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征易被打得侧过脸去,脸上已多了一道五指红印。
他当时震惊到愣住。
昨夜还可以搂住亲吻的人,今夜想亲近却被赏了一巴掌。
两世里,周琰不论到何种处境都不曾失过态,他都从未见周琰动手打过人。
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他是做错了什么,方才将周琰逼到动手打人的地步?
缓了一会儿,萧征易方才慢慢转过头,去看周琰。
周琰阖着眼眸,垂首坐在椅子上,刚换的白衣已是血迹斑斑。
像是晕了过去。
萧征易陡然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握住周琰的手:“先生?”
周琰没有回应。
萧征易连忙将周琰抱到床上,去请姚太医来。
周琰这一次病倒,比往常都要更严重。
三月之期屈指已近,只是姚太医和裴觉都不敢说甚至不敢想。
周琰的身体十分脆弱,已受不了半点刺激,姚太医只敢给开一些平和温养的药物,让他好受一点。
周琰这一次醒来后,一直咳血,没能下得来床。
萧征易每日里都亲自给周琰端茶倒水,喂他喝药,不假他人之手,连裴觉都被轰到了一边。
周琰心中有些许恍惚。他过去对萧征易算不上好,甚至有些刻意疏远之意。那一日他还犯了糊涂,平生第一次将噩梦中的人和眼前的萧征易完全混为一谈,甚至对萧征易动了手。
萧征易却全然没有记恨,反而每日里忙上忙下照顾他。一边要处理大行皇帝的丧事,一边要管理政I务,还得每日准时给他送药端茶。
这孩子也许是将答萧玄临终前那一句“视之如父”当了真。又或者,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需要给群臣一个表达“孝心”的交待。
不论是哪种原因,周琰也都得配合萧征易演一演“父慈子孝”的场面。虽然他平日里总是不爱喝药、吃饭没有胃口,但萧征易给他煮了什么药他都喝,做了什么吃的他也吃。
萧征易总见周琰将药一口闷下去,担心影响吸收,非要亲自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周琰只好就着勺子,喝萧征易喂的药。
他浑身难受,喝了药稍微好一些,只是一切不过是都治标,不治本。
萧征易喂完周琰喝药,便照常出去处理公I文,还要处理国I丧之事。
周琰看着萧征易离去的背影,确定他离开后,一只手悄悄地伸到床内侧。
他的手刚捏住床内的被子,想要掀开,就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
周琰抬眼望去,只见萧征易不知何时已折了回来,站在房门口,正盯着自己捏在被子上的手。
周琰心虚地要收回手,萧征易已经走到床前,一只手覆在了周琰的手上。
他一手握住周琰的手,一手将周琰床内侧的被子掀开一角。
床内侧叠着一摞公I文。
萧征易的脸色沉了下来。
周琰还在试图挣扎,一只手压在了公I文上。
萧征易捉住他的手,将一摞公文都从床里侧拿出来,交给厉风:“送到孤房里。”
厉风捧着公文,刚迈开两步,又听闻萧征易在身后说道:“慢着。还是将书桌搬到外间,孤就在这里批,好看着先生。”
周琰坐在床上,掩唇轻咳。
他虽一直身子不好,但十分要强。平日里仪容整肃,连每一根发丝都玩整整齐齐。如今缠绵病榻,乌黑的长发散开,垂在肩上,更破碎而憔悴。
抬手时,手腕上露出一大片淡淡地红痕,是还未愈合的擦伤。
萧征易看得心中揪疼,沉声问道:“先生该当何罪?”
周琰抬眸看着萧征易,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征易道:“你不好好休息,还看这些。倘若累坏了,日后不能好好教导我,岂不是欺骗大行皇帝?这是欺君,先生的罪可不轻。”
他俯身凑近周琰耳边,低声道:“再有下次,先生要认罚的。”
周琰听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从未怕过什么人,萧征易这句话却让他心头升起一股本能的恐惧。
那个一次又一次做的噩梦中,少年的语气便是如此温柔暧昧,却一字一句都令他毛骨悚然:
“这一次,该怎么惩罚你好呢?先生选一个,我都听你的。”
……
周琰闭上眼,眉头禁皱起来。
于理,他知道不该如此不分现实与梦境。
但于情,他有时实在难以摆脱噩梦的干扰。
萧征易见周琰皱起眉头,伸出食指,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说道:“说着玩的,我怎么舍得罚先生。”
萧征易正安抚着周琰的情绪,厉风忽然匆匆来到身旁,耳语几句。
萧征易连忙转身,与厉风一起走出侧殿,到门外庭院中。
院中,厉风望周琰的房间看了一眼,对萧征易说道:“殿下是否记得周氏在前朝的身份?”
