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 草原的外景拍摄进程进入收尾阶段,余下的基本是蛮族部落间斗争打仗的大场面戏份,这对导演而言依然是艰巨的工作量, 但对主演们却是难得的闲暇空档。然而为节省时间和成本, 张导调遣各部门人员分出一支B组团队, 前往横店开展棚内文戏的拍摄。

  裴令宣刚趁休息日和小男友腻歪了两天,又要启程赶往下一个片场。明伽是外冷内热的小孩,和他黏糊惯了,一听说他要走, 眼神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要凄楚可怜。

  “你想我飞去就找我咯。”他一年到头都在四处奔波,对分别和重逢习以为常, 在没有经济压力的前提下, 两个人想见面约会很简单。明伽也没有在上课,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去找他。

  “冬天了,我也要回兴安岭,”明伽愁眉紧锁,“黑龙江和浙江离得太远了。”

  “不就一张机票的事。”他亲亲小男友的额头, “好啦好啦, 只要有空,我也会去找你。”

  “你那么忙。”

  “时间嘛, 挤挤就有了。”

  “说话算话。”

  “那当然了, 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明伽拉近他索要了一个拥抱,“你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裴令宣想不到怎样回话,只好把人扑到床里, 让对方感受他全身心投入的爱。

  但不得不说,远离了死生爱欲, 人才能静下心工作,他在换片场后重读原著,又有新思路想和编剧交流,《晴雨》的剧本相较于原著做了很大改动,卓昀的形象整体是更“轻”和“柔”了。轻柔不是不好,而是会减淡戏剧性。

  不过编剧对此也有自身看法,“裴老师,我懂您的意思。但原小说里的卓昀像个狂躁症患者,他很多时候的暴戾狂怒,缺乏一个成立动机。我是为了契合您,演员本身的形象气质,才做的这些修改。而且像他当街绑架小孩、虐杀宫女练功这些……怪里怪气的情节,也不好拍啊,我怕过不了审。”

  “不是大改,只是细节上的调整。”裴令宣重申道,“去找一个宫女和小孩过来吧,我演给你看看。”

  他想怎么演,其实不在编剧的职责范围内,所以编剧给他找来的人是B组导演秦剑。

  于是他又把相同的话对秦导重复一遍。

  “宫女倒是多,但小孩儿……”秦剑比张导年轻十岁不止,应变能力有限,摸着后脑勺道,“这临时去哪儿找个适龄的儿童演员呢,或者我去隔壁组借一个?我估摸着他们是在拍孤儿的戏,一群扎丸子头的小朋友。”

  “导演,导演!”一旁忙活的场务积极举手道,“我知道哪儿有,交给我吧!”

  “今天能来吗?不能的话就算了,我上隔壁剧组借还快点。”

  “能!一通电话就来了!”

  “行,那你赶紧的。”秦导搔着头皮,四下环顾,“宫女……宫女……”

  裴令宣指门槛上坐着聊天的两名粉衫姑娘道:“就她吧,右边脸小的那个。”

  女孩子是普通群演,看长相不超过二十岁,姣好俏丽的鹅蛋脸,四肢柳条细长,皮肤粉粉白白,认真地画一画妆,漂亮得像一颗挂在枝头的水灵蜜桃。

  裴令宣帮她排练走位,并讲解道:“你从门外进来,走五步站到这儿,然后抬起头,机位在你的正面,但你别看镜头,你看坐在上面的我。你就假装我是你学校的老师,你上我的课化妆,被我抓到了,我没收了你的化妆品,你下课到办公室找我检讨错误。”

  秦导拿笔记着,问道:“给她加句台词吗?”

  “加啊。”

  “那就一句「参见六殿下」?”

  “想个名字吧。”

  秦导用笔头刮着脸,“媚儿?珠儿?”

  裴令宣遵循本人的意见,“你想叫什么?”

