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加油……
妈妈加油啊……
一定要醒过来……
乂乂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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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灯灭了。
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朝着我和我爸的方向鞠了一躬。
“请节哀。”
我的脑子顿时被这三个字抽空,只剩一片空白,我感觉自己登时就死了,死在一片幽域里,尸体被风拽着在隧道里穿梭,忽轻忽重,无声无响,没有尽头没有结束。
直到我妈的骨灰盒放到手上,我仍然想不明白生命这回事,我见过许多许多,别人鲜活又勇敢,战胜死神的生命,可这一次,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它的脆弱和无能。
它薄脆得像纸一样,轻而易举就变成了碎片。
我不明白,为什么,战胜死神的人就不能多我妈一个?
可是,我又能去怪谁?
回到家后,谁也没有开灯,只有窗外一束光轻飘飘地打在我爸怀里的骨灰盒上,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明明早上还温馨的家,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屋子。
像棺材。
而从那一刻开始,我和我爸之间十多年来的亲情,也随之被大雨冲得疏松垮烂,也是那时候我才察觉,我爸对我的爱并不独立,全然以对我妈的爱为前提。
我妈死了,他也就死了,而我是死是活,与他无关,我就是一件家具,可以带走,也可以丢在任何角落落灰。
当晚,他就带着我妈和我妈所有的东西,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我从梦中惊醒,站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楼梯,好久好久。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有可能在等转角出现我爸的身影,也有可能在等我妈死而复生……
也有可能,在想一个好死不疼的方法。
我知道,我失去了妈妈,也没有了爸爸,而我,变成了没人要的孤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拖着麻木的身体转身进门,回头把灯开得通亮,然后在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一张落在衣柜后面的,我妈的旧照片。
我捂着照片在沙发上躺了会儿,又趴在床上闷了阵,最终还是选择躲进衣柜,才舒服了点儿。
衣柜里很黑,空气稀薄,但是有我需要的安静,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那样,我蜷缩在里面,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人已经躺在医院,是被好心的邻居阿姨发现的,她说她找到我时,我脸已经发青,整个人的呼吸非常微弱,几乎快死了,她还说给我爸打了许多个电话,但都没人接,问我他去哪儿了。
我看着她,亘了好一会儿才说:“找我妈去了。”
所以……
“你来做什么?”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病床边的男人,他穿戴整洁,眉毛胡子都有好生打理,除却鬓边那几点白影响甚微,看起来就会让人知道,这个人年轻时候也是十分潇洒英俊的。
如果神情没有那么郁丧,如果那双眼睛没有这么浑浊,如果他不是我爸,我也会这么想。
然而没有那么多如果。
我只会想,他这次又是以什么借口来看我?
是我妈给他生气了,还是今天是他和我妈的什么纪念日?看他这样子,我心里也十分复杂,他并不是拿我妈当挡箭牌,而是纯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
一年前带他去看过一次心理医生,医生说他心理并没有问题,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装睡的人喊不醒,便是这个道理。
他骗自己我妈还活着,一开始几年我完全理解,可是这都快十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无疑已经病入膏肓。
沉默随着点滴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蔓延,原城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吹着碗里的菌汤。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周围,很熟悉,是我妈常做出来的味道。
见他不答话,我也不想继续问,转眼看向窗外落在树叶上的斑驳光色,表示不想多看他一眼。
余光里,我看见原城把汤碗放在床头的置物柜上。
他崩开嘴唇,说:“趁温喝。”
是树皮磨在刀背上,很难听的声音。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他起身准备离开。
将近十年来,我与他碰面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然而每次见面都只是一两句话,一场无声的斥责后就草草结束。
最开始几年,我还会哭,也会闹,会质问他为什么要带走我妈,为什么扔下我就走,但随着时间一长,渐渐的,我就不会了,因为没用。
我皱眉,看向那微佝的肩背,语气没有一点温度,几乎是冷冰冰地说:
“把我妈还给我。”
原城的背影戛然一滞,他一节一节展开蜷缩的手指,在裤缝贴了贴,看起来有些不安。
我觉得可笑,他那么高傲的人,也就在我妈面前低过头,如今又在不安什么?
