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1章

  【月饼】

  李家乔迁的那日早上,正对门的那户李家突然挂着白布搭起了灵堂。

  李怀金对自己挑的这新家万分满意。房型为前后两进。前进客厅临街,正方形的院子有口天井,东南角栽了棵桂花树,如今正是香气浓郁的时节。两侧回廊连着后厅,后厅则是二层楼房,木栏四方格的玻璃窗,正对着秦淮河,乃是套依水而建的河房。房子是他精挑细选过的,原主人举家搬迁去了广州,旧宅着急抛售,好巧被李怀金赶上了。挑了大半个月房的李怀金在宅里转遛了一圈,问了价格后,当即拍板交付了全款。虽说是住河边湿气大,或许对他受过伤的腿不太好,不过这宅邸价格和地段都是没得说的。

  这新宅不仅是他的新居,更是打算给弟弟怀玉将来娶亲用的婚房。宅子的家具还有些原主人留下的好物件,能利用的都利用上了,请了人从里到外彻底打扫了遍。李怀金把后厅窗子朝河最大的那间卧房留给了弟弟。唯独那间卧房里头装的东西用的都是簇新的,镶着镜子的化妆台和化妆凳、墙角成对的面条柜、还有张两公尺宽的雕花八步床,全挑了海南黄花梨。自己则挑了间靠南的小厢房,里面一张书桌一张罗汉床,睡着也倒舒坦不算凑合。就这样先是置物清扫折腾了小半月,最后定了国历十月一、旧历八月十六这天搬。李怀金还特意找人算了这么个好日子宴请熟人宾客。正式乔迁的前一天,又恰逢八月十五,他换了那身新做的蓝灰长衫,作了番俭朴的打扮,挺直了胸襟,亲自上门准备给四周街坊邻居都声招呼。

  远亲哪如近邻。这月饼李怀金买了好多种样式,京式的,苏式的,笑着说饿死他都不会吃一口的的广式五仁,心里却想着的是少却不能少,总有人爱吃这味儿的。甚至还有新流行的香港式冰皮月饼,把各种口味都来上一点,封成礼盒,僮仆小江跟着自己身后挨家挨户地上门送月饼。

  “二爷,这包装活原来您也能干得这么细致,到底怎么连绳都不用就能把这些饼子包起来的呢?”

  李怀金笑道:“想学这个简单,下次手把手教教你。我在沈阳上学那回,老太爷不许我周末回家,实在无聊得很,某天就跟宿舍另一位家里开茶庄同学后头学来的。”

  “茶庄的少爷们也要去当兵啊?”

  李怀金拍了下他脑袋:“讲武堂招的又不是普通的大兵,要的就是那些有知识有文化又有信仰的热血青年。说起来,咱们小江未来也是要去读书的。正好现在也算在南京谋职定居了,你以后想去学什么啊?”

  俩人一开口就是改不掉的东北官话。小江今年十五岁,还有个比大他五岁的哥哥大江。兄弟俩好多年前被人贩子拖到沈阳的旧货市场,准备贩了的,李怀金的后母当时还在世,见俩兄弟可怜,便把兄弟二人买回来做了僮仆。大江跟李怀玉年龄一般大,两年前李怀金安排弟弟来南京读军校时,托关系把大江跟着也送了进去,就算是个伴读。

  小江摇摇头:“我就算了…我怕枪子儿,字也写不好,您能送大哥和三爷一块念书,我心里就满满的。听大哥说,他马上要毕业了,还能直接分进警军团,那叫吃皇粮。至于我……您日后肯留我像苗爹那样服侍您一辈子就好了。”

  “什么皇粮,那就是领薪饷。小江,你年纪还小,不管字写得好不好,会写是一码子事,不会写那又是另一码事。”

  俩人这时说着,月饼散得只剩手上的一份了。因李家是这白花坊最里头的那户,最后还有对门的那家没有拜访。对门这家恰好也姓李,是刚来的时候李怀金就打听到的。金秋时月,气候还没算得上特别凉爽,一圈转下来,李怀金都有些口干舌燥,不免把长衫领口解开散了散热。李家大门整日紧闭,小江只说,见过家里的女侍和老叔出过门,也不知主家是什么样的。他敲了敲门,没反应,又轻敲了几下,准备再敲时,墨灰色的大门从里头拉开了一道缝,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短发齐刘海姑娘探出了头。兴许见门外杵着两个男人,那姑娘警觉起来。问道:“不知二位是……”