  女孩子受宠若惊道:“茗、茗吧……阿茗。”

  “好,阿茗,到时候我会掐你的脸,就两腮这个位置,”他抬右手做手势在她脸上轻轻比划,模拟动作,“但我不能真的掐痛你,所以你要跟随我的动作幅度仰起脸;表情和眼神要注意,这里你就别看我了,你看旁边,想一想你临死前会想到的那个人。”

  “还有秦导,你让道具老师准备一碗真的水果葡萄,最好是绿的。”

  “收到。”

  卓昀是杀人魔,他的特质就是高兴了杀人,不高兴了也杀人,无论男女老少,想杀就杀,这并不需要成立动机,也可以说这是他身为古代封建王朝中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子,生来即拥有的嗜杀性。

  反正在本剧里卓昀的结局是惨死,那就让他再坏一点,足够坏的坏人死了才会让观众觉得大快人心。

  裴令宣设想的场景是,卓昀坐在大殿上看书吃葡萄,宫女阿茗走入殿内,她抬头看他,自知死期将至,可仍要卑微恭顺地行礼;选葡萄是因为葡萄有果皮,在塞北羊圈里当过奴隶的六皇子,私下里可没那么优雅贵气,他傲慢的目光扫量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呸掉葡萄皮丢了书,离开座椅朝他柔弱的猎物走了过去。

  接下来是谋杀。原著中卓昀杀人的阵仗总是很高调浮夸,他和所有反派太监一样喜欢折磨女人;为解决审查方面的忧患,片子只拍他掐阿茗的脸和其他宫人为其收尸的画面。

  他是实打实地想方设法给自己加戏,但最终剪辑成片时是否保留这一段,决定权在导演和制片人手里;每个角色他只会演一次,他希望每次都能不留遗憾。

  拍文戏比武戏轻松,站着或坐着念台词,一天下来衣服都不带脏的,提前拍完提前下班,是他梦寐以求的打工人生活。回了酒店和明伽在电话里调调情,吃饭看剧本,护肤睡觉,一转眼就度过了一星期。

  陆玮琛上回约他喝酒没约成,耿耿于怀,找了机会搬出亲爹套路他,微信上发语音跟他说:“大明星,老陆来杭州了,你哪天有空来一起吃顿饭,他老人家可想见你了。”

  “真的假的?你没骗我?”

  “我靠,我骗你干啥?老陆就在我边上,你要不信,打个视频我让他和你唠两句?”

  “不了,我信,你发我时间和定位,我提着大礼上门探望。”

  “礼就别送了,你人来就行。”陆玮琛发完这条,立刻抛出定位信息。

  裴令宣一键转发给小蛇:帮我挪出一天时间,我要去这儿

  小蛇:?又跟谁幽会?

  :去探望陆真鸿

  小蛇:OK

  陆真鸿病愈后仿佛变了个人,一改从前刚烈的脾性,长年修身养性也会改造人的外表,裴令宣记忆里人到中年激躁易怒的陆导,如今和公园里端着保温杯下棋的老头子一般无二。语速舒缓、圆钝,慈爱可亲地看着他道:“还以为啊你要记恨我一辈子呢。”

  裴令宣含蓄地笑笑,“我记恨谁也不能记恨您啊。”

  “那你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这老头子一眼?”陆导的手心盘着两颗核桃,“是不是就等着我两腿一蹬,到葬礼上给我鲜花呢?”

  “哪能啊,我是两手空空不好意思来。”他是小辈,又受过栽培和指点,于情于理该聊表心意,今早提前将礼物送到府上,才敢登门叨扰。

  奋斗到陆真鸿这地位的人民艺术家,什么新奇花样儿稀世珍宝没见过。上次他在京郊的院子里看到花园养了两只八哥,只好灵机一动另辟蹊径,去古玩市场淘了一只清代名家的竹制鸟笼,三层阁楼式,描金錾花,笼顶配象牙钩;做工精巧绝美,且保存完好,既能实用又能做收藏。

  陆导笑纳了他的好意,怕古董鸟笼磕着碰着,只看了一眼就收进木头箱子,择日再赏玩。说道:“就数你机灵,什么招儿都想得到。小炜说你是在剧组请了假来的,最近拍什么戏呢?”

