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过那个手术?”

  杨舷的瞳孔震了震,不确定又看了看那越看越清晰的两条疤痕,愕然久久,不能平复。

  “嗯,三年之前剪过虎口。”

  尹东涵淡淡道,就仿佛那只是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小事:“恢复的不错,现在其实没什么感觉。”

  杨舷不由自主地微微摇头。原来这双完美的艺术品并非上苍创造的原生杰作,而是有人为干预。但此刻,他更希望这双手是它与生俱来的样子,尽管那样它就不再完美。

  杨舷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抚过尹东涵的疤痕:“你为什么要剪虎口?就为了多弹那几个键?你不疼吗?”

  “也就术后疼个三四天,现在真的没有感觉了。”

  尹东涵将手张开,抻拉着他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十二度手:

  “而且跨度小真的受限,之后拔技术上难度也是很困难。”

  杨舷现在只要见到尹东涵抻开的虎口,就自动脑补虎口开刀的血淋淋的手术过程。

  他不敢再想,一把握住尹东涵抻开的手,将他拇指和小指合拢。

  尹东涵指节突出,很骨感,紧握着还有点硌。

  杨舷张开手,比在尹东涵的手前。拉小提琴的手,比那双常年游走于黑白琴键上的那双要小上一圈。

  “我手小,我照样能拉帕格尼尼,我十四岁也能拉帕格尼尼。什么受限不受限的,你不是怕你技术不好,你只是怕别人觉得你弱。音乐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所以你没理由迁就它!”

  尹东涵就势握了握杨舷的指尖,风轻云淡地平复着杨舷心里那份不明来由却不可遏制的焦急:

  “有可能,我早就把它当成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了,所以才会为它做一些傻事。”

  “这件事上,我实在没法认同你。”杨舷叹了口气,后悔刚才的情绪失控。

  他是真的看不了尹东涵对苦难甘之如饴,但自己尚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干预什么。

  杨舷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因刚跑完一千米又和尹东涵长篇大论了一通而干得发涩的嗓子。

  “杨舷,我也想喝水。”见杨舷拧上瓶盖子,将矿泉水瓶放到脚边,尹东涵轻启有些干裂的双唇。

  “我给你买瓶去。”

  “我就喝一口,你的给我就行。”

  杨舷屁股刚离长椅又被尹东涵摁回来。他亲眼看着尹东涵拿起他喝的只剩半瓶的水,仰头,与瓶口离了不少距离。白衬衫领子上露出的喉结,因咽着水流而咕咚咕咚地上下滚动。他脖子后倾,几滴水珠流出嘴角,在唇角和下颌之间划出一道直线。

  尹东涵喝了小半瓶,单手拧着瓶盖,另一手屈着手指,用第二指节沾掉嘴角的水珠,静静地望着杨舷。

  杨舷目光闪躲,游走在尹东涵周围,就是不敢聚焦。他怕现在与尹东涵对视,无论是多清白的眼神,都会发酵出色与神授的意味。

  操场上,男生们在踢球,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杨舷却偏偏听得到自己那强烈到荒诞的心跳声。

  变态吧,我是变态吧……有什么可看的,你自己不长喉结吗?

  杨舷狠狠眨了眨眼,将那些东西从脑中清除。本来还对尹东涵的“自虐式努力”生了点气,现在心里除了那种波澜之外,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那个…东涵,你虎口剪了就剪了吧,以后别再干伤害自己的事了……我指的是所有,包括你要好好吃饭,再低血糖晕了怎么办?我又不能保证以后每次都在旁边陪着。”

  “行,听你的。”

  杨舷拧开矿泉水瓶盖,后倚在靠背上,仰头把剩的小半瓶一饮而尽:

  “身体健康是1,什么技术名誉声望金钱成就,这都是0。1都没了,要那么多0干嘛?”

  尹东涵嗤笑一声,出于某种不可明说的原因。

  “你想哪儿了?”

