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2章

  【尸体】

  李怀金在厢房的沙发塌上,望着窗外,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就如朱、俞先生创作的那两篇文里头说的一模一样。但此刻嘴里嚼着那洁白如玉又口感细绵的贡糕,听了小江的回话,却不由得皱眉道:“他怎么知道我家是鞍山的?连我军衔都打听到了?”

  一身灰蓝中山装学生制服的李怀玉不以为然:“咱家搬家也搬了小一个月啦,对门换了人,来打听打听情况不也正常嘛。”他不太爱吃甜的,更何况先前已经吃过月饼,在糕点盒子里挑挑拣拣,尝了点味道就没再继续吃了。哥哥却挎了桌子,一个指头蹦在他脑门儿上。

  “你还知道搬了一个月,今天要不是大江,你怕不是连家门在东西南北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哥,以后我就知道了。”李怀玉被弹脑门弹习惯了,也不叫疼,反倒嬉皮笑脸。他今年刚二十岁,因二人不是一母所出,怀玉比起哥哥李怀金来五官长得颇为秀气,人也瘦不少,但身型和哥哥一样健壮,是位英气的少年军官。但李怀金对这个不太像自己的弟弟十分自豪,因为弟弟数学很好,正是考进了他当初最想去却没考上的炮兵科。怀玉笑道:“我知道的,白花坊第十一号嘛,以后闭着眼都不走错的。”

  李怀玉又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不过哥,你到底是在李家遇到了啥啊?能不能跟我说说?”

  “……”李怀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小江。良久,他干咳了一声,又压低声音:“那家的少君,是个坤泽,男的,应该是撞上了信期吧,那味道散得我实在是头晕。”

  “哇……”少年张大嘴感慨。“来信期还喊你进家门坐?骚里骚气的……我还没见过男的坤呢。你见到他人了吗?长得怎么样?”

  “我没见着他,还有,你这说的什么脏话?哪学来的?何况他又不知道我是个乾元。”

  “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他连我家是哪里人都知道。而且哥,你是不是被他信那信香迷糊住了?还没见过人就替他说话……那位夫人或者就是味道好闻而已,人指不定还是个丑八挂呢。”

  站在怀玉身边的小江原本手里握着贡糕小口小口吃着,在兄弟俩争吵时突然插了一句嘴:“……好看。”

  “啥?”李怀玉莫名其妙地回头。

  “我刚送东西时见着他了,李家的少君,长得很好看,高高瘦瘦的,眼睛有点像咱们家大小姐。而且我也闻到了,他身上香香的,很好闻。”

  一说到几年未联系上的姐姐,怀金和怀玉这对兄弟俩不免黯自伤神。李怀金在家中排老二,上头还有个大他几岁的姐姐。二人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父亲就再娶了个后母,后母生了怀玉,却也对姐弟俩不错,却也因病过世得早。父亲没空管他们时,都是姐姐照料两个弟弟的。是但李怀金还没来得长大及尽孝,八年前父亲跟着大帅一起在沈阳被日本人炸死了。到最后家里只剩姐弟三人。而早些年自己还在陆军讲武堂求学时,姐姐就嫁给了一位大连的布商。三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父亲丧礼上。东四省被占领后,他们再也没联系上过姐姐了。这几年里俩人也不知道往姐姐家写了多少份信,却一个回音都没有。每年这样的团圆时节,二人总在心里只默默盼念,盼念着只要姐姐还在世上就行。

  “…小江,你现在多大了?”李怀玉突然问道。

  “回三爷,我今年一十五岁。”

  “一般人是绝对闻不到坤泽身上的味道的,像你哥他就闻不到。你这该不是要分化成乾吧?”

  小江两眼茫然,他只知人男女有别,但却不太明白具体分化到底是指什么。他看了看手里吃了一半的贡糕,又看了看面面相觑的两位主家。

  “我不行吗?”