  李怀金客气地点了下头,笑道:“噢,我是这两天对门新搬来的,长久日后两家就是邻居了,还希望遇事能请您家多照应。”

  这位姑娘看打扮多半是家里的女佣,李怀金让小江递了礼包,她却迟迟没有接。女佣低头道:“请二位稍等片刻。”说罢,女佣关上门,跑了进去,没过一会鞋底踏在石板砖上哒哒哒的声音由远而近。再拉开大门,也不知何原因,她的脸比刚才看着要红上许多。

  “我们少君这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但吩咐我务必请二位进屋小坐一会,吃碗茶再走。”

  李怀金正渴着呢,他也没客气,正好想看看这对门的李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佣领了礼,带着他们绕过屏墙,直接是一长方形院子,院子里种了不少绿植花卉,这个季节开的就是各种红的黄的粉的菊花,靠北的一角是片假山石搭成的小景,不大的小池子里养着几条生龙活虎的锦鲤。院子后头才是前厅,待客的方桌上正凉着绿茶,旁边还摆了三碟点心,他都叫不出是什么名。左右两旁是两把太师椅。李怀金在左手边那张椅子上坐下,头顶开着的吊扇让他觉得凉快了不少。

  小江站在一旁,不由疑惑地低头看了李怀金一眼。这对门看着像个大户,里头摆设怎么空荡荡的?除了这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外加头顶这吊扇,客堂真的是啥都没有。女佣灵芝也万分不解。她不明白的是本大可不必把对门这俩一主一仆迎进来的,但如今主人家躺在床上都成了那副样子了,却还说什么要懂邻里礼数,怎么也得招呼人家喝杯水才好。

  唯独李怀金挨着太师椅坐下后,心里头明白了七八分。旁人是没什么感觉的,但他是个乾,坐下定神之后,里屋那说不明道不清的暧昧信香立刻散出来冲得他眼前泛白。

  这位少君原来是个男妻。

  坤本身就少之又少,李怀金长到现在三十有一,印象深刻的只在小时候见过三姨母家那位远方的大表哥这么一个。姨母家里条件一般,大表哥却宛如旧时深闺小姐,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但读书写字画画弹琴样样不落,燕窝阿胶之类美容养肤的昂贵补品更是当饭一样供着。目的就是为了涨点身价,长大后往显贵人家的床上送。大表哥的确实养得漂亮。前两年他在上海任着闲职,没事就被几个狐朋狗友拉着去饭店舞厅,也远远地瞅过一些个纤细高挑的男孩,白衬衫黑呢背心,服务生打扮,却都露出来白葱段似的手臂和脚踝。坤身上都带着那股子说不清白的信香,一闻便知,对乾来说那是打小骨子里就透着的媚,能搞得人血气上脑又心底作痒。念书时,李怀金在闲来无事看过一眼的西方医学书上读到过,乾被坤吸引,是人自然产生的生理现象,就跟吃饭睡觉那么平凡,不小心被勾了魂能避开就好,有点反应没什么可耻的。

  这李府因没有舞厅胭脂香水味中和,显得里屋那信香散得尤为浓烈。他头昏脑胀之中,胡乱地猜想着,这家主人长相如何?味道竟这般烈,跟舞厅那些狐狸子比较起来好闻多了,那是不是比他们长得还好看?左想右想突然发现不对劲,小江此时也感觉到他的异态,不免担忧地推了推他,叫了声二爷。李怀金这才有些回神,再闻下去,他恐怕就要顺着味寻后堂那位去了。他立刻抓起茶碗灌了口茶,把滚烫的茶水硬生生咽了下去。跟女佣道了声谢,赶忙拉着小江回家。

  “这就走啦?这么快?”

  灵芝回到卧房对里头的应道:“对,那男主家好奇怪,刚坐下脸色就变了,茶还没凉好呢,一口闷了下去,又差点呛出来,急匆匆就走掉了。”

  “喔,那我懂了。”

  “您这是懂什么?”她隔着半透的屏风,只能看屋内床上隐约透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那人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指梳理起垂至胸前的青丝。

  “还能有什么啦,好灵芝,你猜猜呢?”

