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晚的雨,早上才停。

  路上湿漉漉的,到处遍布深深浅浅的水洼。

  学校响过一遍铃后,外面的大道和走廊就没几个身影了。

  阎骁靠墙没站多久,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看了看教室,魏芳不在,林知乐在带读英语课文。

  “Chances favor the minds that are prepared……”

  “Chances favor the minds that are prepared……”

  林知乐拿着课本读书,往窗外看了眼,那道黑色的身影从视线中溜走。

  他犹豫片刻,还是装作没看见,继续领读:“Every man is the master of his own fortune.”

  “Every man is the master of his own fortune.”

  阎骁从食堂买了两个包子充饥,啃完又回到教室外靠墙站着。

  前脚刚落定,后脚铃声就响了。

  魏芳在办公室轮番给贺德忠和王兰佩打电话,一个没接,一个找借口推脱。

  魏芳挂完电话,端起保温杯灌了一大口水。

  隔壁桌的语文老师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贺灼的家长又不肯来?”

  魏芳气得脸都白了,“他爸不肯来,说在外边忙,那边都是搓麻将的声音。他妈妈今天说七大姑死了,明天八大姨病逝,天天都在奔丧的路上……我让她来学校,她哭得昏天暗地……”

  “就没见过这样的家长!”

  林知乐抱着今天的作业来到办公室,还在门口就听见老师们又在谈论贺灼,开学一周,这个名字高频出现在耳边。

  林知乐叫了声魏老师,把作业整整齐齐放在对方的办公桌上。最上面粘着张便利贴,写了三位没交作业的同学的名字。

  “贺灼”两个字,写上去,又划掉了。

  林知乐不知怎么想到他说的那句“下午补交”,这话在别人听来像句笑话,只有善良的林知乐企图相信他一次。

  “知乐,”魏芳看见林知乐这个得意门生,心情明显好多了,顺手把桌上的巧克力拿给他,“吃不吃?”

  “谢谢老师。”

  “这学期的新校徽出来了,你去一楼领,交待他们从明天开始就要戴校徽上学了,否则被学生会抓到要扣分的。”魏芳说。

  “好。”林知乐乖乖地说。

  他不仅是英语课代表,还是3班的班长。

  “崽儿,我陪你去。”陈轻舟是数学课代表,刚送完数学练习册从旁边冒出来。

  校徽上的照片还新鲜着,是上周才照的。当时排队的学生人数太多,摄影师留给每个人的时间不超过五秒,嘴里机械重复着:“好了,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跟上,照完了的往前走。”

  大家的行为高度统一,上前,坐下,挺直背,直视镜头,像流水线上等待打包的咸鱼。

  拍照拍得太仓促,导致大家丑照频出。

  陈轻舟争着抢着要跟林知乐一起去拿校徽,就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郑辛夷怎么冲着镜头做wink,他好骚啊……”

  “小李子拍出来黑得像已经移民非洲二十年……”

  陈轻舟挨个儿吐槽,翻到林知乐的,小白脸蛋,冲镜头睁大了一双幼鹿似的圆眼睛,唇角翘起浅浅的弧度。

  “崽儿,”陈轻舟冲林知乐竖起大拇指,“我发现你是真上镜,镜头王者。”

  林知乐抢过来收好,视线扫到另外一块校徽。

  姓名:贺灼

  班级:高二3班

  怼脸拍的寸照,男生看向镜头的眼神充满戾气,长了张冷漠的厌世脸。

  很凶。

  林知乐看了两眼,把贺灼的校徽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知行楼一楼的花坛前摆了两张长桌,光明眼科的工作人员进校宣传,在搞活动,免费给学生们测视力和清洗眼镜。

  林知乐手里被工作人员塞了好几份宣传册,对方拜托他拿回班级随便发发,还送给他小礼物。

  林知乐一看,是盒清凉油和两个创口贴,上面有粉紫色的兔子图案,非常少女心。

  陈轻舟本着“有便宜不赚王八蛋”的原则,领了好厚一沓宣传册帮忙发,同时得到了手持风扇和一面小圆镜。

  陈轻舟扣着风扇开关旁的可爱小花,边走边跟林知乐吐槽:“他家的赠品怎么都粉唧唧的?”