  “不是不行的。只是说乾会相互排斥,我跟怀玉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所以不排斥罢。”李怀金笑着对他解释道。

  “就是说,分化成乾,我就会被二爷和三爷赶出去,是么?”小江说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慌忙放下手中的糕点,一下子跪在了李怀金的跟前。“二爷!请您别赶我走!我……我不分什么化就是了……您别赶我走。”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小江。”那也不是你能自己做决定的——本想这样说,李怀金看到少年哀求的模样,又无奈地把话咽了回去。

  而另一头的白银坐在厅堂,始终一直等着李文卿回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十五却格外亮堂,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厅堂都不用开灯。白银怎么也不肯上床去睡,一定要等李文卿回来。想到当初大少爷对自己被安排好的婚事不满,因李文卿比白银大了八岁,算起辈分来是白银隔了好几代的远方表舅,小时候甚至真的见过面还唤了他舅舅的,说什么也不想嫁到南京。灵芝陪嫁跟着过来,结果眼看着他一点点变柔软乖顺。分了家后没什么钱,他就自己当了嫁妆来补贴家用。这几年里,灵芝见过他很多次都像今晚这样,只身落寞地等着李文卿归家。

  ……都快熬成望夫石了。灵芝打了个哈欠,又叹了口气,起身将白银身上刚刚滑落下来的毯子又紧了紧。此时明月当空,堂上的摆钟早已走过了零时了。灵芝怕白银受凉,准备把厅堂的门也给关上。她又忽然听到外头砰砰敲门的声音。

  “开门,是我。”

  灵芝听到男主人的声音,惊喜得倦意全无。连忙去开了门,门外一个穿着西装衬衫,头戴鸭舌帽和眼镜的丰姿青年,他约莫三十来岁,正是半夜才归家的李文卿。

  “先生,您可总算回来了…少君他就坐在里屋凳子上等了你一晚。”

  李文卿也不知究竟是坐车还是坐的船,弄得有些灰头土脸,西服也皱巴巴的。提到白银,他脸上立刻带了几分歉意,连忙摘了帽子跟手中的皮箱一齐递给灵芝,走到厅堂门口,又理了理乱糟糟的短发。

  “银银睡着了?”

  “是呀,白天少君又来了信期……被折腾得累坏了。让他多睡会比较好,但他若是见着您回来,应该会更高兴的。”

  李文卿点了点头,听到白银来信期,也没说什么。他见到桌上人那恬淡的睡脸,轻轻拍了拍白银的肩膀,对方纹丝不动,又笑着伸手替他擦拭了嘴角。还是没醒,哼唧了两声愣是没睁开眼。季文卿笑了起来,他干脆一把横抱起了可能依存在睡梦中的白银。

  “还不醒呀?是我回来太晚,故意装睡生我气了?银银?”

  白银倒不是装睡,确实是太困了。他还没清醒过来,被吓得挣扎了两下,眨了眨眼睛,定睛确定抱着自己的真的是李文卿后,又几乎激动到快要落泪。“文卿!我当您不回来呢……”

  “真当我不回来,怎么会在这等我等到睡着啦?”李文卿笑着放下了他,白银虽然纤瘦,但俩人身高相当,不免胳膊发酸。可又换成白银开始抱着他不愿撒手。在灵芝这个下人眼里看来,不像是没有爱情的样子,这就是对感情好得不得了的夫妻。先生看着身体也不虚啊……因此想破自己脑袋也不明白两人至今没同房的原因。

  “我只当您今天不回来,又不是当您再也不回来,我一直在这里等着,您总会回家的吧?”

