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宣当晚和裴晶晶视频电话沟通了三小时, 询问她的意愿。他妹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也不问他究竟是拍什么电影。

  “你是我哥哥,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裴晶晶坐在屏幕前喜气洋洋地涂着指甲油。

  他别无他法, 先给她讲剧情梗概, 再讲试镜的流程和注意事项,最后讲到拍戏要付出的辛劳和代价——累、熬夜、耽误功课,这些是基本;演完了没红还好说,一旦有了名气, 她今后的私生活将面目全非,无时无刻不被工作入侵, 形象与言行举止都会饱受非议。

  “我知道呀,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哎。”裴令宣叹息。

  “哥,我就问你,再给你次机会重来,你会演那部电影吗?”

  “哪一部?”

  “让你一炮而红的那部处女作啊。”

  他确信道:“我会。”

  “那不就得了!”裴晶晶摇晃着脑袋,“我遗传了哥哥的好运!我也要当女明星走红毯咯!”

  “演戏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到时候你不要被导演骂到哭鼻子了再来找我辞演, 那我是决不同意的。”

  她扯着眼皮吐舌头做鬼脸, “你就等着我红透半边天了,赏你口饭吃吧。”

  “你先想想怎么说服你妈妈吧。”裴令宣说。他一个外人, 怎么劝得动爱女如命的继母?母女俩的事就该留给她们自个儿解决, 他等待答复即可。假如裴晶晶不能在和妈妈的抗争中赢得胜利,那她未来的路也不会走得很平坦;有的绊脚石(他只是打个比方)只有靠自己踢开。

  妹妹不以为然,给他打包票道:“哥哥你放心, 我妈就交给我搞定!”

  裴令宣关上电脑,一看时间是晚上11点, 去洗了把脸醒神,回到书房拨通赵翰墨在美国的手机号码。

  这部电影若是按越重影的舒适区拍成一部文艺调调的虐心片,那恐怕天花板就只能到“冷门佳作”为止;而他要制作的是脍炙人口的热门影片,最好的结果是能成为某一类型的代表作。那么抓稳主流观众的审美喜好便是第一要点。

  双女主电影,必然是以女性观众为主要目标群体。女孩子普遍最关心的事情一是美丽,二是自身感受;童话故事之所以能吸引万千少女,除了有英俊的白马王子,也因为公主与王后都拥有璀璨的珠宝和漂亮裙子。所以他要把请演员省下的片酬尽数花到刀刃上——精美的服化道就是那柄能戳中女观众心尖的刀。

  国内的普通中学几乎都强制要求学生穿肥大宽松的校服,这扼杀了多少女孩们的爱美之心;她们在现实中压抑的幻想,正好能在银幕上得到释放。

  然而“美”往往指向着高标准,时尚感并不是靠一味地追求潮流和爆款单品就能实现的,考究与精致,无非真金白银砸进水里传来的那点儿响声。

  裴令宣和一些奢侈品牌的关系不错,与中国区高层也有私交;但大牌都要维持自身的品牌调性,俗称逼格,衣服借给他上台领奖时穿一穿,或借给当红女星走走红毯,那是一回事。要赞助给电影,那又是另一回事。

  在这个把人清清楚楚地分为三六九等的圈子里,如果你不是具有影响力的名人,没有谁会多看你一眼,想穿就拿钱来买吧。但给女演员们的服装和配饰砸钱,那得是一笔巨额开支;有许多节省成本的办法,像优秀的造型师就能够把八百块的衣服搭配出八万块的感觉。

  但他不愿意在细节上退而求其次。裴令宣承认自己有私心——在影视作品中留下经典而广为流传的荧幕形象,是演员打响知名度的第一步。裴晶晶才十五岁,个头却有一米七,细长条的身子骨,天生衣架子;如果能依靠美貌与时尚穿搭在观众心目中立住形象,那会对她将来的发展有数之不尽的加持。

  他可不是砸钱送妹妹进娱乐圈玩票的资本家哥哥,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只能多为她谋划打算,尽力让她的路走得顺一点。

  秉承着能省就绝不多花一分钱的节约原则,他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赵翰墨。

  赵翰墨的母亲早在九十年代就成立了个人设计师品牌,后进入出版业创办了杂志刊物《丽人》,在时尚界是颇有分量和话语权的教母级人物。

  裴令宣请不动大罗金仙,但好歹能去缠一缠大仙的儿子;他都舍得不睡觉立马买一张直飞纽约的机票。

  该说不说,是赵翰墨的已婚男身份给他的工作开展造成了极大阻碍。

  他能明目张胆地飞去见前任,来一场说走就走、彻夜不归的短途旅行,但他能随随便便约人家老公出来谈心吗。为什么要结婚呢,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赵翰墨那边是大白天,边接他的电话,边在厨房做早午餐,听说他真要做制片人,十分乐意助他一臂之力,说道:“这是小事,我和他们艺术总监很熟,帮你约她。”