  “古装剧。”裴令宣闲不住,拿起桌上的核桃夹,剥起盘子里的核桃来。哐哐咔咔的噪音消耗着他的注意力。

  “喔,那次我见段司益,他还跟我提起你。”

  “段导别又说我坏话吧。”

  “说了,说你比如来佛还难请,又挑他剧本又嫌弃他班底,给他气得夜里睡不着觉。”

  裴令宣掰出核桃果仁,剃干净硬壳和软皮,拢到小碟子中放到陆导那边,“您别信他说的,他是嫌我要价贵,到处黑我想让我自降片酬。”

  “嗨,我是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了。”陆真鸿嚼着两块核桃仁,悠哉悠哉地哼唱起小曲儿。

  “其实……我那会儿才十八岁,我真的恨过您。”他平平淡淡地回省起往事,“那部戏开拍时,我父母在打离婚官司,闹得水火不容,所以别说陪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去剧组看过我。不,即使他们不离婚,关心我的时候也少之又少,我就像个孤儿,还狗憎人嫌。我因为《疑神》拿奖的那天晚上,我妈打电话跟我哭诉,说她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我,是我毁了她的演员梦,如果不是我,那晚站在台上的人应该是她。”

  陆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是,你说过,你妈妈念过电影学院,你的表演启蒙老师是她。”

  “嗯,我妈妈是那届表演系的班花,可是因为怀了我,她退学了。她和爸结婚,我出生,在我五岁那年,我妈发现我的长相和天分是遗传的她,于是她坚定信念地要把我培养成演员,我七岁起,她就带着我到处试镜。”

  “你妈妈的眼光很准啊。”

  “对,而且她的执行力超强,我从小就上很多课外班,京剧芭蕾钢琴小提琴等等……如果有小孩来家里找我玩,我妈会把他们轰走。但培养别人不如培养自己,在看到我成功之后,我妈后悔了,确切地说是嫉妒吧,嫉妒会异化成恨,她开始恨我,恨我爸。她铁了心要离婚,我爸不想离,她就闹,然后她得偿所愿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陆导沉吟着,眸光随着落地窗透进的日光流转。

  “我起初是把您当半个父亲的,尊敬爱戴,也祈盼着能够得到您的认可。但您做的事情很伤害我,我在演那个角色的时候,每一天都怀疑自己是垃圾,因为我太垃圾,所以我妈才不要我。不过还好都过去了,当我得知您对待每个演员都是那样,我心里很宽慰,又觉得很幸运。我也想过,在您眼里我们这些人究竟算什么,道具、傀儡、奴隶?无所谓了,因为有一个事实毋庸置疑,是您成就了我们。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裴令宣。”

  “你啊,是我见过最有悟性的孩子。”陆导意味深长道,“我年轻时曾向人表达过我这一生是为文学和电影而活的决心;我可以辜负一切,却唯独不会辜负我的故事。讲好故事,是我终生的追求,也是最终极的追求,我甘愿为故事献祭我的所有,而你们——你们是我的祭品。讲故事嘛,不入戏怎么行?”

  “令宣,好好演。”陆导和蔼地笑笑,皱纹里徜徉着恬淡和幸福,“和你合作,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往前走吧,你会走得更远的。”

  裴令宣陪陆导坐到太阳落山,等陆太太和陆玮琛回家,在别墅里和他们一家人享用了一顿清淡的家宴,吃过饭天色渐晚,他算着时间道别,陆太太留他再多待会儿,陆玮琛说:“妈你得了,宣宣明天还得回剧组拍戏,我去送他,你和老陆在家待着吧。”

  陆玮琛送他是没安好心,怂恿他道:“喝酒去呗?我知道你明天没事儿。”

  裴令宣:“你为什么总想拉着我去喝酒?”

  “因为你能喝呀!带你出去多有面儿啊!”陆玮琛笑嘻嘻道,“哎其实吧,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人姑娘喜欢你,想和你拍照要个签名,你就纡尊降贵去去呗,我都跟人夸下海口啦!你要是害我没面子,那就是害我哥们儿没面子,我哥们儿没面子,他女朋友就要跟他分手,你说我怎么跟人交代?你忍心破坏一桩美好的姻缘吗?”

  “小玮,人的面子是自己挣的,姻缘也是不能强求的。”

  “裴令宣,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吧。咱俩是打过架结过梁子,但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啊,再说也不是我单方面欺负你,你不会忘了你把我门牙打掉的事吧?”

  “那是你活该。”

  “好好好,行行行,我活该,我自作自受。但我这都低声下气求你了,我还帮了你的忙呢,你怎么就不能还我一次人情?”

  陆玮琛的脑子怕是有毛病,不过脑子没毛病的人也干不出那许多的荒唐行径,裴令宣勉强答应道:“那就这一次。”

  “好!就这一次!”陆玮琛带他去了车库,鞍前马后地为他开车门,“请!我的裴大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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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明伽在没人回复的微信界面和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号码间反复切换,他和裴令宣失联八个小时了。他问了佘冉,对方没瞒着他,说裴令宣去陆导家做客,晚上和陆玮琛喝酒去了,不知道几点回来。

  喝酒是不看手机的吗?还是又喝醉了?

