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属七和弦>第31章

  傍晚的沙滩,落日悬着半边。

  在海平面以上的那部分赤橙将丝丝缕缕的光芒撒到海面上,被起伏的波纹晕开。

  浮光跃金的海面之上是柔美的苍穹,被散射的光线点染着,天际露出紫色。

  杨舷坐在沙滩边的白漆长椅上,他面前尹东涵在沙滩上用点燃的烟花棒摆成了个心形。

  他穿着休闲的小西服,手持冒着火花的烟花棒,向杨舷笑着,明眸善睐。

  ……他的手真好看,钢琴家的手一定是上苍最满意的杰作。

  杨舷一身立然崭净的白衬衫,与周容的这一切是那么和谐又洽然,浑然天成得就像是这氛围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杨舷。”

  烟花棒燃尽,尹东涵丢掉了沾着炭灰的细棍,向杨舷歪了歪头:

  “过来。”

  “干什么啊?”

  杨舷扬着柔和的尾音,小跑来到尹东涵身边。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离我近一点。”

  尹东涵望向海平面与天际线的交合之处,他远眺着,海鸥在他耳边盘旋啼叫。

  “杨舷,你说,海的那边是什么?”

  杨舷向远处望着,迎面吹来的风溜进他的袖管,丝丝凉凉,每分每毫的触感都是那么真实。

  他笑了笑,刻意拽着斐然的文采,像是练习曲中堂然涉足进来的咏叹调:

  “是你一切想要的东西,是我们平生未见的山川不朽。”

  海鸥又从他身侧掠过,在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的沙滩上空翩翩然。

  尹东涵掩口轻笑一声:“那你愿意陪我去见这平生未见的山川不朽吗?”

  杨舷嘴唇翕动了几下,发不出一丝声音。

  周围稔熟的一切开始扭曲,抽象的一切变得具象,像是一团打着逆时针的气旋,在杨舷置身的那一片领域过境,携着他所有的遐思,冲向邈远之地……

  …………

  “哎新年好新年好!”

  “新年好哇!”

  “哥嫂现在这么漂亮啦!”

  “哪有啊,都老啦……”

  “嗨!姐!”

  “哎呀,你让咱妈先进呢,堵门口了都……”

  ……

  开门、关门、拉鞋柜、相互拜年……朦朦胧胧地传到杨舷耳中。他听不分明,只感觉有嗡嗡作响的动静,强行拉扯着他回现实一样。

  来串门的一帮亲戚有杨舷的姨姥姥、姥姥、大舅、大舅妈、小姨和小姨夫,杨舷属实是都没怎么见过。

  六人除小姨之外,都围着沙发坐好了。

  年纪最小还有些孩子气的小姨则和杨舷妈并排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方餐桌前,帮一边擀饺子皮的杨舷妈打下手。

  客厅里,杨舶给电视打开了,又端上茶几了一盘花生瓜子虾糖:

  “姨姥姥新年好!姥姥新年好!”

  “哟,真乖!”

  小姨闻声,向客厅那望了望,嘴里嚼着口香糖,嘎叽嘎叽的,但却完全不影响她的清晰吐字。

  她头向杨舷妈那微侧了侧:“唉,你这小宝挺待人亲的!你大儿子呢?”

  “杨舷啊?”

  “啊对!是不是考上啥音乐学院了?上大学了住校?过年都不回家啊?”

  “上什么大学啊,他才多大。”杨舷妈的嘴往关门的那个方向努了努:“喏,那不那屋呢吗?还没起床呢!”

  小姨咧嘴一乐,大红色口红放大了她笑容的灿烂:“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行,我去给你把这死孩崽子叫醒!”

  杨舷妈在围裙上抹撒了一把手,走去开门。

  这时的杨舷还背对着房门侧躺着,睡得还沉,浑然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哗——

  杨舷妈直冲屋内,一把拉开窗帘:“杨舷,起床!”

  杨舷陡然一惊,连带着身上的被子都猛地一颤。他扭过头,大口喘着气,窗外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

  他顶着一头凌乱的毛和刚睡醒浓重的鼻音抱怨着:“妈,你不敲门就算了,能不能别吓人啊?”

  “让你昨天晚上早点睡早点睡,起不来了吧!亲戚们都搁客厅等着呢!”杨舷妈把杨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丢给他:“快起来!”

  杨舷晕晕乎乎地坐起来,顿时感觉不对。他目光下视……

  大清早、十六七的男高、绮丽朦胧的梦——这仨凑到一块,没点反应都不正常……

  “……妈,你先出去一下呗……”杨舷顺顺乱发,眼神飘忽:“我换衣服……”

  杨舷妈不耐烦地走出房间,走时还不忘催上一句:“那你快点!”