  “我哪知道……呃,莫非他是……唉呀!少君,真对不起!那位就是瞧着浓眉大眼相貌忠厚的,可我这不是把豺狼引进家门吗!”

  灵芝反应过来,低头捂着通红的脸叫道。屋内那人却不以为然。“他能自己走,定力还不错,说明又不是什么狼虎之人,怕什么。”

  “我就是担心您。少君……下次我会更注意点的。不过您这么快就好些了?要不再躺一会,先生打过电话说今天肯定会回家的。”

  “能泄出来自然好很多,我没事的。”主人家笑出声道,下了床,伸手取了衣架上挂着的绸缎袍子披在肩上,又系好了腰带,这才从屏风中现身。“等他回家,也不知道等到几点,何况……他又不会真的碰我。”

  灵芝还低着头,只得见眼前玉琢般的双足踩在地毯上,步伐尚有些不稳。她抬起头来,那人轮廓匀称的鹅蛋脸还泛着潮红,微微上挑的秀目又是那样水灵。少君小时候没剃过胎毛,结了婚后也没学着其他少妇那样烫堆云式,头发长得又黑又顺。但说话时,脖子中间男人才有的喉结又尤其明显。灵芝知得主人这分明刚从潮情挣脱,余韵尚未散尽,连忙递上手中一直备好的热手巾,又立马扶住他胳膊。隔着布料,一摸身子果然还是滚烫。

  “您还是再休息一下比较好,这中秋节餐我去办就是了。”

  少君摇摇头。“不了,我不想老躺着了。我想晃一晃,你先把我的膏药拿来给我涂点上来吧。”

  “对门有豺狼!您还敢随便晃哪!”

  “我又不出门,就在家里头,好不好?我弄了那儿好几个小时了,腿又酸又涨的,想随便来回走一走。”

  灵芝比他还大半岁,却也尚未婚配,主人说得很直白。听得她不免小脸涨红,点着头同意了。

  白色的膏药是西洋的秘方,涂在那腺核上,抑制信期效果尤为明显。灵芝待少君坐下,沾了点药给他那块儿细细致致地涂抹上。很快,少君的呼吸便没那么急促了,灵芝又端来了热水脸盆,把毛巾拧干了给他脸上额上擦了又擦,那两颊和鼻尖的红也褪了几分。

  少君学名姓白,单名一个银字。过去还在安庆白家时,灵芝自小就知道,漂亮又温和的大少爷跟自己这些女孩不一样,跟后头排行老二老三的两位少爷更不一样。,就是因少君左侧颈子后头这块微烫的突起。少君信期过去很规律,基本上三个月才来那么一次,算下来一年也就犯四次。但近日信期突然来得越来越频繁。灵芝请了医生,中医西医都来看过,却都一致说坤到了年龄都会这样,怀过了孩子就会好很多。老大夫给他搭了脉,推了把掉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又皱起眉头,说少君是这样易孕的好身子,不该成婚十年都没个孩子的呀。

  灵芝看着着急,更是束手无策。少君跟先生虽然是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可二位感情一直都很好,不过是……白银听却只随意地笑了笑,他什么都不说。

  涂好药擦好脸,白银又要起身。这次灵芝态度强硬地把他按回去了,端来了杯热茶,请他晚饭前就老老实实在卧房里休息。自己则跟家中另一位年轻女佣一头钻进厨房忙活,今日过团圆节,烧了诸如清蒸鲥鱼、鲊肉、山粉圆烧肉一类白银从小就吃的。前厅换上了大圆桌,两个女佣,外加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叔忙了一下午,桌上摆了十菜一汤,还有壶酒。白银只身一人被嫁来了南京,因先生家产争夺失了利,被迫跟本家分了家,二人搬出来独居了。独居后白银的精神好了不少,可后来先生却也鲜少在家,所以平日里就跟三个下人同桌吃饭。灵芝去卧房唤他,却发现白银早不在那了,找了一番爬上楼梯,原来是他跑去了二楼阁楼书房,倚靠着玻璃小床,手里还捧着厚厚的一本小说。

  白银没了先前的疲态,那头青丝也用了根翡翠双尖簪挽了个低发髻,换了一身银底红海棠花样式的短袖丝质祺袍,露出两条雪莲藕似的胳膊。白银身段纤纤,这紧身祺袍穿上尤其合身。但灵芝知道白银其实不爱换女装,嫌那些衣服裹在身上紧绷得难受。就因先生今日归家,只是穿给他看的罢了。少君十五岁起嫁到李家迄今为止十年有余,先生一次也没曾要过他。要么就是先生崇尚自由恋爱不喜欢这位包办娶来的太太,要么就是不接受男妻。两种说白了也都是一个意思,主要还是不是自己选的那人。想到主人总这样只是讨好先生,灵芝心里免不了发酸。

  “您看书哪?这是看的什么书?”