  “一直等?那你多辛苦。”

  “我才没有一直等呢。”白银笑道,搀起了李文卿的手。白银总喜欢去二楼窗子那看书,只有灵芝知道是因为那里白天能远远地看到白花坊的巷口。他是真的一直都在等。“您晚餐吃了吗?没有的话我去弄点。”

  “还没呢。”李文卿轻轻把自己的手从白银那软嫩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挠挠自己的头。灵芝立马应道:“少君,我去弄吧。”

  “我来,不用你去。”白银笑着,又紧紧抓住了李文卿那只手腕,他对灵芝说道:“灵芝去给先生备热水,他这也不知是从哪个泥坑里头钻出来的,得好好洗个澡。”

  热了三轮的剩菜他是决不想端给李文卿的,突然看到那盘晚上送来的羊肉饺子,于是自己动手放进了蒸笼里,却半天点不着柴火,差点把自己的手烫到,还是老张闻声而起帮了忙。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时,李文卿倒对他投去惊异的眼神。

  “稀奇了,你不是包不来饺子的吗。”

  “对面送的,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但那家子都是北方人,我想做面食手艺应该不差。”

  “哦?对门住新户了?齐家呢?”

  “早搬走啦。”白银一口气给李文卿盛了十五个饺子,满满一碗推到他跟前,又问他要不要醋。“齐老爷七月就带着孩子搬去广州了,对面的房子八月底卖掉的,卖给了一家西安退下来的军官。新户明天搬进来,今天给街坊都送了礼。那户家里就两个兄弟,没有上人。大的那位还是个少将,腿受了伤才不干了的,他妻子过世了。但小的这个准备明年春天订亲,您猜订的姑娘家是谁?”

  “嗯?谁呀?”

  “廖家的小小姐,就是你堂叔那个四妹妹。我俩成亲那时,她才八岁,当的花童,你应当还记得的。要是他们真结了婚,七拐八拐地跟我们家还沾上了亲戚呢。那堂叔好像是个高官吧?”

  “噢……堂叔确实是在政府里头当官,不过他们家…我都跟堂叔好多年没联系过了。”

  白银知道何止什么堂叔家,李文卿这些年连自己本家都没联系过。他本想开口问能不能拜托堂叔给李文卿在里头随便找个公务员的活做,入不了流也不成事,能稳当就好。看到李文卿的模样又不得不把话咽下了肚。白银转头吩咐灵芝给先生温些酒来。李文卿拦下了她。

  “别,我今天有点累,酒就不喝了。倒是这饺子味道不错,羊肉白菜馅的,饺皮又软又劲道,你尝了吗?没有的话你也吃几个,你好像比我上次回来时看着还要瘦了。”

  白银实没什么胃口,每次来信期都吃不下东西,满脑子就只剩那档子事。但李文卿说什么话白银都肯听,拿来了碗也象征性吃了几个。羊肉饺子味道确实还行,不过再好吃,白银就是不太能理会那些人怎么能天天把饺子当饭吃的。吃了饭,又洗了澡。挂钟都快走到深夜两点多了。李文卿说不要他服侍洗澡,这个他倒是没听进去。他注意到先生的胳膊上多了好大的一道伤痕,看起来有段时间了。忙问李文卿是怎么弄的,李文卿就说是摔了一跤,也没什么。

  白银又不是没见人摔过,摔跤哪里能摔出来那么细长的伤口。更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出的大口子。李文卿最早在苏州,这几年又一直在上海,说是跟着朋友做生意,可具体做的什么生意,在上海哪里做生意,白银一概不知。李文卿不告诉他,他也不知如何开口过问。过了两点钟,两人分了两个被窝睡下,中间隔了好宽的距离。一向如此。白银在暗中盯着李文卿的后脑勺,忍不住想要回想起白天的那阵云雨之念,却又感觉现在身体里头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唉……”他不免轻叹了口气。声音被同样没睡着的李文卿听了去,李文卿翻了个身,依旧跟他保持着距离。

  “怎么叹气了?”

  白银没回答他,反而另外问道:“您这次在家呆几天?”

  “三号就走吧,怎么了?有什么事呢?”

  没别的,但这里是你的家——白银很想这么回他道,却无法开口。

  “今年国庆日是二十五周年,外头办得很热闹,听说当天有不少活动,昌洁跑来对我说,他们金陵大学要办学生的游艺演出活动来庆祝,都是对外开放的,说我没事可以去看看。”

  “对不起,银银。”李文卿明白他的意思,伸出手揉了白银的头发。他笑道:“我实在是走不开,这次回来也是抽了个空。况且…国未安邦,有何之庆啊?”

