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瑾意识回笼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来自右腿的疼痛,丝丝拉拉的,开始不算很重,随着他的清醒,疼痛感越发明显。

  他挣扎了一瞬,指尖意外地碰上了什么,温热的不算柔软的物件,上面还带着扎手的短刺。

  这手感,怎么这么像——

  下一瞬,晏怀瑾睁开那双水光的眸子,在还不甚明亮的雾气里,向着手下的方向看起。

  一颗新鲜出炉的大青卤蛋。

  江望,剃头了?

  虽然身上疼得厉害,晏怀瑾的唇角还是忍不住上扬一瞬。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还想往江望头上摸去。

  “啪”的一声,晏怀瑾整只手被握住了,那只手的主人抬起头,晏怀瑾毫不意外撞进对方的眸子里。

  眼下的青色像是污块一般,牢牢黏附在对方眼下。原先昏暗的环境中,没看见的绷带也一并撞进眼中。

  晏怀瑾抿唇,“你……”

  江望起身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他伸手按下床头的呼叫铃,“17号房,病人醒了。”

  门很快被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入,江望则牵着晏怀瑾的手站在了床边,视线落在晏怀瑾身上。

  “现在感觉疼得厉害是正常的,因为麻药的作用在慢慢退去,如果实在疼得受不了,可以找医生开一针止疼药。”

  一番检查之后,一直向好的状况让医生放下心来,他重新嘱咐了几句,才带着身后的医生退出病房。

  病房里很快又只剩下两人。

  晏怀瑾弯弯眼睛,试图以此缓解江望脸上的表情。

  “其实不是很疼,用不上止疼药的……”

  江望没说话,他看着床上的人。

  难得毛躁的头发向两边翻开平铺在枕头之上,被随意压在脑后,整个人脸色白得快要比上头下毫无杂色的枕头,甚至连鼻尖都因为疼痛无意识皱着。

  握在他掌心的手,冰凉又无力。

  就是这样的情况,晏怀瑾对他说不疼,晏怀瑾笑着对他说不疼。

  凌晨才发过一次脾气的江望觉得那满腹的怒气似乎卷土重来,顷刻间就挤满他的心肺。

  究竟晏怀瑾知不知道,那辆车但凡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后半生,晏怀瑾那条腿都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

  晏怀瑾的手背上满是淤青,他平日里血管就细,身上也容易留淤痕,几个小时的急救下来,手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部分。

  虽然他握着现在没扎针的那只手,江望却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力道,唯恐自己再给这只伤痕累累的手增添新的伤疤。

  晏怀瑾带着面罩,眼睛却一直是弯的。

  一定吓坏小望了,他这么想着,又忍耐着身上的不适继续开口:“你夜里休息了多久?”

  江望不是容易起黑眼圈的人,平时工作熬到两三点完全没有问题,但现在那两道痕迹实在过于明显。

  “几个小时有了。”

  其实不过才趴在床头半个小时而已,从江贡那里出来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他又回去换了件衣服,被江文林按着重新包扎了头上的伤口。

  坐到晏怀瑾床前不过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事,睡着也不过才半个小时。

  晏怀瑾眼角的弧度变大了一瞬。

  江望满心的怒火却像是无头的苍蝇,怎么也飞不出这片胸膛。

  他不是再生晏怀瑾的气,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气。

  都这么久了,怎么能让晏怀瑾在他面前连句“疼”都说不出口,还要反过来撑着安慰他。

  “你头上的伤口,还疼不疼?”

  握在他手里的手忽然晃了晃。

  江望下意识握紧了一瞬,又松开了。

  “不疼,只是破了皮而已。”

  这么说完,江望像是忍不住了,他牵着晏怀瑾的手,坐到晏怀瑾床前。

  他握着晏怀瑾的手贴到自己的额头上,毫不在意绷带下被误伤重新开始流血的伤口。

  “哥,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你很疼,你不舒服,你很难受,为什么不能讲给我——”

  讲到最后一句,那双黑沉的眸子对上晏怀瑾的眼睛。

  晏怀瑾被那双眼里的情愫烫得一愣,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在失去意识前,那滴落在自己额头上的血。

  都烫得让他有些受不了。

  面罩下的舌头舔舔唇,晏怀瑾忽然有点不敢看这样的江望。

  “小望,说出来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疼也好、痛苦也罢,这是一个很主观的的感受,是超出交流之外的东西。

  你永远回答不了,你有多疼这个问题,每个人的五分疼都是不同的。

  所以讲出来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江望:“那怎么是徒增烦恼呢——”

  江望心底的怒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茬又一茬,好似柠檬榨出的酸水蔓延而上,让他整颗心蜷缩到瓶盖大小。

  “如果我说我很疼呢,哥,如果我刚刚说我很疼呢?”

