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白云,日光树影。最是万物生发的春季,蠢蠢欲动之物破土而出。外头洋溢着一片新生带来的喜悦。

  在这间小小酒室里。

  张祁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向江望那仿佛炭笔素描流落出勾勒出的简练眉眼,其中凝结着好似雷霆万钧难以撼动的惊人坚韧。

  本该滑出嘴的阻止猛地收住。

  江望是头拴不住的野兽,浸润社会快二十年的张祁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即便披上外衣,野兽也依旧褪不去他锋利的爪牙,依旧是人群中最为危险的存在。

  张祁忽地就沉默了。

  他一时竟然决不出,该如何回复。

  再说,张祁自己沉浸在甜蜜爱情里,自然希望自己的好友也能被爱情温润,而不是那副应激模样。

  燕子可不就是该穿梭在青空之下,来去自由。

  酒杯中最后一口酒滑入舌喉,误吞的冰块被利落“咔咔”两声咬碎。

  “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旦你操之过急,踩到燕子的警戒线,小心无功而返。”

  江望眉间一松,他以为张祁犹豫这么久,是在想如何劝阻自己。

  没想到会得到一句堪称善意的提醒。

  “张哥,我会小心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江望满心的感情终于有了宣泄,蝴蝶的磷粉落在殷红的玫瑰之中。

  张祁抬眼,眼里有着质疑,似乎是不相信20出头的半大小伙子能抑制住沉沦的爱意。

  江望微微一笑,再次确定自己的心意:“我不会让他离开我,所以,我一定会带着十足的耐心等待。”

  他像是草丛里等待猎物踏进攻击范围的捕食者,是丛林里从不失手的优秀猎手,坚定、耐心,又富有力量。

  张祁在那张笑脸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隐隐生出收回前两秒发言的冲动。

  他努力把脑海里狗咬燕子的图景挥去,就江望在晏怀瑾面前的温顺样子,这想象肯定是他自己吓自己。

  张祁松口气,看着钟表分钟绕回了原地,他想起自己答应自家小孩的事,一挥手,赶着江望离开。

  “行了,既然问完了,就快走吧,别在这赖着了,平日里不是每次都急着走吗——”

  江望顺从站起身,对对方的话没有任何反驳。

  若不是晏怀瑾想来,他确实很难主动踏足这里。

  不过——

  江望想起什么似的,为了感谢张祁今天的耐心解答,好心提醒两句:

  “你那小酒保哪收的,看着未成年似的,身上还有伤。你记得检查身份证,别回头阴沟里翻船了。”

  张祁在他身后呛到似的,猛咳两声。

  “……咳咳,别乱说,成年了。”

  江望还想再说些什么,面前的包厢门就已经打开了。

  话里的小酒保正站在门口,端着托盘。

  托盘里是两杯鸡尾酒。

  江望噤声,侧过身看着小酒保冷着一张脸,把托盘里的酒放在桌子上。

  椭圆的托盘一收,小酒保手腕拖着夹在臂弯,冷着脸又离开了。

  全程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对两个活生生的人也没有任何表示。

  江望看着对方离开,小酒保估计比他还矮点,腰线却高得很,背影纤细,看上去和青春期的晏怀瑾有得一拼。

  只可惜是头短发,后颈处的伤痕更是破坏了男生身上挺拔的青松感。

  男生迈步速度不快,每一步距离却不小,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知道张祁从哪淘来的黑胶唱片正挂在走廊墙壁上。

  江望草草看两眼就收回眼神,却被眼前忽然贴近的大脸吓得眉头一跳,微不可察后退一步。

  “还不走,看什么呢——”

  张祁推了江望一把,把人推出包厢,又匆匆紧接着消失在走廊尽头。

  江望心里腾起些异样感。

  不会吧——

  他走的时候余光看见向来说一不二、□□老大似的张祁正贴在小酒保面前说些什么,小酒保皱巴着一张脸,几次把贴到自己面前的脸推开。

  张祁脸上那堪称谄媚的笑容刺得江望眼睛一疼。

  认识这么久了,第一次知道,原来张祁也是有这种表情的男人。

  江望想帮着对方把碎在自己心底的形象拼好,缝缝补补却发现根本不可能,那张笑脸实在是刺眼。

  车头一拐,进入晋城主路高架,江晟集团的大楼出现在眼前。在一群直冲云霄的高楼间,存在感也极强。

  这是这座城的CBD,在晋城本就出众的商业之中,在掌握着全国乃至全球经济命脉的数家集团中,江晟集团依旧是望其项背的存在。

  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和金属板包围着,楼体线条简约却不失力量感。大楼的外墙颜色以浅灰为主,搭以体量适中的银饰。

  它矗立在繁华都市CBD最正中,是成功、金钱和权力的象征。

  阳光之下,丝毫窥不见楼中之景,玻璃上明亮的光芒好像离弦利箭般,直冲冲刺进江望的眼中。

  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白光,昏聩眩晕的前额,让江望第一次对江晟集团的力量有了实感。

  江文林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闪现:“江望,不管你现在再怎么闹,接手江晟都会是你唯一的选择。”

  江文林其实不怎么管他在娱乐圈的事,除了那张毕业证,江文林没再要求他更多。

  也就是在他拿到兰尼斯奖后,没能像之前几人默认的那般学着接手公司,江文林才会时不时催他几声。

  说是催,江文林却根本不担心。

  他坚信,江望一定会接手江晟。

  车头拐进旁路,隔离了高架之外的一切,江望看着眼前的车流,江晟大楼却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

  握住方向盘的手不断收紧,生生将指边缘挤出白色。

  “所以说,怎么突然就来我这了?”

