瞅着默默良久,最后干脆朝人挪近了些,轻轻抱住庚姜,象征性安慰地拍了拍。
“……呜,霍阗。”低且软糯的,又惴惴不安,听起来心悸似的。
“嗯嗯,在呢,”霍阗絮絮地应他,这个奔三的男人在今夜难得有些柔顺的好脾气。伸手一捞,捞出庚姜已然湿濡的后背衣料,骇道:“啧,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能出汗啊……等等,你好像不会出汗吧?”
庚姜没回他的话,只是把人抱得更紧了些,垂首埋在霍阗颈侧,声音又闷又委屈,“……做噩梦了。”
结果霍阗更骇了:“嚯,你居然还会做梦?”
现在的庚姜学会了用使劲的嘤嘤呜呜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署丞大人这支成精的笛子搞得头大:“行行行你会你会,我不说你不说你了行了吧!”
“我睡不着,”笛子精噎了气,“你讲故事给我听。”
霍阗:“……”这桥段似乎似曾相识。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感觉到庚姜在晃他:“你讲嘛。”
“……庚姜,”三十岁的男人对眼下的情形莫名有了种无可何如,“你莫发痴。”
庚姜呆了呆,把头稍微抬起来了点,“发痴,发痴又是什么?”
霍阗:“就是撒娇。”
庚姜理直气壮,“我就是在朝你撒娇啊,这你都没发现吗?反应也太迟钝了吧,”开始呶呶不休地催促霍阗给他讲故事,“对街开杂货铺的大婶说,只要这样做就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还听不出来吗?快讲快讲——”
署丞大人一生中难得有几次挫败的时候,细细数来似乎都是败在这家伙手下。也不知道是撒娇对他管用还是庚姜撒娇对他管用,他被缠得没办法,只好随便讲了一个牛郎织女。
庚姜乖乖听完之后表示:“我们也是牛郎织女这种关系吗?”
倒是把霍阗问住了:“你说哪种,能我放牛来你织布的那种?”
“相爱的那种,”庚姜一条一条给他掰扯清楚,“我们也是一起睡觉,一起嗑核桃,我还等你回家,晚上洗澡的时候你还把我衣服拿走了……”
霍阗给气到了:“我那是给你拿换洗衣物好吗!你就想一天到晚穿一身白?时间一长灰扑扑的,别说我嫌你,邻居大爷养的狗都嫌弃!”
庚姜瘪了嘴,“所以我们是相爱的关系吗?我到底是你的谁?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清楚过。”
追问他:“你在吃干抹净准备赖账?你在耍流氓吗?霍阗,霍阗?”
这大概就是围追堵截不死不休了,霍阗被噎到不知道要说什么,满脑子乱糟糟,“……谁给你灌输这些乱七八糟的概念的?”
答曰:“也是开杂货铺的大婶呀。”
“我之前以为你是我爸爸,霍阗,因为你的年纪看起来确实比我大不少,”庚姜发了愁,“但是和你同龄的大叔都没我这么大的儿子,而且他们现在都已经不会和儿子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也不会在儿子哭的时候给一个安慰的揉头或者亲吻——但是你会给我这些。”
……年纪大……同龄的大叔。
如果不出意外霍阗今晚是会被气出脑溢血的。
失忆后翻覆了人格,那些所谓隐忍的、难以言说的、默认的,被崭新且大胆的他单独拎上台面讲。问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像是要霍阗给他一个郑重的承诺。
倘若霍阗不愿意主动给那他就自己猜了,“我是你的爱人吧。虽然你年纪大脾气又不好……但是你爱我,”庚姜说,“大婶还讲,有些人天生就缺乏安全感,别人不主动迈出那一步他一定不会先来的。但是幸好我不是,所以我先和你说了喔。”
他慢慢地说给那个天生缺乏安全感的人听,像是给一个郑重的承诺。
“霍阗,我对你的想法是比喜欢还深切的东西。我爱你。”
你呢?
“……”
“……囡囡。”
“囡囡?”庚姜问他,“囡囡是什么意思?”
他逼迫霍阗和他对视,两方交战,来人一对映绿翠眸要把人逼得无处可逃,闪烁着,熠耀着,仿佛天上星辰。
署丞大人也能有如此窘迫的时候。
过了许久,压了压嗓子。
“就是——骂你蠢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