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过后,杨舷和杨舶又回到他们爷爷家,过没有他们母上大人参与的假期生活。
咸湿的海风没有吹散昨夜的硫磺味,像是刻意保留着些许人间烟火气,聊以给这一方小平房区补益增辉。
阵阵悠扬的琴声从并未关严实的窗缝中飘出,自由而畅然地驰骋在天地之间。
次卧的窗扇开了条小缝,冷空气成丝似的钻进屋内。
杨舷就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拉琴,他喜欢在练琴时周围的温度低一点,好让他清醒地沉进曲子中,去感受谱写者融进每一行乐句中那溢于言表的情感。
条件有限,没有谱架,杨舷就把他六页的琴谱全贴到桌对面的墙上。拉到蹩手的部分停下时,隔着桌子将身体凑到墙面前,翘起小拇指支在墙上,其余四指捏住笔尖,艰难地在谱上能减即减地标记几字。
门口传来钥匙从外面开锁的声音,然后是老人的咳嗽声,是晨练回来的杨舷爷爷。
“大艺术家还练呢,该休息休息了,刚洗了几个苹果,出来吃吧!”
“哦,好!”杨舷收好琴,啃着苹果,另一手划拉手机。
显示,十五分钟之前【要上柯蒂斯的我最最亲爱的师哥】:在干嘛?
杨舷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晾了尹东涵十五分钟,十五分钟!
“刚刚在练琴,现在才看到。”
“有时间吗?想请你出来陪我挑件礼服。”
——尹东涵那边几乎是秒回,又加重了杨舷刚才的罪恶感。
“我当然有时间。”
“那好,五分钟之后在上次送你回家的那个地方等你。”
“!”杨舷三下两下啃完苹果,冲了把手,裹上大衣就开门出去。
“爷爷我出去一趟哈,我同学喊我,大概下午就能回来。”
“谁啊?小尹啊?去吧去吧,多和同学出去走走,别老是在家里窝着。”
五分钟过后,杨舷如时钻进尹东涵的那辆香槟色迈巴赫中。
尹东涵把额前的碎发梳了上去,梳成只有在上台演奏时才梳的背头,蓬松的发梢似乎还在定型之前卷了卷。
杨舷向尹东涵凑近了几分,影影绰绰地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
尹东涵正了正大衣下摆,朝着向他凑得越来越近的杨舷的反方向后缩身体:
“你非要离我这么近吗?”
“我……不好意思。”
杨舷讪讪坐回原位,刚才在尹东涵周身闻到的佛手柑的馥郁香调还残留了些在他鼻腔内,勾引着他的嗅觉。
杨舷整理好思绪,将眼眸中的起伏尽藏在平静的秋波后,抬眼看看向尹东涵:“你喷香水了?”
“毕竟是要挑礼服,我就给自己好好拾掇了拾掇。”
尹东涵将手腕露出,抬到鼻翼下方还有些许距离的地方扇了扇腕上的香气,试闻一番后,淡淡问道:“很浓吗?我只在手腕和脖子后喷了点。”
这香前调是佛手柑,中调加之薰衣草、胡椒、八角、肉豆蔻,后调是龙涎香和香草馥奇的香调,清冷凛冽,很适合秋冬。
从清新到烟熏到奶甜,最后留下来的是那种温柔的体香……杨舷闻后一发入魂般地上了瘾。
总不能像变态一样贴着他东涵师哥的衣领闻他喷在脖子后面的香味,于是乎,杨舷轻抓着尹东涵的手腕,也不怎么懂品香的他直接像嗑药一样猛吸了一番:
“你这个味太好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尹东涵无奈地笑笑,扭过头去服气地以手掩面。
他只觉得手腕一阵毛茸茸的痒,也不知是杨舷偶然蹭到的鼻尖,还是他鼻翼下呼出的暖湿暖湿的气息。
“杨舷,行了行了,这也不是什么定制的,你要是喜欢,我回头把链接推给你。”
杨舷讪讪作罢,顶着泛起绯红的脸颊,弯曲指尖蹭了蹭鼻翼下方的那一片区域,似是在回味刚才的香气。
顷刻后,后座的两人从上一话题中走出,安静了一会。
杨舷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街景由海天一色的自然具像变成繁华热闹的林立高楼和商圈。
人多拥挤,车速放慢下来,杨舷得以细细看清每一个路过行人的行止神态。
无不自信从容。
穿着精致的富婆姐姐走出商场门,挎着奢侈品的袋子,挽着她帅气有型的男朋友钻进一辆豪车。
“对了东涵,你说的挑衣服是在这吗?”
“嗯,在这个商场后身,是个私人定制的门店。”尹东涵应道。
“唉,少爷的衣服都是定制的欸~”杨舷阴阳怪气地笑着,意在逗尹东涵。
尹东涵笑骂:“你这什么语气?”
……
高端大气的定制门店是复式二层结构,中央悬着个暖光源的大吊灯。起始在吊灯下的旋转楼梯可通达二楼。楼梯扶手下端摆着台复古留声机,黑胶唱片迟迟悠悠地打转,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
——汲取了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绘画派技巧的旋律,朦胧且有多重指向性,反复触及听者的联觉,进行着音画重构。
尹东涵被举止绅士有礼的店员带进试衣间,杨舷则坐到松软的欧式沙发上。
表面强装成熟稳重,但内心实则仍住着条土狗的他甚至不敢靠沙发的靠背,与他身边的抱枕都全然保持着点距离。
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瓶精致的香薰,琉璃质感的茶色瓶上插了三根扩香条,檀香的味道难以形绘。
“先生,喝点水。”
精致盘发的优雅女店员给正盯着香薰瓶眼神游离的杨舷递过一杯水。
“谢谢谢谢谢谢……”
杨舷一个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玻璃杯,比海底捞服务员还客气。
杨舷捧杯喝了几口,唇齿间还留着柠檬水的清香。那一边,尹东涵换好了礼服,拉开试衣间的门。
一旁的店员见状凑上前,又帮尹东涵微调了几下,赞不绝口:
“尹先生啊,这身衣服简直和您太搭了!刚才一直没来得及问呢,您这是打算穿出去什么场合呢?”