  都老大不小了,懂的都该懂了。

  杨舷推了一把尹东涵,笑骂:“笑个鬼啊,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尹东涵夸张地伸出两指头抵在太阳穴上,戏精上身地:“别动,头晕……”

  杨舷一眼识破他拙劣的演技,继续怼他的腰窝,两人笑着打打闹闹。

  “你还装上了。”

  “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连阳一中——

  “7887,7887!书桌洞要调过来…这排多出来俩桌子,一会儿给搬走廊外面去哈……”

  江北校服拉链不拉,敞着个怀,一手叉腰,一手提溜个折叠教鞭,站在讲台上,像个包工头一样指挥五六号人排桌椅。

  市级征文比赛决赛,现场限时命题写作,考场就选在了连阳一中的多功能教室。

  连阳一中换了个新校长,“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新气象可是一点不沾。前有用高三学生假扮高二糊弄市局领导评外语特色校,后有主动腾出多功能教室当作文比赛考场。

  江北抖着腿,转笔似的玩弄手里的教鞭,自诩着尹东涵的高瞻远瞩,心里已经朝这个学校的领导层比了一个大大的中指。

  加上上周社团活动无故取消,江北更是一肚子怨气。

  “北哥,这凳子构造下陷!”眼镜小胖子招呼着江北过来。

  “啥玩意儿?”

  不学地理,没听懂。

  江北到小胖子指着的凳子跟前,轻踹了一脚,凳子吱嘎一声,凳面向后倾斜了不少角度。

  “你换一个不就完了,这点事还来问我?”

  “不是说凳子规格要一样吗?上次有个考试,就因为有个考生分到了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桌椅,坐得不舒服,没考好试,回头就上招办给我们举报了。”

  “纯他妈闲的!”

  是非当事人都觉得荒谬的程度。

  江北一手给“构造下陷”拎出来:

  “不用管,换!看看到底是坐色不一样的凳子考不好试,还是坐摇摇椅考不好试。”

  小胖子屁颠屁颠地去换了把凳子。江北走上讲台,看了眼讲桌上的说明,还要写黑板。

  见没人有空干这活,便抓起粉笔亲自动手。

  江北的字不丑,就是有点和他本人性格相像——在黑板上写更放大了这种,嗯……跋扈。

  “题目……时间……主办方……”

  江北背下要写的内容,方便往黑板上誊写时不用看着单子,正好留着那几片纸扇风。

  “北哥!”

  刘晓竞拿着一沓参赛选手小卡走进教室,刚一口气爬五楼的他气喘吁吁地推了推眼镜:

  “这些东西是按座位号贴到他们的桌角,还是等那天选手都入场,让他们自己整?”

  “不是你去开的考务会吗?这事你问我?”江北漫不经心地扇着风。

  刘晓竞白了他一眼。以他和江北的关系,说话根本不用客气:

  “那单儿你手里攥着呢!”

  “啊?昂,”江北翻到正面,见到标题《考场布置要求》,背下了最后几条信息,将单子塞给刘晓竞:“呐呐呐还你还你,自己整去吧。”

  刘晓竞嘁了一声,翻看一番。江北扭过身子继续写粉笔字。

  “嗷这上说不用管,等他们来了自己发,放这就行。”

  刘晓竞给一打小卡片放到讲台上,没事可干,就随手拎了个椅子坐着看江北写字:

  “你这粉笔字写得还不赖,横是横竖是竖的。”

  江北知道刘晓竞没诚心想夸他,比刘晓竞刚才“嘁”的那声还大地嘁了一声:“留一手以后给女朋友写情书。”

  “最终解释权归连阳市作家协会……我去,作协啊!”

  江北写完最后一行退下讲台,总体看了看,又翻过单子,读着刚才没来得及细看的内容,自言自语道:“9至14岁,这还是个青少年组的考场,现在小孩这么卷了吗?”

  “对啊,就是,”刘晓竞一旁插话:“不像某个理综状元,不管是啥主题的作文,结尾必须来一句‘冀以晨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你,”江北给单子卷成纸筒,照刘晓竞头顶就敲了一棒槌:”阴阳怪气谁呢?”

