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
李怀金到底还想着卷烟厂的事,一大早便收拾了出门。可去了之后,他却目瞪口呆。
工厂里先前聘来的理事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热泪盈眶地凑上来,巴不得一把握住他的手。
“李老板!您可算是回来了!这…还以为你们三位老板真的是商量好了似的一齐消失呢!您走之前,顾老板说,李经理也那边出了事,所以这里都全交给他来全权负责。可还没过几天,顾老板也不见了,我可是满世界的找他呀!”
“不见了?怎么不见了?不见多久了?”
他莫名其妙,本除了他之外,那另外两位股东,一位便是白银那前小叔子。这位的下场,怀金是亲眼目睹的。
可那顾梅峰又是怎么回事?
理事摇摇头。“我先前也上门找过他,可那时候他家里两个姨太太,连报警都没报,直接分了钱就跑。我这正愁着,还好您回来了!先前那批货,工人们都做好了,就等着顾老板收了再往那些门店里送呢。”
李怀金突然觉得头都大了起来。
要说经商,怀金一窍不通。这家里也有些爹留下的产业,都是他姐姐去打理的。打枪可以,但打理生意……他却是一窍不通。如今叉着腰看着百废待兴的卷烟厂,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那白经理呢?这段时间,白经理没有来过吗?”
“白经理?”理事花了一番功夫,才想起来那是谁。“哦是,是李经理的那位……”
那位李怀金吹没好气的胡子瞪眼。“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叔嫂关系,往外头传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小心烂了嘴。”
“是、是……”理事赔着笑脸,点头哈腰。“他我倒是真没见过,这厂子办了两个多月了,我好像也只开业时见了他那么一次。”
他觉得这白银也很奇怪,当初硬要跟着李明新过来掺一脚,可到头来又放着这边的事情根本不管。
想到李明新一家两口,一个摔死,一个疯在了局子里。李怀金突然觉得白银是不是有些瞒着自己的事情。
他缓缓闭眼沉思着,满腹疑问。
若是说,白银开始跟李明新走得那么近,就是只是为了……
那么,那天在那小巷子里,怎么会好巧不巧的李明新就在那里出现,然后自己看戏的那个戏班子里头的人,正好又是李明新养的倌哥儿呢?
自己是怎么知道那个戏班子的?李怀金拧巴着眉头,继续苦思冥想。
好像是某天,他看着白银拿着一张那戏班子往外散的宣传单子,然后随手放在了桌子上,他便好奇捡起来看了一眼。
……只想到这里,李怀金便不敢、也不情愿继续往下想。
不管是在戏班后巷被那倌哥打,还是被吴素芸差点掐死……
李老板,那您看,这以后我们…… “……先容我回去想一想吧。”
“啊…啊?李老板!你现在可不能就这么走啊!现下没料来,工人们还等着干活挣钱吃饭呢!李老板!”
“放心吧,该给的工钱,我一分不会少给的。”
李怀金一肚子疑惑,心里又是隐约觉得,自己走之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必然跟白银有关系。
于是他就这样比预期的时间要早到了家,先二话不说就去找了白银。白银昨晚是留在这里过夜的,他出门时,他还没起床。此时正在书房摆弄着昨日刚抬进家里的留声机。
但白银对他这么快回来,似乎看上去并不是很惊讶,只是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捣鼓那留声机来了。
唱片机里传出了悠扬的靡靡之乐。李怀金没应他的话,只是看着冬阳透过琉璃窗洒在他身上。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
“啊?”他不解地歪着头。“我又哪里惹你李二爷啦?”
“顾梅峰不见了。”
“顾梅峰是……”
像是陷入思考,过了一会,白银才恍然大悟。
“噢,那个人啊……他怎么不见了?”
“我还去了他那顾公馆一趟,里面东西被搬之一空,连个仆人也不在。又去了他的铺子,铺子里头的人却说,他大概去年底失踪后,十天前两个姨太太便过来把大大小小的铺子全折卖跑路了。”
“这倒也不奇怪,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嘛。何况还是姨太太呢。”
李怀金一直盯着白银的态度,直到听他说这话,便伸手狠狠掐了下他的腰。
“哎!你突然干什么……”
李怀金知道腰这块是白银的弱点,他很怕痒,就这么一掐上去,他便立刻栽倒在自己怀中。
李怀金又捏着他的脸,又怒不可遏:“还问我干什么?我很正儿八经地跟你说着话呢!你就没想过我若是真的有难了怎么办?”
白银虽偎在他怀里,抬头冲他笑得没心也没肺:“我俩又没结婚,什么都算不上,你若有了难,那我还不是有多远躲多远。”
“这是你说的?好,那我现在走,我去前线,整装待发,我去杀日……”
他这才没继续笑了,服软般用脸蹭着他脖子。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是怎么个难法呢?”
不过李怀金实际上倒也并没有特别生气,他摸着他的头,无奈地长叹一声,
“如今顾梅峰不见了,剩我一个空名老板,我这又没正儿八经做过生意……”
“你就说,得赔多少钱进去吧?”