  林知乐说:“你不要可以还回去。”

  “那不行……”陈轻舟把扣下来的塑料小花和小圆镜一起给林知乐,“送你了,你‘对镜贴花黄’。”

  林知乐笑着躲开他的动作,并踹了他一脚。陈轻舟身手矫健,已然得逞,小花挂在林知乐头发丝上要掉不掉的。

  阎骁从楼梯间经过,就看到这幕。

  林知乐已经把小花抓到手里,头发有点乱,瞪着陈轻舟像要破口大骂,硬生生憋住了。

  同时他和陈轻舟也看见了阎骁。

  楼梯间还有别的同学,不知怎么,说话和笑闹声不约而同变小了。

  隔壁班的两个女生频繁交流眼神,隐晦地冲对方做了个口型:“是贺灼……”

  他们年级唯一的一个留级生,恶名在外,很难不认识。

  阎骁步子跨得大,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走,与林知乐擦肩而过,又似与平常无异,像两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林知乐听见旁边的女生小声道:“他好拽啊。”

  同伴:“随时能给你脑袋开瓢的那种拽,离他远点儿……”

  之前学校论坛里流传过一个视频,是高三年级的学姐经过校外的巷子,看见有人打架,偷偷拍了下来。

  现场一对多,中间被困住的人穿着清州一中的校服。他擒着对面人的脑袋往红砖墙上摁,脚下还踹翻了一个。

  学姐不敢多待,拍了二十来秒就关掉了摄像头离开。

  视频发出没多久,底下不少人指认,打人的那个叫贺灼。

  尽管视频隔天就被管理员删除了,经过一晚上的发酵,事情早传开了,不少本校同学见过原视频。

  林知乐也听说过,但没亲眼见过,他逛论坛不积极,对贺灼的印象浅显而浮于表面,仅限于一个名声不太好的、长相挺凶的留级生,对他倒也没有旁人的那种畏惧心理。

  回到班上,林知乐和陈轻舟把大家的校徽发下去。

  众人对着校徽上的照片相互嘲笑,有人第一时间剪下贴纸黏在头像上,刚好被魏芳撞见,被她阻止:“这么漂亮遮着干什么?”

  女生被她夸得不好意思。

  林知乐在黑板右侧用粉笔写好今日课程表,转过身说:“从明天起,就要穿校服,戴校徽了,被学生会值日生抓到要扣班级操行分的……”

  “魏老师说了,流动红旗来咱们班一次,她请咱们喝一次奶茶。”

  “还有小蛋糕。”魏芳补充。

  教室里所有人欢呼不已。

  直到后门被打开,阎骁从外面走进来,热闹的欢呼声立即变小了。

  陈轻舟暗地里跟林知乐吐槽:“只要有贺灼在,咱们班想要不被扣分,不太可能吧?”

  确实,他今天就没穿校服。

  刺头在班上坐着,流动红旗它不敢上门。

  其他人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悄悄转头望了眼教室角落的人。

  阎骁似对此毫无察觉,仰头把手里的一罐旺仔喝完,趴在桌上睡觉。

  魏芳看得直皱眉。

  *

  下午的最后一节体育课要搞小测试,男生一千米加引体向上,女生八百米加仰卧起坐。

  体育老师宣布完,底下怨声载道,哀嚎连连。

  体育老师吹了声口哨,“行了行了,先测男生的,男生们赶紧准备……”

  他领着所有人往起跑线走。

  林知乐混在人群中,陈轻舟凑到他身边,“崽儿,待会我们都跑慢点,一起吊车尾,谁也不许激流勇进。”

