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19章 番外:镜中花

  【插播一曲】

  被白家纳了当妾这些年,我已惯是做小了,虽然白桦也不总是在我屋留宿。今日他略有反常,醒的比我还早。我醒时,外头天还未亮,就感觉枕边有细微的响动。一睁眼就做朦胧中看见白桦摸着我的头发,冲我温和的笑着。

  “冬青。”

  他轻轻唤了声我的名字,那罕见的低沉又温柔声调听得我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刚认识他的时候。

  我知晓白桦的脾性,平日里板了张脸,只会有事才想起来献殷勤。于是撇过头躲开了他那手。“别磨蹭了,说吧,什么事儿?昨晚就见您一副吞吞吐吐着,不想您竟能憋一整个晚上。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

  被我识破了之后,白桦脸上依旧挂着笑。不过只是收回了手。

  “……也没什么别的,就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银儿交给你。”

  “交给我?”我这才立刻扭身望他的脸。“您什么意思?”

  只见白桦坐起身来,他低着眼,看着既沧桑又衰老,模样早就不复当年的风采了。他声音平平,对我说道:

  我不禁哑然失笑:“老爷,您倒想法清奇。可这天底下,哪有让姨太太去教育正妻生的孩子的道理呢?”

  白桦却对我正了正脸色。“你不要总是说这种话。当年若不是因为你家道中落,突然不见了影,我怎又去会娶鲁心禾呢?你知道我后来花了多少精力才找回你的吗?”

  这副说辞,白桦从很多年前开始,也不知究竟对我说了多少遍了。以至于我现在听了就作呕。他没注意到我的冷眼,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男人做妻和女人做妻,规矩方式始终还是不一样,把他嫁到南京,又不是送他继续去当大少爷的。我知道,你们阮府教人还是有不少这教人的手段。”

  “可银儿跟我不一样。”我也坐了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他到底是您白府的嫡子,您把他从小也是当这白家继任来培养的。现在反而要按着他的脖子,逼着他低头嫁人,你把他的自尊放在何处”

  那个不要脸的混账,他若是还有一丁点儿自尊,就不会抱着容儿差点滚上床,那叫乱伦!"

  我叹了口气。“老爷,这坤泽来信期,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不受自个儿控制的。你本就不能因为这事责罚他,虽然容儿是我的孩子……但我一点也不想包庇他,那事容儿自己也有错,他明明是眼看着情形不对,当时就应该调头走掉的,为何还在银儿的房里继续逗留呢?”

  白桦却似乎听不进去我说的。“容儿能有什么错?他说最没错的!若不是银儿的母亲,从小欺瞒我,骗我说自己生的是个乾元,我能眼看着让这俩孩子整天厮混在一起吗?”

  接着他搂起我的肩,语气又变得和先前一般温柔。

  “况且这在我心中,咱们容儿才是继承我白家的长子呢。”

  这也是白桦对我说了很多次的话。即使他也知道,白容是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若不是我知道这个男人实际上是副什么德性,可能就要感动到泣下沾襟了。

  “……你真的想好,要把银儿嫁走吗?”

  “银儿嫁去南京,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出十日,南京的李家就会过来下聘了。你得动作快一些。”

  我内心一直隐隐觉得,让白银嫁去南京,未必是什么好事。不过到底碍于自己在家的身份,我实际上也不好劝说白桦什么。他说要教,那便就按照我的法子来教吧。很快起了床,我伺候白桦洗漱又用了早饭。再送走他后,我便收拾了一番,去了大太太的房间。

  我和白桦同龄,今年都是三十有六岁的年纪。鲁心禾其实比我二人也只大上三岁,却不知为何已然头发花白,眼白浑浊不堪,两只眼袋深深下垂着。这两年还因为受了风寒生病,身心每况愈下,看着有如风烛残年的老妪。她和白桦成婚时我曾偷偷去见过,那时并不是现在这幅样子。

  见了我来,鲁心禾的模样很是高兴。她让人把她从床上好不容易扶起,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还没坐稳,又拼命地咳嗽着,感觉肺都快被她咳出来似的。

  “冬青,老爷都跟你说啦。还要劳烦你,好好教教那孩子吧。”

  我走到她身边时,她轻轻拉起了我的手。

  虽然在这个家,我是个放到外头最令人看不起的男妾,但白太太从未低看过我一眼,尤其是在我生了连儿和绵儿之后,甚至反倒感激起我来。她勉强生了白银之后,便再也没有过孩子,如今身体不好,更是不会有的。

  我经常寻思着,这白家也不是有皇位要继承啊,多生一个孩子,少生一个孩子,是乾元还是坤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点了点头。“银儿是个聪明孩子,这有什么教不教的,他生得漂亮,本来就会讨人喜欢。”

  鲁心禾淡淡笑道:“我自己从前在家,就是个没规矩的。这大户人家的礼数言行,我可能懂得还不如你多。那南京的李家,过去也一直都是做文官的清流人家,我们银儿以前在家里横惯了,不好好教教他规矩,送过去,万一人家嫌弃就闹大了。”

  “大少爷是最温良恭俭,哪户不长眼的人家能嫌弃呢?”