  杨舷平复下来之后,力排万难地避开一屋子亲戚的视线溜进卫生间。

  杨舷埋在水池边洗脸,哗哗的水声招来了他亲爱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弟弟杨舶。

  杨舷见他就一肚子气:“不是,你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我七点就起来了呀!”杨舶笑嘻嘻的。

  “那你怎么不叫我?”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嘛~”

  杨舷指尖上沾了点水,弹了杨舶一脸:“大过年的,别逼我抽你!”

  杨舶抹了一把脸:“哥,你放轻松啦,这都不算什么的,你看客厅里的那一堆亲戚了吗?他们都等着看你表演节目呢!”

  音乐生回家过年逃不掉的保留环节——被强行按头要求表演节目。

  在附中,面对台下好几百人、各校领导、专业课老师,杨舷握上琴弓就不带怯场的,反倒在自家亲戚面前畏手畏脚,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

  “早知道我就不给琴背回来了。”杨舷把毛巾反手搭在晾衣架上,挤了点面霜均匀地在他本就白嫩的皮肤上抹婻楓开。

  ”哎,不过我有个招帮你逃表演。”

  “说。”

  “你就呆厕所里,别出来,干叫你,你就不出来,装死哈哈哈……”

  杨舶说到最后自己都没绷住。

  这笑话就像是从跟师傅刚学了两天半就登了场,面对着鸦雀无声甚至在脚趾抠地的观众席,在台上自先笑得横崩烂卷的草包相声演员口中抖出的烂包袱。

  杨舷冷笑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真的想从杨舶那里得到些实际的、可行性强的“真招”。

  “大过年的,别说‘死’字,晦气!”

  杨舷拧上盖子,擦了擦台面上的水渍,准备出门。

  “哥,你干啥去?”

  “向死而生。”

  “嫌晦气你还说?”

  ……

  客厅——

  杨舷一推门,撞见满沙发的“未知老太太”“未知阿姨”“未知大叔”,大眼瞪小眼的。那场面,简直无法形容。

  “这是你姨姥姥、这是你姥姥、这是你大舅、这是你大舅妈,这还有这是你小姨、你小姨夫。”

  杨舷妈给杨舷轮圈介绍着那一圈仰着笑脸的亲戚,等着杨舷上前挨个问好。

  就像是不给标准音,还在严重走调了的琴上“哐哐”砸了三个七和弦之后,停了好长段时间才在问你音名是什么一样。

  杨舷哪能记得住。

  还不想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于是乎,杨舷大步向前,挂上职业假笑,点头哈腰地连唤了好几声:

  “过年好、过年好、新年快乐!……”

  挺好。

  可以了。

  够尴尬了。

  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只有和他心灵相通的杨舶能看出他的窘迫。

  但可是,可但是,我们杨舶小同学转身就跟到杨舷妈屁股后面,凑到餐桌上帮忙包饺子。

  “我……我也去帮着包点吧要不?”

  “别,你别 你去客厅跟人说说话!”

  “……”

  杨舷悻悻作罢,站到亲戚面前:“新年好啊哈哈……”

  “来,到这坐着啊”

  杨舷姥姥挪了挪,腾出了一块狭小的位置。

  “嗯……不用了,不用了。”杨舷展开把折叠凳坐到茶几侧面:“我坐这就行。”

  “哎,舷舷变成大小伙子了,帅的嘞!”大舅妈撕开了一个高梁饴的糖纸,左腮帮倒右腮帮地嚼着粘牙的糖。

  杨舷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弯曲食指第二指节,在鼻下人中那蹭了蹭,随手抓起遥控器,将电视音量略调大了些,掩饰他讲不出话的寂静。

  我是不是该对说点什么?那我说点啥呢?怎么办怎么办?谁教我我现在该怎么办?东涵?东……

  杨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手机在床上没拿出来!

  得嘞!场外援助也没了。

  电视里重播着昨晚的小品,让人觉不出好笑的情节,配上台下观众不真情不实感的捧场假笑。

  那种跳脱的荒谬感和杨舷当下的状况发酵出一番独特的况味。

  小品演完后是一个歌舞节目,红西装的青年男歌手被给了一个特写,占据了电视的整个屏幕。

  大舅妈因而突发奇想:“哎,杨舷啊,你是不是音乐学院的呀?”

  杨舷点了点头:“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大舅妈听后,和在座的各位交流了几眼:“来给我们唱首歌吧!”

  “对呀对呀,唱一个唱一个!大过年的嘛!”

  大舅和小姨夫捧着场,沙发正中间的姨姥、姥姥姥也咧嘴笑着附和。

  唱歌?!