“肖赛。”
“肖赛?是……是我想的那个吗?”
“就是你想的那个。”
尹东涵对镜正了正白色手打领结,迎上镜中映出的店员的惊愕之状,波澜不惊地予以肯定。
“哈哈,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我可以提前和您要签名吗,大钢琴家?”
“上届肖赛入围正赛的87名选手是从全世界各地164名入围初赛的选手中选出的;二轮正赛只有45名;而终轮,则还需要选一首协奏曲,与乐队一起演奏。”
尹东涵看着镜中的自己,停顿了许久,像是刻意整理出一段时间,让自己平复思绪。
“变数太大了,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能走到哪一步。”
“先生您一定可以的,我这人看人可准!”
“借您吉言。”
……
“我可以去那边看一下全身镜吗?”
“可以可以,您这边请。”
尹东涵顺着店员的指示站到全身镜前。
透过镜子的反射,他看到大厅沙发上背对着他的杨舷,后者显然是毫无察觉。
“杨舷,”尹东涵缓步踱到杨舷面前,在茶几后驻足,笑意盈盈地看向那人:“好看吗?”
杨舷抬眼时,面前已是穿戴整齐的尹东涵。他眸光闪了闪,仿佛有无数慧星飞掠过大气层,擦出火光后,还留下了长长的尾。
他并非是未曾见过身着燕尾服的尹东涵,但偏偏这次,他却有着一股无可宣之于口的汹涌在内心激荡。
尹东涵内搭的翼领衬衫和白色领结精致挺括,不算太刺眼的灯光将亮灰暗面区分得泾渭分明。
尹东涵本就有着少见于东亚人的高面部折叠度,这也让他多出了一分超出他这个年龄的成熟。
鼻梁高挺,在四分之三侧的角度显得劲弩筋节,而他又偏偏生了双瑞凤眼,直将那凛冽削了几分,给人以恰如其分的、似有似无的清冷。
西方骨相与东方皮相淡妆浓抹总相宜,就像是河海交界处的潮汐,当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的时候,会交缠波动,像呼吸、像湿草地,是蝴蝶的飞舞,还有蛇的流窜……
杨舷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错扼之余,他看到尹东涵正向他靠近。
尹东涵比杨舷高上一点,他低了低头,好让自己的视线与后者处在同一个平面内。
尹东涵在杨舷眼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将坠入太虚幻境的那人拉回现实。
杨舷回神,嗓子里哽了几声。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说:希腊众神的欲爱,那是个古老的诅咒,它让人们注定不完整……
“My prince,”杨舷刻意浮夸地模仿着音乐剧的腔调,想将自己从想入非非中完好地抽身出来:“You are synonymous with radiant,elegance,and refinement.”
尹东涵舒然一笑,将杨舷的口语夸了一番。
被他“容光焕发精致优雅的王子”赞誉了的杨舷更是心甘情愿地服侍着这位“王子”,他把尹东涵领到茶几前,承上他刚才那杯柠檬水:
“My prince,您喝水。”
“你怎么不讲英文了?”
尹东涵只是接过了玻璃杯,在手里晃了晃,杯中的柠檬片像浮标一样上上下下。
“就会这点,刚才那几句已经是我词汇量天花板了。”杨舷自我揶揄:“但这也不耽误服侍王子殿下您呐!”
“我可没听说过哪个臣子给王子递他喝过的水。”尹东涵挑了挑眉,似是很享受杨舷刚才那种“很有情调”的小玩笑。
他把玻璃杯放回原处,在杨舷面前正了正衣襟:“你还没说好不好看呢。”
“好看好看!”
杨舷心中一阵怦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现在是时机把我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讲出来了”的错觉,他在这种强烈心理的驱使下,脑补着他想象中的情节:
跑上前,握住东涵师哥的手,和这位钢琴家十指相扣,再顺势搂上他被黑色燕尾服修饰的腰身,在他耳畔低语:
My prince,I feel my heart surrender.
……
“尹先生,那边还有一件,您要试吗?”
店员挂着微笑,轻声问了句,也让杨舷脑海中盛大的浪漫史诗无疾而终。
“试,我一会就过去。”
尹东涵向店员扭头,简单应了声。
他再将目光落向杨舷时,只见杨舷脸上尽是交织着一种复杂的神色。
就像是即将奔下陡崖的瀑布,无端地中途停住,被强行截断了飞流直下的可能。
只是,尹东涵当前尚不能剖析出这背后纷繁复杂的情感。
尹东涵又向杨舷偏了偏头,扬声问道:“你多高?”
“我?”杨舷立刻挺直了身板:“我一米八。”
尹东涵向前凑了凑,见杨舷才到他眉心:“你觉得我会信?我一米八四,你到底多高?我想让你帮我试个衣服。”
“我……一米七七,去年测的,说不定今年还长了呢。”杨舷小声嘀咕。
“尹先生,我们这边准备好了。”店员来到尹东涵面前,向他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带他去吧,他帮我试。”尹东涵将杨舷向前轻推了半步:“换来换去的麻烦,也不好比较。”
“尹先生这是您的朋友吗?看起来比你小好多啊,我好长时间都没见过这么清秀的男生了……”
店员在尹东涵点头承认之时,领杨舷去试衣间。
“先生,怎么称呼您?”
“我叫杨舷。”
“好的,杨先生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