  明伽在通讯录里搜索到陆玮琛,想直接问,但又觉不妥,先发了两个字:陆哥。

  陆玮琛倒是秒回了:什么事啊小远?

  :裴令宣跟你在一起?

  陆玮琛:!!!你怎么知道?

  陆玮琛:你们俩认识?

  :嗯,我能看看他吗?

  间隔两分钟,对面给他发来一段16秒的视频。

  视频里深蓝玫红的灯光交错,音乐舞曲声沸反盈天,近在咫尺的桌面摆满了酒瓶和杯子,坐在包间一角的人在和身旁的男男女女拼酒,裴令宣的酒杯才将举到嘴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边喝着边瞟向镜头,冷冰冰的眼神忽然动荡,翘起唇角微笑,放了杯子伸手遮挡摄像头,画面在黑暗中终止。

  明伽退出视频,打字道:谢谢,你叫他看手机。

  裴令宣找到一个稍微安静的地方给他回电话,也许是洗手间,也许是外面,仍有嘈杂的人声和喧闹的乐声。

  “你为什么骗我?”

  “谁骗你了?”

  明伽控制着声音不抖,说:“你说过你不会去的,你说过你不会跟他去喝酒的。”

  “我说的是那次啊,今天我也拒绝过,是他非要拉我过来。”裴令宣隔着电话安抚他,“别担心,我不会喝醉,你早点睡觉,我明天休息,白天再找你。”

  “你骗我。”

  “这不叫骗。”

  “你这次是又有不得已的苦衷吗?”

  裴令宣屏住呼吸,再开口时音色冰冷道:“我是不能有私生活了吗?我做什么事都要经过你的允许和批准吗?”

  “可是你不应该跟我说一声吗?我打了那么多电话给你。”

  “我没跟你说,你不也打听到我的下落了?让我们把话说清楚,明伽。睡过不等于拥有,我拒绝被任何人拥有;如果你觉得当了我的男朋友,就能往我脖子上拴链子,那你想错了。”

  裴令宣挂断电话,站在天台吹了一会儿风醒酒,冷静下来,他回到乌烟瘴气的舞池,从热烈摇晃肢体的人群中扒拉出陆玮琛,说:“我先走了。”

  “啊!?——大声点!听不见!”

  他贴到对方耳畔道:“我要回去了!”

  陆玮琛攥住他手腕没让他开溜,问:“你还认识宁则远啊?”

  这下换裴令宣没听清了,他皱眉道:“什么?”

  陆玮琛一想这事儿也不奇怪,他端得起架子又委得下身,勾搭公子哥一勾一个准儿。于是摇摇头道:“没!要不要送你啊?”

  “不用。”裴令宣挣动手腕从钳制里脱出,但陆玮琛依旧跟着他,送他到门口。

  等车要时间,他正合计着要怎么和小蛇算账,领着他的薪水把他的行踪透露给别人,吃里扒外的东西。由于想得太入神,也就没在意陆玮琛把手搭在他的肩头,那只手沿着他的肩胛骨旖旎地游移,再转向他的后腰滑去——他捉住对方的手臂甩开,愠怒道:“你发什么疯?”

  “诶宣宣,”陆玮琛是喝多了,但没醉,兴味盎然地打量着他,“你那些个资源,有多少是你睡出来的啊?”

  裴令宣气极反笑,大庭广众下他也不能和陆玮琛大打出手,陆导不怕丢人现眼,他还怕留下黑料被人扒呢。看到挂着熟悉牌照的车辆驶近,他对陆玮琛说:“你爸的一世英名,总有一天被你这个畜牲毁于一旦。”

  “那么大点的小孩儿你也下得去手,还有脸骂我畜牲。”陆玮琛虽然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八蛋,可什么是候被人指着鼻子骂过,想揍他解气,可迟了一步,眼看着他上了车。

  “裴令宣!你他妈小心点!哪天落我手里,我不弄死你!”

  小蛇开车载他驶离是非之地,望着映在后视镜中骂骂咧咧的人影,惊恐地问他:“祖宗啊,你又怎么把他给得罪了?”

  裴令宣凶狠地踢了一脚前方座椅,“开你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