  见白银情绪依旧低落,李文卿犹豫再三,还是朝他靠近了一点。“我这两天哪都不去,就在家,你看好吗?”

  “……陪我?”

  “在这儿我不陪你还能陪谁呀?”

  这话倒是令白银又惊又喜,他也偷偷往李文卿的方向挪了一点点。

  “那…文卿,我……可不可以和你有个孩子?”

  他声音细弱的,小小的,却满怀期待地等着回应。随着自己逐渐远离少年时代,那种想法跟着越变越强烈。这可能也是一种自然而生的人性,白银过去十分抗拒,现在却又无比渴望。李文卿摸着他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或许只是在思考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文卿,期盼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太早了,以后再说吧。”

  “早?您忘了我今年多大了吗?”他不可置信地又补充了一句。“您比我还大八岁,您算得出自己今年多大岁数了吗?”

  “银银,我不想要。而且……”李文卿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在他一个没注意之时,白银忽然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丝绵袍子里头塞。碰到了又软又温的一侧嫩乳后,他急忙想把手缩回去却无果,诧异地发现竟从来没注意过自己这位“太太”力气这么大。

  不过也是了,不管脸长得有多漂亮,身体多像女人那般妩媚,下面都跟自己长了一根一样之物,也到底是个男的。

  就连白银自己也总是忍不住这么想。

  李文卿渐渐不再挣扎。白银是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才敢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漫无目的地一阵乱摸。那人却只是苦笑道:“你不用那么麻烦,我不是乾元,是闻不到你的信香的。”

  听到这话,白银又一阵默然,等他放松了力气,李文卿立刻便把手收了回去,说道:“银银,你小时候到底是唤过我一声舅舅,所以成亲那时候我们两个也约好了,我决不得碰你,既然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不会反悔。况且你不也说,我们这种都是旧世代的错误么?”

  “我反悔了……不行吗?”白银感觉自己快要哭了出来,但李文卿不言,只是微笑着看他。白银干脆坐起来,他低声继续道:“……或者你若真是那么想,根本就不该跟我这么亲近。”也许哪怕甚至被打被骂,都不会像这样这么难受。白银又在心里暗想,可李文卿却说了更令他绝望的话。

  “我是担心外头那些好事的人会对你有闲言碎语……好,我知道了,以后我会跟你保持好距离的,不如还是分床睡吧。”

  他不明白李文卿是如何能得出这种结论和这种对策,那话如同冷水浇头一般,彻底凉透了白银的心。他一时又急又悲又气,见李文卿当即就要起身,下意识慌慌张张地又拽住了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抓着李文卿的肩膀在他嘴唇上长长地吻了一次,拼命思考这个吻没有了之后又该如何挽回。李文卿这回没任他摆弄,很快把他推了出去。可当白银想再次凑上去的时候,反倒是李文卿把他推在床上。就是这个了——他在那时心情疯狂地雀跃了起来,就算李文卿只是个普通人,白银也渴求被丈夫压在身下。怎么样都好,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不要做傻事!我……”

  然而下一刻,李文卿的话好似卡在喉咙口里。白银察觉到他实在不对劲。“……文卿?”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只能借着屋外洒落的月光,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李文卿那原本温和的脸上表情一下变得狰狞而可怖,肩膀也剧烈抖动着,又开始不停地咳嗽。他伸手去碰李文卿的胸膛,指尖刚触到睡衣的绸缎料子时,从李文卿口中喷出的鲜血像雨点一样用力喷洒在他的脸上。

  “文卿…文卿!”

  那令人作呕的血腥臭味立刻剥夺了白银的感官,他傻傻地躺着,被李文卿沉重的尸体压得喘不过来气。但等自己回过神候不管怎么拼命叫唤,他那倒在床上瞪着双眼的“丈夫”都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