  灵芝强颜欢笑,凑了过去。那本书看上去已经读到就剩最后几页了。白银把合上书后把封面露给她看。灵芝能认几个字,封皮上写着“…伯家的…丝”这样的一本书。

  “这本啊,是女主人公被恶棍诱奸霸占,心爱的人却无法接受她,最后她为了和爱人在一起,杀掉了恶棍,自己却被判处死刑的故事。”

  白银抬眼,微笑着看她,灵芝知道他偶尔会像这样有些古怪。她把这份古怪归咎于白银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外国小说之上。她从白银手上轻轻拿走书,又牵起他的手。

  “大过节的,您别看了这些东西了…感觉怪不吉利的。下楼咱们一起等先生回来吃团圆饭吧。”

  “好。”

  然而白银等了又等,早就超过电话里约定到家的五点,天都黑了,先生李文卿依旧没有出现。同为女佣的紫菀刚满十九岁,来李府虽已有三年了,但白银平日为人和气从不动怒,所以渐渐把她也养出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兴许是等得实在是饿了,又或是想的自己大汗淋漓地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不免随口把气就撒了出来。

  她忿忿道:“先生每次都是去上海忙生意,半年就回来那么一次,可这家里日子也不见着过好点啊……”

  “紫菀!你别胡说!先生也是你能乱议的?”比她年长不少的灵芝立刻打断她的抱怨呵斥道。少女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她慌忙低下头。“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不过她也知道少君脾气好,不会怪她什么。白银一直没看向她,只是靠着门栏,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丰盈的满月。确实没有追究她这些。而灵芝偷看着白银淡然的模样,其实也不免在心里叹气。大少爷从小也是被老家人金尊玉贵地伺候大的,怎么最后就挑了这么户人家。只是白银的母亲当初觉得李文卿人看着斯文老实,又是个大学生,还是自己本家知根知底的亲戚。说出来还是大药商的嫡长子,想不到却斯文过了头,家产竟被小妾的庶子全数抢了去,还几乎被净身出了户。白银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下翻着白眼晕死了过去,这辈子再也没能起来。

  一直坐在厅堂里等到月悬半空,菜也热了两轮,白银这才似乎终于沉不住气了。

  “……去小房喊老张,你们三个先吃吧,今天过节,多吃点,就不要剩菜了。”

  灵芝劝道:“那您呢?您也吃点吧,万一先生今天回不来了呢?”

  白银道:“他没给电话,就肯定还是回来的,我等文卿来再说,你们先吃好了,不用管我的。”

  白银刚准备进屋,突然听见屋外砰砰的敲门声,立马面露喜色。“肯定是文卿回来了!”没等灵芝反应过来,自己便急匆匆绕过走廊去开门。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模样还很是稚嫩,手里抱着大盘白花花的饺子,那饺子香气扑鼻。

  少年立刻自报家门:“我是对面李家的佣仆,二爷说是白日里来拜访,却不想冲撞了您家少君,托我送这盘羊肉饺子来,是咱们家下午和面现包的。刚刚冒犯许多,还望少君多担待一些。”

  白银抚了抚刚刚不小心跑散的碎发,眼神失落下来了许多。灵芝闻声上先接了那盘饺子,待到白银回头示意,她便把饺子端了回屋。

  他依旧和气道:“告诉你家主人,先前我才是考虑不周……他多半明白的。明日您家乔迁大喜,我和我们家的先生定前去贺。”说罢,他又让少年在门口等一小会,吩咐紫菀取了盒糕点来,塞进少年怀中。“这都是我娘家寄来的糕点特产,我晓得您家那位少将是鞍山人,初到南京,少有尝这些,也不值什么钱,就当带去给他试个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