自责吗?
“......阿眠,昨晚骂了我一顿,怪我没照顾好你,你小时候喜欢喝她熬的菌汤,我就照着熬了碗,味道可能差了些,凑合吧。”
他口中所说的阿眠,便是我妈,李清眠。
可这个名字,是我和他共同的七寸,但他每次都拿我妈来堵我的嘴,只有我清楚,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是要我死心,他根本不会把我妈交给我。
气氛意料之中的窒息,这次短暂的博弈还是以我的失败告终。
我不由得冷哼一声,没说话,目送他离开。
其实,在我十七岁之前,他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父亲,而十七岁之后,他仍然是个好丈夫,但不再是一个好父亲。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如今再去追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说不恨他,不怨他,也不可能,说不爱他,也是假的。
如若不是血浓于水,我们早就和过路人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如今最好的方式,就是别再见面,谁也别提我妈的名字。
留置针亘在手背的感觉并不好受,我盯着碗上头的热气看了几秒,最终还是端过菌汤,放在床桌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不能浪费粮食。
不过,和我妈做的味道很像,确实很像,就是越喝越多,越喝越咸。
我低头看汤,一张女人面影浮在上头,她伸手抚摸我脸庞,声音和春风一样温柔。
“不哭不哭,我们的乂乂最勇敢了对不对?”
我泣不成声地点头,抬眸看见有只红蝴蝶飞进来,绕着我舞。
还没喝几口,吉羌泽仁打来了视频。
我匆忙让来换吊水的护士帮我穿上白大褂,然后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背景板放在身后,方便在视频的时候蒙混过关。
我擦干净泪痕,整理回神情,接通了视频。
“原医生,我好想你。”
我看见镜外护士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微妙,我倒也不会刻意去掩饰我是个同性恋。
“今天周末,我想过来找你。”吉羌泽仁凑在镜头跟前,“可不可以?”
我看他眼角有些红,说话还有一丝莫名的喘,像是刚运动结束。
不论是为了掩饰自己还在住院,还是考虑路程遥远,我都是不可能让他来的。
我摇了摇头说:“太远了,就一个周末就别折腾自己了,更何况你下周就要比赛,这次就算了,等下次假期稍微长些我来找你,好不好?”
视频那头的吉羌泽仁沉默了瞬。
“你怎么了,是不是练舞太累了?”
从刚才起,我就发现他神色有些凝重,心情明显不太好。
“真的,我保证。”我当这是没安全感,便向他矢口保证,下意识要抬手发誓,想起自己手上还打着点滴,赶忙又给撤回去。
吉羌泽仁扯了扯嘴角,勉强给我一个笑,继而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这是算答应还是不答应,不过他红着眼睛的模样,让我看着也有些揪心。
“原医生......”护士妹妹十分小声地喊我。
我小幅度抬手,示意她现在千万不能跟我说话,要是暴露就糟了。
她欲言又止地指了指门外,我以为她是要走,便做了请便的手势,我也正好趁麻醉没过,好生哄哄屏幕那头生气的大金毛。
“别难过,异地恋本来就这样的,等你毕业就好很多了,嗯?”
“不喜欢异地。”吉羌泽仁态度坚决,“我连你在哪里 在做什么都没办法及时知道。”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这不是在上班嘛。”
不清楚是不是压力驱使,我认为自己这次的谎,撒得挺到位,只要坚持下去,想必不会露馅。
但我还是心虚。
“以后肯定也带你来我上班的地方看看。”
我动了动腿,以缓解麻意,却不小心顶到了床桌,结果手机和充当手机支架的汤碗直接翻倒,猝不及防被汤汁洒一身,我不禁惊呼一声,吓得蝴蝶扑翅高飞,但它还是旋在我身边,似乎是不放心。
正当我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人夺门而入,眨眼间就来到我身边,惊忧地喊着“原医生”。
还没等我看清来人,徘徊的蝴蝶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