  林知乐点头答应了,正合他心意。

  结果口哨一响,所有人冲出去。林知乐眼睁睁看着陈轻舟像根箭一样窜出去,还回头冲林知乐比了个耶。

  林知乐:“……”

  跑道上的人群渐渐拉开距离。

  林知乐的体育不算强项,跑出几百米后,稳定在了队伍中等靠后的位置。

  他呼吸带喘,四肢逐渐变得沉重,腿上像灌了铅。

  有个高大的人影从后面晃了上来。

  林知乐无暇分心去看,只用余光留意,感觉自己很快又要被超了。

  那抹人影却似乎减慢了速度,差不多跟林知乐并排。

  林知乐这才诧异地偏过头看了看。

  阎骁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这道目光。一米八五往上的个头,大长腿,跑步姿势标准且省力,游刃有余地与林知乐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林知乐心里觉得怪,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他,只顾着埋头跑。

  其他人大多分散,唯独他俩始终并排。

  坚持到终点后,林知乐腿一软,班上的一个男生赶紧扶住他。

  林知乐喘得厉害,强行撑着膝盖,才没往旁边的草地上倒。

  “怎么回事?”陈轻舟瞄了眼不远处的阎骁,问林知乐:“你得罪贺灼了?”

  林知乐慢慢平稳住了呼吸,“没。”

  “那他为什么跟你并排跑?”

  林知乐:“我也纳闷啊。”

  “我跑着跑着回头一看,卧槽,发现贺灼那逼居然跟着你跑,而且还跑了一路!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林知乐觉得那倒不至于,提出设想:“可能他的速度确实跟我差不多快?”

  陈轻舟语气充满嘲讽:“你觉得可能吗?”

  林知乐偷瞄阎骁,他离他们不算远,就在身后的水泥台阶上仰头喝水,短袖撸起来,露出完整流畅的手臂肌肉线条,一双大长腿搁在台阶上,横跨好几级。

  陈轻舟从阎骁身上收回目光,再看向林知乐的小胳膊小腿,“他跑一步,你得追两步……”

  这话听着侮辱性极强,林知乐捂住了耳朵。

  台阶上的阎骁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拧瓶盖的动作顿了顿,朝这边看过来。

  林知乐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脸上表情有些凝滞,不知怎么,心脏重重跳了一拍,非常不自然地偏头掩饰。

  “他会不会听见我们说话了?”

  陈轻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会吧?”

  林知乐没敢再扭过头去张望。

  班上最后测试的项目是男生的引体向上,难度大,高二生一分钟内做满8个才算及格,班里能通关的寥寥无几。

  陈轻舟咬牙做完了9个,在这之前人均0.5,有人跳上去之后就挂着,发不了力,只有双腿在空中捂住晃荡,看得体育老师直摇头。

  轮到林知乐,他吊在单杠上,手臂绷得紧紧的,做完第五个,坚持不住从单杠上掉了下去。虽然成绩依旧没能达标,他人缘好,围在旁边捧场的人不少。

  林知乐甩了甩被磨得通红发热的手掌,退到旁边,让出位置。

  阎骁上前,来到单杠下。

  体育老师捏着秒表,说了声“开始吧”,开启一分钟倒计时。

  阎骁往前一跃抓住单杠,身体往上送。他做得很标准,速度均匀,稳定地发力,与其他人的局促狼狈相比起来堪称悠闲。

  连体育老师也一改闲散的站姿,露出欣慰的表情:“终于有个像样点儿的了。”

  一圈人在周围看,脸上都是惊讶和感叹,偏偏谁也没有出声叫好或者起哄。

  直到体育老师说:“一分钟到。”

  体育委员报数:“三十个,满分。”

  人群里的陈轻舟竖了个大拇指,跟林知乐说:“这哥们儿是真牛,我看他力气根本没用完。”

  铃声响彻校园,体育课下课了,大家三三两两拖着脚步往教室走。

  已经是最后一节课,除了值日生,其他人很快收拾书包离开了。

  林知乐帮魏芳整理英语资料,在办公室逗留了一会儿,顺带吹了吹空调。

  秋老虎反扑得厉害,白天气温高,夕阳金灿灿地在西边的天幕上。

  等他回教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林知乐把几张试卷塞进书包里,突然听见陈轻舟在楼下大声喊:“崽儿,在不在!帮我把书包扔下来!我就不上去了!”