  晏怀瑾刚忙完上一组拍摄,抽空从影棚走回自己办公室休息一会,就发现了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我怎么记得你今天下午有事呢,小望?”

  晏怀瑾抽了两张洗脸巾擦干净了自己手上的水渍,又打开酒水柜,从中拿出两瓶汽水,递给了江望那瓶橘子味的。

  “咔嗒!”

  晏怀瑾食指扣开手中水蜜桃味的,抿了两口,又回头看向座椅上的人。

  “怎么不讲话?”

  “忙完就回来了。”江望盯在晏怀瑾,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晏怀瑾略一思索,从柜子里又拿出一瓶水蜜桃味的汽水,递到江望手里。

  “喏。”

  江望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汽水,蜜粉色的罐子上印着粉桃子饱满的轮廓,迸起的淡粉果汁印在背景。

  同系列里最畅销的口味,也是晏怀瑾最喜欢的口味。

  甜丝丝又带着独特的爽利,让人很容易一口爱上。

  “怎么,还要我帮你打开?”

  刚和敲门的员工交谈完的晏怀瑾,回来后就发现江望还是这副痴愣愣的模样。

  “咔嗒。”

  回应他的是一声开盖声,易拉环被江望轻松单手打开。

  “哥,”

  江望叫了一声,却又因为声音太粘太小,听起来不像话,更像是一声叹息。

  “怎么了?遇见事了?”

  晏怀瑾走过来,折起衣角抱在怀里,轻轻蹲在江望面前。

  他的右手放开易拉罐,转而摸上江望的左耳,冰凉的触感让江望猛地一抖。

  两声笑意泻出,晏怀瑾耐心再次问道:“受人欺负了吗?”

  他微扬着头,眼里满是关切,莹莹飘在那双水盈的桃花眼里,长发折在脑后,又从衣领间落下,瀑布般垂落。

  像过去的每一次。

  或许是缺少关注,江望小时候经常打架,对着看不顺眼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豆丁似的身躯瞬间化身炮弹,手脚同用,

  结局就是江望带着一身伤回家。

  他对自己身上的伤口不怎么在意,不许家中任何一个佣人帮他处理,支着耳朵在客厅写作业。只要听见某个特殊的声响,江望就猛地从垫子上弹起,直奔声源地。

  临近时,又刻意放慢脚步。一步一趋,直到手掌捏到自己想碰的衣角。

  “哥哥、”

  江望低着头,期期艾艾。

  肉嘟嘟的小孩,发育得比同龄人都晚一些,带着伤口,看上去更惹人可怜。

  这样的场景,一周至少三次。

  晏家的管家爷爷总会心疼得想抱着小江望去处理伤口,却被江望躲开。

  江望死死攥着晏怀瑾的衣角。

  “哥、哥哥。”

  “叔,你先进去吧,我带他就好。”

  晏怀瑾温柔交代管家,接着就会慢慢用手取代那截毫无温度的衣角,他动作轻柔地避着个子还小的江望,蹲下身来。

  “怎么了?受委屈了?跟哥哥说说好吗?”

  江望看着对方鼻尖的两颗小痣,感受对方捏上自己耳垂的手指。

  “身上的伤口疼不疼啊?”

  年岁不大的男生散着头发,穿着校服,拿出了仿若春日暖阳的善意,熏得江望阴霾尽散。

  “唔——”

  江望两条小短腿一蹬,扑进对方怀里,两截短短的手臂环住对方的脖颈,鼻腔压进对方的秀发,嗅得满鼻清香。

  “哥哥、哥哥、哥哥……”

  他的每一次呼唤都被一声轻轻的鼻音应答。

  时间回到现在,江望看着晏怀瑾蹲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已经不像是小时候看起来那样巨大,在自己高涨的体量面前显得瘦弱了许多。

  “哥,”

  自己所谋求的,也不再是单纯的一声“哥哥”

  “嗯?”

  江望伸手摸上对方眼下的青黑,他指腹轻之又轻,慢慢落在上面。

  又趁着晏怀瑾因为惯性闭眼时,按了按对方眼皮上透出薄皮的青色血管。

  “我要准备巡演了,这是最后一次巡演,这之后,我就要接手公司了。”

  晏怀瑾一愣,紧接着被江望拉着坐进座椅的另一侧。

  不算大的单人椅被两人撑得满满当当。

  接着,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诧异,“怎么忽然就要接手公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燕子从小就是个温柔的人。

  望真的很难不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