  几棒槌不痛不痒的,刘晓竞继续:“就你这文笔,还是别写情书了。”

  “你大爷……”

  排桌椅的同学陆续忙活完走了,只剩刘晓竞和江北在门口贴封条。

  “现在就封吗?明天是不是社团课还要用这个教室?”虽然是这么说着,刘晓竞还是给江北搭手递封条。

  “就上学期那个社团课,一学期的加起来不够两个小时。”江北扯出来一大截胶带,用牙咬断:“他明天要是有社团,我回去就把物理大本吃了!”

  江北最后一巴掌拍到贴着封条的胶带上,把封条贴得严严实实。

  晚上六点多,附中——

  食堂后门外的小树林里,尹东涵靠在木栈台上。面前稍高一点的木栈台上,放着两个白色托盘,盛着的餐食还冒着点丝丝缕缕蒸腾而上的热气。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但已点了灯。远处渐紫渐暗的晚霞和近处的灯光投射到白墙上摇曳的树影配合着,幽静宁谧。不远处,共进晚餐的几对小情侣低声细语地卿卿我我。

  尹东涵看了眼时间,划开锁屏,见杨舷还没回消息,聊天页面还是以自己那句“我在食堂后身的小树林里”作结。

  “东涵!”杨舷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冷不丁喊了一嗓子。见周围小情侣都往自己这边看,尴尬地咳了声,麻溜窜到尹东涵旁边坐下:“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在食堂里找了一圈。”

  显然,他没看见发的消息。

  尹东涵也不想计较,把筷子放到杨舷的托盘上:

  “食堂人太多太吵,这清净点,说话不用扯嗓子喊也能听到。”

  旁边女孩子依偎在她男朋友怀里,撒着娇让男孩子喂她鱼丸。杨舷自觉地因不小心看到这一幕而感到冒犯,接着尹东涵的话小声嘀咕:

  “你确定,这……清净?”

  尹东涵平静地看了一眼那边“相逢”的“金风玉露”,再望望杨舷:“想谈恋爱了?”

  那边女孩子又撒着娇笑骂男生不给他挑出香菜叶。

  “不谈,麻烦。”杨舷直来直去道,对尹东涵莫名其妙的问题并未多想。

  “你这就偏见了,”尹东涵帮杨舷剔出碗里的碎八角:“今天下课晚了?”

  “没有,”杨舷用筷子拌了拌炒面:“下课之后‘菜花徐’和我聊了聊下周去天津比赛的事——对,我下周要去天津了!而且我们比赛在天津大剧院里,特别有排面!我回来也可以给你带点东西,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

  天津尹东涵去过好多次了,但还不想扫了杨舷的兴致:“我先想想吧。”

  “那你快点想啊,尹少您想要啥关系着我带多少经费呢?”

  杨舷捧起碗,咕咚咕咚喝着半凉的汤。

  尹东涵不怎么太愿意别人叫他“尹少”,杨舷除外。

  “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三。”

  “那你就看不到我和苏澄的联动了,”尹东涵搅了搅汤,汤勺避开浮在表面的油花,舀了一勺小口喝着:“下周三上级来参观检查,还需要几个同学当群演配合。”

  杨舷听尹东涵的语气小有失落,心里暗笑,突然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正襟危坐起来。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到桌上前还晃了晃,就像他带着个横过来比他手腕都粗的大金表:

  “知道你想让我陪你表演,但是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忙,没办法满足你的愿望,实在抱歉,但我在天津也会时时挂念着你的,我的尹少。”

  尹东涵喉咙发紧,持汤勺的手僵在空中。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尴尬地抿着嘴,伸手遮在眼前,支着前额,将头偏到别处。

  杨舷尝到了点甜头,又不满于自己刚才并未臻于完美的演技,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声,只可惜他清澈的少年声线压不出又沙又油的气泡音:

  “怎么,感动了?”

  “……”

  尹东涵半晌才扭过头,向杨舷挤了个哄小孩的笑:“要不你别拉琴了,去学表演吧,考中戏。”

  透过窗户看,食堂的人已经不多了,门口叮叮咣咣倒餐盘的声音不绝于耳。

  尹东涵看了一眼还在傻笑的杨舷:

  “快吃,吃完回去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