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忏第一次见向枳融,是个对普通人而言很寻常的一天。

  他这个人,命里就带灾难。出生时母亲死于难产,父亲开大货车,赶工时期得知消息,匆匆从外地赶回来,却在路上遇到车祸。

  他的生日是父母的忌日,爷爷把他接回家,安忏没受过一次好脸色。安忏亲奶奶在父亲十岁时就离开了,现在这位名义上的奶奶是爷爷后娶的。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孙子。

  七岁那年,安忏喝到了人生中第一瓶牛奶,拉了三天肚子,高烧不退。

  后来才知道,那并非爷爷的恩赐,而是一瓶过期的牛奶。

  外婆从老家赶来将安忏带走,安忏终于过上了有人惦记有人疼的好日子。

  爷爷说他是灾星,扫把星,靠近他的人都要倒霉,不让他上桌吃饭。外婆抱着瘦小的他,说我们康康才不是灾星,是福星。

  小安忏怯生地抱着外婆的脖子,外婆一遍又一遍的说,康康是福星,是妈妈留在世上给外婆外公的礼物,爸爸妈妈也没有死,他们上了天堂,成了天使。

  那是安忏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好景不长,外公为了他上学的资金日夜劳顿,在安忏12岁时从山上失足落下,找回来只剩尸首。

  那是他第三次见到外婆哭,第一次为她女儿,第二次为她外孙,第三次为她的丈夫。

  外婆哭了很久,一夜,两夜。哭得双眼红肿,哭得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第三天,外婆打起精神,开始折元宝,做灯笼,织筐。

  安忏从初中起就开始打工赚钱,暑期进工厂,寒期做服务员,平常一放学就去洗盘子,只有在过年店里关门那两天才回家,一回家,外婆就抱着他哭,说我们康康辛苦了。

  安忏原名叫安康,据外婆说,是母亲怀他时就想好的名字,只希望他健健康康的长大。

  安康只有外婆,外婆想让他读书,出人头地,安康就拼了命的读书。

  初升高的暑假,他得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也是在那个暑假,外婆突发心脏病,去了。

  每每回忆起那段灰暗的时光,安忏都悔恨不已。

  他最后悔的就是没能陪伴外婆度过最后的时间,可时间不复返。

  他没有外婆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

  安忏依稀记得,那天很热,热得他汗流浃背,在火葬场,他连哭都不会了。

  外婆的亲戚在为外婆奔波,安忏却只想逃避,他躲在角落,忍耐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瓦解。

  安忏埋头,咬着唇流泪,发出细小的啜泣,再到嚎啕大哭,不过半分钟。

  向枳融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当安忏的视线范围缩小到只剩下一条微小的缝隙时,向枳融的球鞋进入视野里。

  紧接着,他的肩膀被拍了下。

  安忏骤然一僵。

  抬头那一刹那,他对上向枳融的目光。

  这人真高啊,安忏这么想着。

  如果他有这么高,那个嫌他矮不会干事,克扣他钱的工头一定会多加五十块钱的。

  下一秒,向枳融递给安忏一瓶牛奶,对他说:“小朋友,别哭了。”

  “人总是会死的。”向枳融的语气很惫,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你的家人会化作星星守护你。”

  这个连十岁小孩都鄙夷真实度的‘谎言’,不知抚慰了谁的心。

  安忏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他照着向枳融的话往下说:“我不要他们变成星星,他们上天堂做天使吧。”

  他的命很差,接近他的人都会倒霉。

  他不想再让家人为他烦恼了。

  他固执地看着向枳融,这个比他大的少年眼眸平淡,却因为他这句话短暂地失了神。

  “嗯。”

  半响,向枳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们在天堂好吃好喝着呢,你也要开心点,别哭了。”

  是光太刺眼了,小安忏想。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面前这个大哥哥这么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向枳融问他。

  “我叫安康。”他答:“安全的安,健康的康。”

  “我叫向枳融。”

  话落,一位穿着素裙的女人朝这边喊了一声向枳融的名字。

  向枳融冲她扬了扬下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偏头对安忏说:“安康,记得喝牛奶。”

  -

  那段记忆里,安忏忘了爷爷那瓶过期牛奶是什么味道,只记得向枳融给的牛奶很甜,比他后来喝的所有牛奶都要好喝。

  恍然间,经向枳融一问,安忏百感交集。

  向枳融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安忏总会想,向枳融是否还记得他?