李怀金遗憾摇头。“这一时半会算不出来呀……我可能得去找个会计,再找个律师。”
“那你有没有算过你投了多少进去?”
他没说话,像是不敢说,磨蹭了半天对白银伸出了五根手指。
白银见了,哑然失笑。
“……您的确艺高胆大,知道自己没正儿八经做过生意,直接砸了个这么大的卷烟厂呀?我看,你们兄弟俩确实挺像的,你这跟怀玉干的事情简直如出一辙,这人家话说得对,不怕败家子,就怕败家子没本事。”
“当初,还不是因为廖东成……”
怀金本想反驳,把那人名字念出来之后,他又如此把话苦咽了下去。他松开了白银,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抱住自己的头。
“……不过这说到那廖老师,你弟弟的事情,怎么样了?”
“噢,他们下午会来我家,包括廖小姐和她那个爹。”
“廖东成也来?”
“不然呢?这可是要商讨终身大事的关键。虽然我是不觉得白连跟那廖小姐能有什么结果……但连儿到底是…她若是想始乱终弃,我是不会放过她的。”
李怀金只觉得真是世事难料。
如此说着,时间便移到了下午。
李怀金本不想凑这个热闹,除了本就不想掺和之外,更多是不想见到那廖东成。但白银却一定要拉着自己去一旁听着,他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坐在白家的厅堂上。
很久没来过白银家里。要说他家最大的变化,还是那原本阴森森摆在案台上的遗像和骨灰盒不见了。
想必已经入土为安了吧。
如今那李文卿一旦下了葬,李怀金竟然在心里的某一处暗自窃喜起来。既是如此,白银便不会再被他那前夫的阴影所笼罩,跟他已经毫无瓜葛了。
白银说是要先去换一套衣服,只身进了后头的里屋。没一会,怀金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但他抬头一看,出现在门栏旁的却是她没见过的人。
那人看不太出年龄,低低地绾着发髻,一身淡雅素净的青色长衫,两只手上却珠光宝气,尤其是戴在右手食指上,那枚鸽子蛋似的翡翠戒指十分抢眼。
仅光是这样去看,像是哪一家的贵先生。
但李怀金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立马便知道这股违和感自何而来。
无论看着是宽厚的骨架。还是那青筋分明的手,眼前这位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他那样站在那里,李怀金觉得这人的个头搞不好比自己还要高。
一进厅堂,他便立刻挑起一双凤眼,把李怀金仔仔细细扒拉 了个遍。
“您是……”怀金被审视得不舒服,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是白连的爹。”
阮冬青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轻轻开口道。
“噢,我是李怀金,是白银…白银的……”
这位既是白连的爹,那么也就是白银的小爹了。白银偶尔不经意会提起过自己这位小爹,总之,每次听他的语气,都很是敬畏着。
那贵先生没等他结巴完,便开口打断他。
“你莫非是银儿的人?”
“差、差不多吧。”
怀金依旧是不能把话说利索。阮冬青只白了他一眼,便像是生起闷气一般,声音听上去变得不太友好。
“……银儿那孩子,到底是一个人在这宅子里待太久了,不然眼光怎么变得这么差?找了这么个个头又不高,长得也不够清秀,两根眉毛还生得那么粗。连衣服都穿的乱七八糟的?”
早知是会见到这位,李怀金打死也要好好捯饬一番,往自己那中午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上抹点发油。于是他一句话堵死在喉咙里,也不知道再回什么。
“你跟银儿,已经多久了?是在李文卿死之后?还是你们之前?他这几天从来没提到过你,你没打算娶银儿吗?”
阮冬青在厅堂主座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像翻旧账那样一句一句逼问。
“我们……还没到那么一步。”
李怀金左右为难,他这些年在外头见惯了不少牛鬼蛇神。可自己过去那位同样是早逝的妻子,因为是爹做主的婚事,便是连岳父岳母也几乎没见上几面。于是面对阮冬青这样的咄咄逼人,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存在。
“没到?没到那更好了。那就这么实话说了吧。我们银儿,从小可就是那谪仙一般的小公子,你这样子根本配不上他。”
说他外形怎么样都好。但说白银配不上他,李怀金立刻火冒三丈,便不服气般瞪了回去。
“我怎么配不上他?他就算是真的天上谪仙下凡,到了晚上,不还是乖乖在我怀里叫唤。”
你——!”
没想到李怀金这样顶嘴,阮冬青惊得站了起来。
“……你这人好没教养,这也是能拿出来说的事情吗?!”
“怎么就不能拿出来说了?如今这社会了,要讲究证据啊。您这位继子,就是死鸭子嘴硬,心里其实想我想得不得了呢。而您那位前女婿,倒应该是个挺有教养的大少爷,可您猜怎么着?他俩这成婚十年,连个子都没有,就是因为……”
“李怀金!”
他正说得畅快,被大发雷霆的白银冲上来扇了脑袋。
“我喊你,是让你过来给我帮忙的,不是让你用你那张贱嘴给我添堵的!”