  期末,杨舷录视唱作业。梁广川锐评:

  气息不稳,像肾虚一样。

  “我是学小提的,我不会唱歌。”

  “那更好办了,给我们拉一曲!”

  就知道,逃不掉了。但某人还想挣扎挣扎:

  “我从学校回来琴盒都没打开过,要拉的话得现调音 就挺耽误时间的,要不……”

  “没事没事,我们现在也没啥事。”大舅妈抓了一把瓜子嗑着,吐了几口瓜子皮儿:“你调完了再拉 我们等着!”

  “行吧……”杨舷拉开琴盒,和没练琴就去回课时一样优柔迟缓。

  他的琴音是准的,昨天背过来前刚好好调过一次,但他还是象征性地打开校音器,本着能拖一会是一会的意思微扭琴轴……

  再调就不像话了。

  杨舷将琴身端到肩上,夹好,拎着弓子站到亲戚们面前:“你们要听什么?”

  “随便拉一个就行。”

  大舅妈摁小了电视音量,单看着杨舷夹着琴往那优雅地一站,就打心底地稀罕得不得了。

  随便?那我就真随便了。

  杨舷抬手就是一个《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随想曲》——帮他期末考核拿了个全专业第一的炫技神曲,当然最适合拿来吓唬吓唬亲戚。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将近五分钟的曲子,杨舷拉完还未等喘口气,就像疯狂鼓掌的亲戚们深鞠一躬,像他在舞台上谢幕一样庄重且正式。

  “学音乐的就是不一样啊,真好听!一个音是一个音的。”大舅妈一个劲拍手,直白且毫不吝啬地夸着她的婆家甥。

  “但是你这高级的洋曲儿,我们这几个也听不懂啊,有没有那种通俗点的?”

  “嗯……要听《新疆之春》吗?”

  “要不你拉个《赛马》吧?《二泉映月》《梁祝》都行!”他大舅一拍大腿。

  “大过年的,拉什么《二泉映月》?”

  但立刻提案的其一就被他大舅妈否了。

  “那你就拉《赛马》吧!”

  “?!”杨舷差点没拎住琴弓:“那是个二胡曲子……”

  “你们搞音乐的不都是,那叫什么,相互融合的吗?你这么厉害,刚才那首那么难的都会,《赛马》肯定也行,是不是?”

  大舅嘿嘿笑道,话尾下行的东北口音中有一种不可置否的语气。

  杨舷也没法婉拒:“硬拉也不是不行。”

  真庆幸,放假前学校民乐和西洋乐的联谊晚会上,杨舷还真和二胡专业的同学深入交流过一番。

  但这“四弦扬洋二胡”拉《赛马》属实是有种…有种维托里奥·蒙蒂背井离乡来到乌兰巴托旗和忽必烈策马扬鞭的美感。

  杨舷硬着头皮拉完,如释重负地鞠了个躬。

  本想着这场好戏大抵也许一定就到此为止了罢,谁知又被卷进了拉《听我说谢谢你》还是《孤勇者》的麦田怪圈中。

  最终他拉了首《春节序曲》结束了他大舅妈和大舅之间的鏖战。

  “个人演奏会”开完的杨舷同学身心俱疲地回到房间,给琴装好,抓起手机就迫不及待地给尹东涵发语音吐槽刚才发生的一切:

  “救命啊,东涵师哥!谁能想到?我刚才被一屋子,我根本不咋认识的‘未知老太太’‘未知阿姨’‘未知大叔’强行、按头表演,我大舅最后还非让我拉《孤勇者》!”

  杨舷方才匆忙,没来得及关门,门半虚掩着。

  杨舷小姨听到房间中有说话声,便推门而入,悄咪咪地站到杨舷后面,幽幽问道:

  “外甥啊,跟谁聊天呢?”

  杨舷神经一抽,捂住手机猝然转身。

  小姨见他这般惊慌失措,欣慰又意味深长地笑着:“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小姨都了解,没事啊,很正常的。”

  “没,他是我一师哥。”

  “小姨都听到了,东涵是不是?谁家男孩子叫这个名啊,我认识的都叫什么刚啊、什么勇啊、什么强啊的。”

  “……”

  “没什么事的,我才不会告诉你妈呢,你也别和你小女朋友聊了,快出来吃饭吧,一会饺子煮好了。”

  等小姨从他房间里完全走出去了之后,杨舷又摁亮了手机屏,刚才嗡嗡震了好几下,都是尹东涵的信息

  ——一张满桌佳肴的餐桌图,还有一条文字信息:

  “你说什么直接打字,我这边吵,听不见。”

  杨舷刚想回一条什么 转念一想 又摁住语音条,使劲喊了一句:

  “你怎么不叫尹东强呢?!”

  【要考柯蒂斯的我最最亲爱的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