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阗牵庚姜出去,唤了三声人不应,转头见他一脸犹豫。“你看起来有很多想问的,”霍阗准备给他一次的机会,“不准备问吗?”
“我不问那些会让你不开心的问题,”庚姜摇头。牵他的那只手是温热的,能感知到他人的温暖最起初也是因为自己的冰凉。他垂首,目光下移,低且轻的语气含糊得像嗫嚅,“……手上的伤好了吗?”
两个人紧紧交握的手像一个难解难分的结,盖住了霍阗的掌心,那里隐没了一道粉色的长出新肉的疤,如今已经看不出曾经受腐蚀炙烤的痕迹。霍阗抬眼看他,端凝片刻,下一秒笑他是个傻子:“怎么着?还记着呢。”
他说忘了你昨天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了吗,“我的伤早好了,可怎么你的记性还是这么差。”
“这点倒是至始至终从来都没变过。”
又说到变没变,又谈及从前,霍阗和他说到最多的就是曾经,耳朵都要听烂了。
难道现在的庚姜和以前的庚姜差别很大么?他的不满毫不掩饰。
“当然很大——大死了,”霍阗念念叨叨的,又忍不住想伸手捏他的脸,“以前的庚姜单只是呆还好说,还能自己照顾自己。现在可惨了,不但呆,还又傻又呆,晚上睡个觉还要人陪。”
庚姜闻言瘪嘴,闪身得很及时,让某人扑了个空,“你乱讲!你才又傻又呆!”
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些,”默了默,半信半疑的,“……会不会都是生病引起的?还能治好吧?”
“噗、噗哈哈哈——”
笑到前仰后合,笑到差点从轮椅上摔下去。
笑到风拂落摇摇欲坠的叶,笑到庚姜恼羞成怒。
“喂喂喂我很认真的问你啊你笑什么啊笑,尊重我一下好不好!”
治。怎么治?怎么治得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笑,只是霍阗不知道自己突然间究竟在笑什么。庚姜的话让他拾起此行遗落的初衷,而漫长的等待又让他对希望心生茫然。
治病,说白了是他在等着庚姜自己好,里斯说硬件修复之后只能听天由命,霍阗并不能为他做任何。原来他一直都没有逃离布城郡的梦魇,手中执枪,庚姜在怀里,他却觉得全身被抽干了力气,拥有武器只是徒劳,从来都没有变过,允诺庚姜追随左右,但他连庚姜都保护不了。
有那么一刻滔天权势也要变得渺小,运筹帷幄和胸有成竹在挡枪人面前顷刻间也要化为乌有。
他变成芸芸众生中生息微弱的一只蜉蝣。
当记忆重新归整复位为零,当所有的过往都无法复盘。
失忆的人是从前的灵魂被迫剥离后剩下的肉-体,从前的灵魂是镌刻在肉身上无法磨灭的印记。
“……不好意思啊,”笑累了,霍阗借袖口揉了揉眼睛,他还是嘴硬得很,“我会把你治好的。”
可他也是个小孩子,“……如果治不好,”顿了顿,他也会犹疑不定,“——那就养着你一辈子呗,”
“爷又不是缺那点钱。”
肉狗被主顾送来时剃光了全身的毛,胡髭、头发,头顶上不留一寸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块光洁的任人宰割的“肉”。他睡在柴房的铁笼里终日不见人,站起来竟然有两米高,这还是里斯给他引流换血时庚姜发现的。
“愣着干嘛,”里斯向庚姜伸手,“让你把手铐和脚镣拿过来。”
“……哦,噢。”死灰复燃,再次对上肉狗炙热的目光,让庚姜呆了呆。
作为奴隶本来就没有尊严,甚至身上都不配拥有一件遮蔽物。现在的肉狗被套上沉重的枷锁禁锢在铁板上,是为了防止他突然的偷袭。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一匹养不熟的孤狼,眼神锐利,时刻都具备着攻击性。
庚姜盯着他,看他健壮到筋肉虬结的身体,斑驳的鞭伤与洞疮在老灯下光影交叠,蜿蜒妖娆如藤蔓与花,虽然伤痕累累但依旧生生不息,有一种结实而立体的美感。漂亮,太漂亮了。庚姜看得出神,第一次想知道他身上的东西是从何而来。
“你最好别搞小动作,”里斯瞥了眼肉狗藏在手中的半截铁丝,稀疏平常如看稚儿耍把戏,“搞清楚立场,我要你死是轻而易举。”
“……”一只眼睛失去眼球,如今是睁不开了。他转动着单只肿-胀发红的眼去瞄面无表情的里斯,忍了忍,最终还是撒手丢开了铁丝。
“我现在要给你做个全身排查以防万一。上次说的造血功能坏死只是初步诊断,”里斯枯着嗓子说话,“庚姜,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庚姜:“啊……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里斯拿起沾满机油的铁钳,“你看了会不舒服。”
“出去吧。”
人倒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不过只是磨磨唧唧地守在门口还想听一耳朵,他对肉狗实在好奇得要命。直到被柴房内的里斯督促着去看铁匠铺子,可走了两步听见屋内窸窣,然后里斯难得怒而摔物的声音惊得庚姜悚然一抖,“一群脑子长在下面的腌臜畜生!”里斯提了调子不辨男女,“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我是专看花柳病的大夫是吗?!!”
青-天-白-日到日落垂阳,手术很成功。安插在肉狗身上各个地方的塑胶管子术前被涂好防腐蚀层,一指来粗的中空胶管里流动的是蓝到发黑的激生素。被-插满胶管的板上人仿佛一棵树,体内的蓝血被无数的根反噬,抽离干净,再换上一批新鲜的血液。
他躺在铁板上无力动弹,眼前的视野很灰颓,他的表情很憔悴,稍微一瞥头在模糊和朦胧中看见为他执刀的人提着三四个桶进来,桶内是满满当当粘稠的蓝,就连波涌浮动也是笨重而缓慢的。
肉狗的嗓子此刻干燥得要冒烟,能流畅地吐几个字都无比费劲:“……你,哪里这么多蓝血的——?”
“关你什么事,”里斯懒得理他。顺手将提取完成的蓝血装好放到一边,再把胶管插-进来带来的新桶中,调了个逆气压改正,迫使桶内的新血轮回进入肉狗体内。
肉狗的情况逐渐好转。
可嗓子还是沙哑的,像粗粝的砂板在喉头上刮,他默了半晌,想证明自己的猜测,“……你也是……吗?”
他终于得到里斯的正面对视。
是什么。
……同类吗?
但是这个肤色棕黑又佝偻矮小的小老头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庚姜突然的打断他们可能就会这样永远对视下去。
“里斯!”庚姜闯进来大叫,“娜娜找你!”
里斯愣了一愣,下意识要跨门出去。然而走两步就停住了,低头再看看自己,然后扒掉了手上沾满蓝血油污的橡胶手套。
小矮人一样的丑角去追寻他的公主,柴房里的庚姜在满足他的求知欲。
庚姜不仅对肉狗身上插满的胶管充满好奇,也对他本身充满好奇。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啊?”庚姜问他。
肉狗梗塞了一下,“陛、陛——”
被打断了,“叫我庚姜吧。”
“……庚、庚姜,”肉狗喃喃。
庚姜歪着头:“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啊?有人欺负你吗?”
这似乎是个很令人沉默的话题,肉狗闻言垂下眼并没有回答。
飘忽不定的时间被沉淀下来。
庚姜在耐心等待。
……
等过了好久,肉狗用他低且慢的语气轻声说了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