  被包住的指尖明显抖动了两下,江望趁此机会和晏怀瑾十指相扣。

  晏怀瑾还是垂着眸子,但不停颤动的睫毛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哥,所有的感受你要表达出来,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多开心、有多难受,他们是正常的,是应该被接纳的。”

  “你总是这样回避我,会让我觉得我对哥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我会伤心的。”

  晏怀瑾张张嘴,他呐呐道:“……你很重要。”

  “所以哥,试着相信我,把你的想法告诉我,相信我可以很好地接住它,好吗?”

  男生极深的眉眼之下,那双眼里的温度像是生出了翅膀,在晏怀瑾身边盘旋不落。

  砰砰砰

  那时在车祸时,被掩盖在巨大事故声音之下的心跳声重新浮现。

  晏怀瑾缩了缩脖子,说不上什么感受,他轻轻开口:“我觉得右腿有点冷。”

  那句话像是什么开关,男生顿时亮了眸子,他站起身,先是低头吻在了晏怀瑾的额角上,而后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条褐色的毛毯,盖在了晏怀瑾伤口之外的位置。

  江望重又坐回来,握住了晏怀瑾的右手。

  热意一上涌,本就因为受伤元气大伤的晏怀瑾眼睛开合两次,慢慢彻底阖上,又睡过去了。

  临睡之前,江望的吻又轻轻落在他的额角。

  “哥,快快好起来。”

  等晏怀瑾彻底深睡过去,江望又坐了一会,等到张祁过来接班,才站起身。

  张祁臂弯里挂着件外套,急匆匆踏进病房,先是往病床上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看向站起身的人,“我听医生说人不是醒了吗?”

  “醒了,又睡着了。”

  “医生说情况怎么样?”

  “在变好。”

  顾及着晏怀瑾睡着,两个人说话都用的气声。

  张祁这才放下心,他转身把手里的外套放到沙发上,“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Bernie吧,他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估计明天就到,电话里听那语气恨不得杀了你呢。”

  张祁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Bernie那性格,不给江望脱层皮他就不是Bernie。

  “我会如实告诉他。”

  江望从来没想逃脱责任,即便找到主谋,在江望心里,他依旧是造成晏怀瑾受伤的主要原因之一。

  若是他能再强大点,能再把人保护得好点,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终究是他太无用。

  张祁看了眼男生凝重又自责的神色,终究还是不忍心。

  “虽说可能是人祸,但这不是还没定论吗?也别太自责。”

  “是人祸,是冲着我来的。”

  隔了几秒,江望确定的声音传到张祁的耳朵里。

  几个小时之前。

  江贡慢吞吞坐在了主座之上,江文林和江望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

  江贡看了眼江文林身下的轮椅,又慢悠悠移开视线,“身体不好就不要东奔西走了,在家歇着就好了。”

  这是再问责他带着江望一声不吭闯上来。

  江文林压低了眸子,没讲话。

  被自己的儿子无视,江贡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紧接着转头看向坐在自己另一侧的江望,“你就是小望吧,都长这么大了,还真是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

  换做任何一个家庭,或许这就是简单的叙旧。

  但江望握进了放在桌下的拳头,他念着还在医院的晏怀瑾,根本没有和江贡虚与蛇委的心。

  江望看进那双状似温和的污浊眸子里,一字一顿,“是你吗?”

  江贡皱了皱眉头,“文林,这孩子你怎么教的?怎么这般不懂礼貌。”

  江文林这下讲话了,“确实没太管过,毕竟本来就不该有。”

  江贡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下去了,他似乎是也懒得再与两人演这幅天人之乐的场景。

  “江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江家几百年的传承,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所以,你承认,人是你找的?”

  那双黑沉的眸子盯着江贡,试图将江贡每一点神情变化都囊收进眼中。

  江贡没讲话,只意味不明讲了句,“长歪的小树总是需要修理的。”

  这几乎等于默认。

  江望掀桌而起,手里的水杯擦着江贡的脸砸在后面的地上。

  “嘭”的一声,四分五裂。

  一句话没再多说,江望转身往外走。

  江贡接过身边女仆递上来的手帕,自己擦着溅到脸上的茶渍,他语气里多了几分蔑视,他转头问江文林,“你说,他需要多久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要降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