  裴令宣在心中喝彩,表面却沉稳道:“谢谢,回国请你吃饭,还有你太太。”

  “不用客气,一直以来也没为你做过什么,能帮上你的忙我很荣幸。”

  “谢还是要谢的,你才不要跟我客气。那先这样,有空再联系,我不打扰你了。”他说着就要挂电话。

  赵翰墨轻声一笑,“你还真是有事说事,一句闲话都不跟我多聊啊。”

  “你都结婚了我跟你聊什么?”他是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千万不能再被揪住类似“插足他人婚姻”的把柄。

  “嗯,你去忙你的吧。”

  那晚他没有再失眠,难得一觉睡到天亮。赵翰墨和那位总监应该不是普通的熟识,得多深的交情和多大的面子,才能使得总监亲自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啊。

  他也很懂事,从衣柜里挑出一身人家品牌的当季新款,拾掇得体体面面地去赴约了。

  与他相见的是一位短发单眼皮的职业女性,她优雅从容地将提包放到里侧的椅子上,再和他握手落座。

  她约莫三十六岁上下,外形精瘦干练,言语却略带俏皮,先夸赞他的衣着道:“今天穿得好好看啊。”

  裴令宣捧场道:“是呀,刚在楼下还有蝴蝶来贴我呢。”

  她们家这季度的新品主题是雨林万物,集齐了昆虫鸟兽等所有热带野生动物元素。他这句恭维话算是正中对方的心坎,她嘴角绽露的笑容变得真切,预示着这次午间交谈将会进行得很顺利。

  裴令宣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部电影迎来了重大转机,可越重影却对他擅作主张的决策不太满意,她甚至是持反对意见的,并闯到他家里和他吵了一架。

  也不该说是吵,更贴切的用词是维权。

  “我不想用特别浮夸的形式来呈现这个故事,礼缓的家境没有好到全身上下都穿名牌的程度。而且是你反复强调的预算有限,但你又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我没有乱花钱,每一笔钱都是我精打细算过的,该怎么花、花在哪里。你要来替我管账吗?你剧本改完了没有?还有就是,创作可以夸张化处理。”裴令宣不认为这有何争论的必要。

  “夸张不是脱离实际。”越重影固执道,“礼缓的哥哥热爱摄影,他为了接近艺术而去国外求学,但人在异乡举步维艰,连吃饭都成问题,他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无业青年,空有理想抱负却怀才不遇;后来因为父母离世留下的债务问题回到国内,本就困苦不堪的生活雪上加霜。

  “直到他看见了刚满十二岁的妹妹,她纯真美好、古灵精怪,他给她拍了一系列照片,由此萌生了靠妹妹的美丽敛财的邪念。他哄骗年幼的妹妹拍下照片,并靠这些肮脏的作品在圈内小有名气,赚到了第一桶金;此后他更是迷失了自我,他虚荣且浮躁,肆意放纵、挥霍金钱。他是对妹妹心怀愧疚,才会买漂亮的衣服补偿她。

  “而礼缓,她年纪小却早熟,从小父母就把她丢在亲戚家,让她寄人篱下孤苦无依,她受了委屈只有哥哥会帮她讨回公道,但哥哥一长大,连哥哥也走了。礼缓并不知道拍那些照片有什么危害,等到她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原谅哥哥,因为她深知是不负责任的父母留下的烂摊子拖累了她和哥哥的人生。她告诉自己,哥哥这么做,只是想改变他们兄妹两人流落街头、一生背负债务过活的悲惨宿命,她的牺牲和付出是有回报的,是值得的。”

  越重影喘了口气,“只有这样,剧情和人物的情感逻辑才合乎情理。道具和服装是服务于角色的,她只是个靠华丽外在来武装内心虚弱的平凡女孩。我不想把她塑造成每天穿金戴银去学校走秀的大小姐,我想要她是鲜明的、活生生的。”

  裴令宣面对她,正视着她的双眼说:“你说的很对,我认同你的观念和想法。但我们要明确一点:我要的是这部电影好看,好看到观众愿意走进影院为它买单。我不要你拍好的电影,我要你拍好看的电影,你能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吗?”

  越重影怔然地动了动嘴唇,她移走目光,细声答:“明白。”

  “你是我找来的,我付你钱,你拍片子,如果我们之间出现了分歧,你就要听我的,没得商量。”裴令宣笃定道,“这些话我不再提醒你第二遍。”

  “嗯。”

  “然后两个女主角,许晴光是聪明不漂亮,礼缓是漂亮不聪明,你要突出她们俩不相同的个性。不管情侣还是朋友,观众最喜欢的搭配无非是没头脑和不高兴。有了泪点也要有笑料,你不要全程把她们写得苦大仇深。如果你改的不好,我会叫别人来帮你改,听懂了吗?”

  越重影翻了他一个白眼,“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