他这巴掌活该挨打,李怀金知道自己一时没控制得住自己得意忘形了,于是被打了也不敢吭声。怏怏地把脸缩了回去。白银又急忙不停地安抚起被气得急喘的阮冬青。
“爹,他就这个烂脾气,您别跟他计较,行吗?”
“何止是烂脾气?你怎么找上了这么个……烂人?我看你那脑子怕是比连儿还要糊涂的。”
李怀金这回又看着他,突然明白他为何会敬畏自己这小爹了。这两人站在一起,从身形到仪态,都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后面那分明有着血缘关系的白连,看上去却跟他生了他的父亲完全搭不上边。
白银只往怀金这边投了一眼,似是如鲠在喉。阮冬青则怜惜般的,抚上他的脸。
那种摸法,似乎和常人不太一样……李怀金惴惴不安起来。他本能地想把白银从那贵先生身边带走了。
“您瞎说什么呢?我这也不全都……我什么都没有!”
阮冬青望着他跟弟弟二人,忍不住叹息道:“我大老远地跑来这,不仅是因为担心连儿,我也担心你啊!可你也好,连儿也是。谁也没教过你们,怎么能这么随便地就把外头那些哈巴狗牵回了家呢?”
那兄弟俩被教训得面面相觑,只得低下头来。
虽然又被含沙射影地骂了,但李怀金倒是还没见过白银这么乖巧的样子。
白银,你年纪不小了,而且…自己立了家,我不好说你什么。可你呢!”
阮冬青忽然抬脚,狠狠踢了白连的膝盖,那孩子疼得一个没站稳,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着头来。
“爹!我……”
“不许狡辩!你有没有照过镜子?你那脖子后面,如今都被人咬成什么样了?”
那也总得让人把话听完吧——李怀金不知道,有的时候人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现下让他看别人家发生的事,他脑子还是清醒得很。一旦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就会化身为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然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廖婉婷从外面赶了过来。
廖婉婷一来,先是二话不说就扶起了白连,甚至弯腰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见那小子脸上滚落着晶莹的泪珠,还伸手替他抹干净了。
然后下一刻,反倒是她义无反顾地跪在了阮冬青的面前,见她一跪,白连又继续跪了下去。
“小连没错,该跪的人是我才对。”
李怀金这才明白,为什么提到廖婉婷时,白银有几分为难地说感觉她有些不大对劲。
一年前,自己的弟弟带着廖婉婷来找过他。那时候在李怀玉的身边,她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个小鸟依人的小姑娘,却是很讨人喜欢。总之,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而不知为何看到她,阮冬青紧皱的眉却有几分缓和。
“……银儿,你怎么不告诉我,是个女子?”
白连自从父亲来的这两日,吓得根本连话也不敢跟他说一句。他这时怯怯地望向白银,白银也回头看他。李怀金则隐隐觉得他这回脸上带了几分狡黠的淡笑。不等他回答,阮冬青喃喃自语起来。
“银儿,你只告诉我是个乾元,我却没想到是个女子。普天之下,男坤倒是多见,可女乾却是少之又少……”
说罢,他走到廖婉婷身边,廖婉婷也毫不避讳他的目光,两人沉默着对视着了半天。
阮冬青搭了把手,把地上的二人拽了起来。又朝她背后张望。
“……今天,只来了你一人吗?”
白银问道:“廖小姐,你父亲呢?”
廖婉婷此刻却低下头。“父亲……他说他不管我这件事。他不会来的。”
“这么大事,他都不管?”
“我把小连的事情跟家里坦白了,然后断了联系了。”
“……就为了连儿吗?”
“不然呢,连儿是我最重要的人,这辈子都是。”
她冲着众人嫣然一笑。白连一下子红了脸,又下意识般往她身上缩了缩。
被标记的坤泽就会这样,哪怕至亲在面前,也从此只会毫无理由地倚靠着标记自己的那个人。
李怀金觉得这出于只是人的本能,而且乃是一种诞生自天地万象的自然法则。阴生阳,阳生阴,阴阳生万物。
但白银对他说过,他觉得这样是不太对的。
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情感可控。
不能仅仅因为被标记就对另一个甚至可能是陌生的人产生一辈子的依赖。
但廖婉婷这话一说出口,阮冬青却一改先前的态度,他的眉眼缓和了不少。
“可你是女人,连儿是男人……这世上,你们这样的,不多见。”
廖婉婷摇头道:“我不介意是娶,还是嫁,只要能让我和小连在一起。要我做什么我都能接受。”
白连则在她说完之后,立刻小声跟附了一句。
“我也是啊,婉婷。”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
“我也和你一样。”
李怀金甚至觉得此番白银硬要他来,简直就是为了看这一出狂洒狗血的闹剧。但这戏他看的着实不痛快。
这以至于,他回去之后,一整个晚上都在反复回想着白银那一句“我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心中生了一大片落寞。
作者有话说:
想说:哥哥你千万不要得意得太早,不然容易追老婆火葬场
另外谢谢大家的小黄灯5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