  否则他凭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Melt在外界眼中一直是恬淡无欲的形象,几年间,他没有传过任何绯闻对象。

  电竞选手或多或少都有谈过恋爱,容貌好看些的和18线小明星、小模特谈恋爱是常事 。

  向枳融没有,连暧昧对象都没有。

  没人为他拉郎,也没有哪个女生接近向枳融,表露出一丝暧昧迹象。

  可那只是安忏不见向枳融的几年里,在外界声音里存在的向枳融。

  他心中的向枳融,一直是这样好的。

  向枳融没有变。

  安忏压下心中的困惑,不情愿此刻的温馨被未定数击破。

  他轻地点头:“可以。”

  又小声地补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向枳融大抵听见了,却没有开心的意思。

  他眉眼松弛,无意地叹息,一副不知拿安忏怎么办才好的模样。

  最终,向枳融什么也没说。

  “走吧。”向枳融拍了拍他的头发,“乌龟等你很久了。”

  那是安忏刚才走神时凝望的娃娃机。

  向枳融的细心总是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难堪或过犹不及。

  “喜欢什么颜色?”向枳融问。

  乌龟壳有红的,绿的,蓝的,黄的。

  千奇百色,安忏一眼望去,心下有了定夺。

  安忏说:“绿的。”

  向枳融看上去有些意外:“喜欢绿色?”

  “嗯。”安忏点头。

  他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颜色,只是当时查星座的幸运色时顺便把向枳融的星座也查了。

  而向枳融的幸运色刚好是绿色。

  安忏没说,怕向枳融笑他幼稚。即使他知道向枳融不会这样,也免不了有羞耻心。

  向枳融没有深究,顺从道:“那就抓绿的。”

  向枳融投了两个币,启动后甩了甩钩,和安忏如初一辙。

  他很快找准位置,向下一按。

  抓上来了。

  安忏无意识捉住向枳融衣袖一角,心也悬了起来。

  钩子微微缩紧,缓慢地移动着,眼见着就要抵达隔板。

  “噔。”

  绿乌龟因为太重坠下,安忏的心也跟着落下。

  “不急。”向枳融似看出他的沮丧,老神在在道:“我们的币还多着呢,三次肯定能中。”

  不知怎地,安忏脑子一瞬宕机,脱口而出:“哥哥,你经常玩这个吗?”

  向枳融顿了下:“不经常,怎么了?”

  安忏悻悻地“哦”了声,想说的话拐了个弯,道:“看你挺熟练的。”

  “Sea。”

  向枳融哭笑不得:“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太蠢了点?”

  “没有。”安忏着急反驳,一时间脑袋空白,只好用手推了推他:“队长,时间快到了。”

  机器倒计时十秒,向枳融有条不紊地定好位置,时间到,钩子自动下降。

  乌龟被移到挡板旁,因超重再度抛下,这次简单了,向枳融又试了一次,顺利抓到。

  又玩了半小时,工作人员问安忏需不需要用手上的小娃娃换大型玩偶,安忏拒绝了。

  这是向枳融给他抓的,意义不一样。

  二十个娃娃进了袋,安忏和向枳融上了二楼。

  安忏不高,又瘦,很多衣服穿起来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滑稽极了。

  向枳融帮着挑了两件,一件黑色,一件杏色。

  冬天外套大差不差,安忏试了试便定下了,顺便选了两件毛衣打底。

  安忏进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两分钟的功夫,出来后得知他要买的衣服都被导购员拿去包装了。

  是向枳融付的款。

  安忏试衣服时瞟了眼价格,一件外套四位数起步,贵得吓人。

  他买了两件,还有打底。

  头回出来就让对方花这么多钱,安忏别扭地问向枳融一共多少钱,被他一句‘送你的成年礼物’堵了回来。

  离开店,安忏时不时往向枳融手上的包装袋瞟,忍不住勾唇,片刻又故作严肃,三秒支撑不到,下巴埋进衣领里偷笑。

  安忏刷到过一个视频,女孩的成年礼,家人轮番祝贺,送上礼物。

  晚上,她穿着公主裙,朋友们传递生日帽,最后轮到女孩,她低下头,最好的朋友踮起脚,将皇冠戴在她的头上。

  女孩在大家的簇拥下,双手合十闭上眼,许了愿。

  刷到这个视频时,安忏离18岁生日还有将近一周。

  他的成年礼,没有朋友,没有酒席。

  安忏在蛋糕店买了一个现成的小蛋糕,没点蜡烛,没开直播,默默吃掉整个蛋糕。

  没人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他也没有收到祝福和礼物。

  而此刻,向枳融左手食指勾着的,是他的生日礼物。

  是迟到的礼物。

  也是新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