  我是打心眼这样觉得,并不是说的什么奉承话,但鲁心禾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她笑了笑,转头又对身旁的人说了一句:“你去,把大少爷带上来。”

  不出片刻,只见那婆子推搡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年前来。看着他,简直是年轻时的白桦又站在我的眼前。不过仔细一看,相对于白桦那副硬朗的长相,他的五官又要柔和得许多。

  我家道没了后,被迫沦落在梨园待过几年,那梨园里净收一些长得不错的男孩。然而就是最好看的,也不如这从小娇养出来的白大少爷这般眉清目秀。见到我,他似乎有些畏惧,于是又深深的低下了头。

  就是这样子,他却被他母亲呵斥了。“银儿,你愣在那干什么?还不过来跟你小爹打个招呼?”

  被自己生母骂没有跟男妾打招呼,这种情况都是极其罕见的。白银还被绑着,走过来踉踉跄跄,他的手腕和脖子上都有被绳子长期勒出来的红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白银怯生生地抬眼看了看我,又很快缩了回去。

  我其实觉得,他这样怕我,很大原因是因为我是白容的爹。他和容儿东窗事发之后,就连下人也偷偷从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我对他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前暂时帮他把脖子上的绳子给松开。他被捆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

  “那银儿我这就带走了,五日之后,我再将他还给太太。”

  鲁心禾听了后很是欣慰,却见白银还是伫立不动,又对着白银谇道:“还不跟你小爹一起走?你要好好听他的教训,知道吗?”

  “我知道了,母亲。”

  这一家子人,在我眼里都非常的不正常。

  不过我也懒得伸手管他们什么这回去的路上白银始终被我牵着手上拴的绳子。其实我知道,他这样的孩子,就算不绑,他现在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更没有先前那样想要逃的迹象。他一言不发,直到来了我的院里,他突然开始左顾右盼。

  我领他进了屋内后反锁了门,才把他的手也松开。“别看了,容儿已经被送走了。”

  “送走?”白银抖颤着声音。“送去了哪……?”

  “老爷送他去了芜湖上学,可能得要个两三年才回得来。”

  听了这个消息时,白银一下子两腿都站不直,或许他本来就是强行支撑着自己的。我看得出鲁心禾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孩子,多半是因为他生来下面就畸形的缘故。被亲生母亲锁起来,听下人说连口水都很少给他喝。眼看着他现在快要晕倒在地上,我只好上前扶了他一把。

  ……这孩子,身上摸起来柔软无骨。难怪白容那混小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抱着他不肯撒手。

  扶着他坐下,我将刚刚倒好的茶递给了他。白银喝了茶,又过了一会,我见他脸色有所缓和,才继续开口道:“我只问你一句,你爹娘要把你当女人一样嫁了,你真的甘心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那话却又被他硬生生的憋了下去,再过了半天,他对我点点头。

  “嗯。”

  “那你以前说的呢?都打算丢了吗?银儿,我记得你还小的时候就跟我说,你想未来接手家里药馆,你说想以良药救济天下……这话换成别人说我可能会嘲笑他,但我不觉得你是假大空。”

  “……没有。”他突然打断我的话,摇了摇头。“不用再说那些了,有什么该教的,您好好教教我便是,我也虚心请教。我现在只是不想以后给咱家丢了面子。”

  “你想清楚了,你才十几岁,嫁了人,后半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盯着他依旧苍白的脸。似乎一个月前,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孩子。怎么会转眼之间被磨成这样呢?

  “您也不用在意我什么感受,没人胁迫我。我是自愿的,那李家的远房表舅,我前些年还见过一面,就是年纪比我大了一些。其他都很好的。”

  我见他心意已决,甚至还努力对我挤出了微笑,我的内心却比刚刚更加怅然若失。

  据我所知,鲁心禾隐瞒白桦,并这些年骗他白银是乾元的事暴露之后,白桦就再也没来看过他们母子了。若不是因为白银的脸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那个疯狗一样的男人可能会去怀疑白银到底是不是他亲生孩子都说不定。

  这孩子,是多半不想母亲继续难堪,才选择答应。

  我眼看着,无法替他做任何决定。

  其实这个世代了,也不用背什么“七出三不去”的,只是让他举手投足别再像以前大剌剌的。临近晚上,白银被迫让我命他去把身上的外衫换成一身裙子。那还是我的衣服,他穿着实有点大,十分扭捏地站在我面前。

  我见他那模样,用手边的竹板子抽了他的胳膊,让他把腰杆挺直。

  他疼得轻轻叫了一声,却也没抱怨什么。我正好抽完了桌子上的水烟,令他到全身镜前,替他将完全扣错地方的扣子一一解开,再重新扣好。

  “这衣服,得这样扣——不过你这头发,倒是该蓄起来了……束胸也都扔了吧。”

  “…其实我也没什么教的,就算教会你那些规矩,最多只能算锦上添花而已。哪怕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可这那些乾元骨子里的想法,就跟狗改不了吃屎一样。人家讨你,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

  我其实知道不该传授他这些臭如烂泥的封建糟粕。没有谁得必须为了他人而活。白银不太习惯这样的说辞用在自己身上,他点头,还有些羞赧地垂首。

  而我透过镜子看着他,仿佛看到他未来的样子。

  这孩子的一生,已经就这样一眼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