  林知乐:“……”

  这是五楼。

  他从走廊上探出头一看,满头大汗的陈轻舟正抱着篮球玩。“还是我给你拿下去吧。”林知乐说。

  反正他现在也是要下楼回家的,顺路。

  从楼梯拐角上来一个人影,跟林知乐差点迎面撞上。

  距离一下被拉近,林知乐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深色的T恤上洇着明显的汗液,湿透了,手臂上的肌肉明显但不夸张,荷尔蒙爆炸。

  “不好意思。”林知乐率先后退一步。

  阎骁刚运动完,在水龙头底下冲了把脸,鬓角上挂着水珠,身上都是汗。

  他盯着林知乐看了几秒,忽然问:“他刚叫你什么?”

  林知乐有点懵。

  “底下那个。”阎骁偏了偏头,示意楼底下陈轻舟。

  “崽儿?”阎骁嘴里蹦出个称呼,“还是乖崽?”

  林知乐瞬间脸爆红,耳朵都烧了起来。

  陈轻舟,还有班上的郑辛夷、程江,跟林知乐家挨得很近,同小区,特别是陈轻舟,就在他家楼下,大家算是一块儿长大的。

  林知乐小时候长得讨喜,陈轻舟他妈恨不得把人揣口袋里偷回家自己养,大人们一口一个乖崽这么叫着,陈轻舟也学着叫。

  连班上的女生听得多了,有时候也会喊“乖崽”调戏林知乐。

  林知乐平时觉得没什么,现在这个词从面前男生的嘴里玩味儿似的蹦出来,让人脸热。

  好在阎骁也不是非要他给出个答案。

  林知乐憋不出半个字,阎骁已经往教室里走了,他拎起书包打算走人,视线瞥见课桌上的创口贴。

  还是带图案的。

  粉紫色的,兔子。

  他喊住门口的人,“等等。”

  林知乐心脏跳得飞快,僵硬地转过半边身体问:“怎么了?”

  阎骁扬了扬手里的创口贴,手背上的伤口被汗渍滑过,带起火辣辣的痛感。“你刚在教室,看见是谁放的吗?”

  林知乐被逮了个正着,语速特别快地说:“不知道。”

  话说出口,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下意识地否认了。

  上午从眼科工作人员手里得到的小赠品,刚好他没用,刚好对方又有需要,林知乐顺手就放在了阎骁桌上。

  承认好像也没什么,林知乐又不是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同学之间互帮互助而已。

  但他就是矢口否认了。

  “……我没看见。”林知乐还多余补充了一句。

  阎骁目光中似乎带着审视,在他身上凝滞了一秒,随即扯着嘴角笑了笑,“行吧。”

  做了一周同学,林知乐第一次看见这人笑。

  还是那双看起来显凶的下三白眼,弯出轻微的弧度,唇角往上勾,模糊了凌厉的面部线条。

  林知乐忽然觉得,他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怕。

  至少自己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恶意。

  阎骁捏了捏手里可爱的创口贴,放弃了追问。

  林知乐松了口气,拎着陈轻舟的书包打算逃跑。

  “等等。”阎骁又把人叫住。

  林知乐心跳起起伏伏,都快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阎骁扬了扬手里的卷子和练习册,“英语作业补完了,我放你桌上了。”

  林知乐说好,觉得这人还算言而有信,他点了点头:“我明天再拿给魏老师。”视线掠过阎骁身上的衣服,“你……你明天记得穿校服。”

  “还有戴校徽。”

  作为班长,他真是为班上的流动红旗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