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把人喊下来后,程所期就后悔了。
或许他应该先穿个衣服再说。
一直以来,头可断血可流,唯有发型不能乱——这一度是他人生信条里最看重的一条。
形象这种问题,死了看重,活着的时候更要看重。
程所期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材,自认为不算差劲。
才面不改色,顶着一道炙热的视线赤条条穿好衣服。
不管是逃回屋里,还是叫人转过身,一想到大家都是男的,程所期干脆就懒得矫情了。
在他穿衣服的间隙,那少年站在原地并没有上前。
等程所期走近,才真正看清他的样貌。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五官生得漂亮,半扎半散的头发看起来不显阴柔,反倒多了几分民族特色的古朴和神秘。
尤其是右眼下那小小一点泪痣,堪称点睛之笔一般的存在。
那声“小孩”在意识到这人比他高了半个头后,还没吐出来又被囫囵吞下:
“你不是南寨的吧?”
南寨寨民穿苗服都是以藏青色为主,和少年身上这套的样式颜色完全不一样。
少年看着他,点了点头。
“大晚上不睡觉,你是哪个寨出来的?”
少年浅浅笑起来,朝他后边一指,那是另一座山的方向。
来之前程所期就了解过,平义这条边境线有许多寨子,寨与寨之间,大家的苗似乎不太一样。
真要追溯和细分起来,那可有得历史说。
程所期对这些历史起源不感兴趣,他的视线落在少年收回的右手上。
因为抬手指去这个动作,会让他的手背以及一段小臂完全暴露出来。
在那处皮肤上,程所期看见了十分特殊的图腾刺青。
也有可能是当地某种带有特殊意义的文字符号。
程所期只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小时候看见过很多次的图案。
曾有段时间,他在梦里都会梦到,所以不可能会看错。
他看似正常的深呼吸了一口气,将眼底几乎是立马就涌上来的算计悉数压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程所期本以为会听到他用当地语言说出自己的本名,但对方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巫年。”少年道,“这是先生给我取的汉名。”
他的发音很标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得格外利索。
也让程所期难免好奇:“你到外面上过学?”
巫年摇头:“我不到外面去。”
程所期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他果然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隔着衣服指向了他小腹上那道伤口。
那浅色的瞳孔,可包裹不住探究和兴趣。
从寨门口第一眼起,巫年对程所期就充满了好奇。
就像看见了动物园里新来的一只熊猫,因为暂时还不知道他的习性如何,所以总得先花点时间去观察。
“嘘。”程所期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指尖触到寒凉一物,“今晚你看到的,不能告诉别人。”
巫年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为什么?”
程所期有那么半秒的停顿,似乎是在思量什么,才道:
“你拿了我的糖,就得替我保守秘密。”
说罢,他将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巫年手心里。
“这叫交换。”
虽然这个交易物,实在是便宜到有点上不得台面。
陌生的指尖在手心里又轻又快的划过,带来微微痒的触感,让巫年下意识合起手掌,顺势就将那颗糖给抓住了。
奶糖味似乎都能透过薄薄一层糖纸飘散出来。
巫年像是不太确定:“你,要给我?”
程所期颔首:“听说小朋友都喜欢。”
虽然程所期早就记不清童年里的糖味是个什么样,不过这种哄骗小孩的玩意儿,用来糊弄一个没出过平义的大朋友,应该也行得通吧。
实在不行,他还有个蔫吧了的橘子……
正想着,还没得到糊弄人的反馈,就听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
“——有鬼啊!!!”
声音是齐温书的,那一嗓子大有掀破屋顶的架势。
程所期三步并两步跑上去,推开他房间的门。
鬼倒是没见到,只有一条蛇从窗口挂进来。
正吐着蛇信子,朝床上的齐温书爬去。
这蛇大概有三指大,红色的花纹异常诡异。
还不待它爬上床,程所期远远将折叠刀甩过去。
嘣一声,刀刃准确率百分百穿透蛇的七寸,一下将其钉在墙上。
齐温书愕然回头,见得程所期一派淡然的站在门口:“鬼在哪?”
“在、在窗口!在那……哎?”
齐温书抱着被子指向大开的窗户,那里除了偶尔有风吹进来,连一个树影都没有。
“我刚刚真的看见了!有个人影黑乎乎的!——就站在那!”
像是怕程所期不相信,他慌忙走到窗边求证。
可那个自己睡得半梦半醒中看见的黑影,早就不见了踪影。
齐温书低下头:“我真的没骗你……”
“明天去跟杨向导拿点防虫药,很晚了,早点休息。”
程所期将已经死透了的蛇从窗口丢出去,抽出纸擦干净刀刃,将折叠刀揣回口袋里。
齐温书看着他的动作:“你……”
“以前喜欢玩飞镖。”
昏黄的电灯光晕下,那浅浅一层暖色调打在程所期身上,却无端让人看出几分淡漠的寒意。
如果自己再多问一句,下一秒那把刀可能会飞到自己头上——齐温书没来由的想。
等程所期回到院子,巫年早就已经离开。
他孤身一人站在月光下,瞧着树影在地上悠悠荡出各种形状,脑海中却自动将其勾勒成了那个神秘的图腾刺青……
第二天,还是杨向导先来找的他们。
早早就过来了,说是晚上在芦笙场有表演,很热闹。
也为了更好的招待他们,所以特意前来邀请他们参加。
因着昨天到南寨已经太晚,杨向导想着他们一路过来,舟车劳顿的,就没有带着他们好好逛逛。
现下逛到芦笙广场,见一帮人在那里忙碌。
程所期顺口问了一句:“这是做什么?”
“他们在搭花棚,晚上在场地中央燃篝火,“打铁花”,得事先做好准备工作。”
杨向导热情介绍,末了又解释:
“其实这个活动也是近几年才有的,早以前可没有这么热闹。”
“这是还有什么说法吗?”
齐温书昨晚被吓得没睡好,才一个晚上过去就有明显的黑眼圈出来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多办点这些个热闹活动,一来也能打破人们对南寨的刻板印象,吸引游客,二来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别老幻想着在家等一场入室抢劫的恋爱。”
杨向导挠挠头,突然笑得不太好意思。
总不能告诉他们,其实这些话都是族长夫人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