“龙舒侯周运有二子一女,长女周姬,嫁于前朝太子为妃,反贼围攻京城,周妃劝太子迎敌。谁知太子一心向佛,参禅打坐祈求神灵保佑,就是不肯迎敌。周姬便带城上将士血战,城破坠楼而亡。”
“周姬与前朝太子,育有一子。周姬战死时,此子才刚满月,混入民间。算起来,周靖和国师,都是前朝皇孙的舅舅。”
“而殿下让属下去查的那个宛童儿,按照年龄,再对上这些日子久了暗卫查出的来历,只怕正是周姬的遗孤。”
萧征易沉默了片刻,问道:“他如今每日里做什么?”
厉风答道:“他看起来痴傻呆愣。国师不在府中,他还是日日去天长街上买粿子,每日里抱着国师收养那只猫在府中闲逛,并无他事。”
萧征易道:“真是傻子倒罢了,只怕并不如此简单。”
他记忆中,前世里并无宛童儿这一号人。他是从那一日被周琰在梦里狠骂一顿起,方才猛然想起前世之事。但此世的变数不止他一人,比如周琰,就仿佛会梦见前世之事,只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又记得多少。
这世上的事,一旦产生一处细微的不同,后续都会走出迥异的道路,产生巨大的偏差和变故。
比如前世周靖没有投江衡元,十六岁便死于乱军之中,世上从未有过二帝并尊,而是一片割据混战,宛童儿也很可能早已丧命于战乱。
这一世,当年让周靖去找江衡元的人,实际上是周琰。这导致周氏与江氏联手,直接占领南方大片国土,相对上一世局势稳定,宛童儿得以在其中存活下来。
周琰当初为了保住周靖的性命,可以说间接成了日后害死萧玄的元凶。
但周琰显然缺失了很多记忆,并不能记得前世,也无从分辨这些。
萧征易能确定他记得一些事,但记得的却并不多。
但他怕周琰有一日若想起来,会为此内疚,更怕周琰记起一切时,会更抗拒自己,甚至决然离去。
他不敢想象再失去一次周琰的感觉。
厉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那属下再派人盯紧一些?”
萧征易道:“若不是个傻子,有目的而来,已经来不及了。”
厉风问道:“怎么说?”
萧征易道:“众臣匆匆离京,又匆匆回去,虽来去时都保密行踪,但此人身在国师府,不可能不察觉。他若是装疯卖傻,必定有备而来,恐怕有眼线在京城,先帝大行根本就瞒不住。”
“你派人速回京城,倘若发生异动,不可令国师知晓,先立刻诛杀此人。”
“是。”厉风转念问道,“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背后必定还有不可小觑的势力,会不会打草惊蛇?”
萧征易道:“那就打草惊蛇。”
只要别让这人祸害周琰,其他一切都是小事。
“是。”厉风嘴上一口答应,心中却嘀咕道:追求了国师这么久,卑微到尘埃里都未曾得到过半点回应,如今杀他外甥,倒不怕被记恨?
果然,萧征易忽然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他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厉风回答道:“国师是明理之人。”
萧征易道:“若不如此,他日后会很难做人。”
周琰在世的亲人屈指可数,萧征易对周靖的印象不算差。周靖其实算个好兄长,做事是会为周琰考虑的,当初有意给了萧玄一条生路,否则周琰现在在梁国会被口诛笔伐。但这个宛童儿,若是装的傻,那必定有目的而来,显然不是周靖那样的人。
厉风道:“殿下自然都是为了国师好。”
萧征易道:“这几日,孤要先做好部署,以备最坏的情况。”
萧征易本打算立即回京,可是周琰病着,他又放心不下,决定暂留几日,自己在昭灵宫里日夜不停地谋划,该如何部署下一步的安排。
他真让厉风将书桌都搬到了周琰卧室的外间,一边处理公事,一边还亲自照顾周琰。只要周琰咳一声,他就第一个冲过去倒热水,问周琰怎么样。
周琰闲坐无聊,让裴觉去街上找些话本中,还专要看两个男人的话本,注意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裴觉十分困惑,只得去街上给周琰找了一堆龙阳断袖之类的话本来。
萧征易每日都要在周琰卧室的外间批阅公I文,直至深夜,裴觉只好半夜里偷偷拿个布包袱裹着话本子,偷偷拿进来给周琰。
周琰看着桌上一摞话本,问道:“都在这儿了吗?”
裴觉悄声回答道:“历朝历代以来,都不提倡这个,朝廷打压,龙王断袖的话本只能私下低调地偷偷写一点,不如男欢女爱的销路广。已经全城搜寻遍了,话本全都在此。”
“小心点看,看完拿出去藏了,被人知道不好。”
周琰点头,拿起桌上的话本,只是粗略地翻阅。
他想寻找前世记忆中翻到过的那一本。
说来很奇怪,他前世里的记忆模糊不清,翻那话本子也没有细看,只记得那话本子叫《帝王囚宠》,不曾写过半点时事背景,更不曾说过天下大势,写的只有少年天子与帝师不能描述的那些事。
他现在抱着试一试的心,想要重新找到那话本子,自己也觉得无异于缘木求鱼。
但如今发生的一切,走向都在与话本靠拢。人物、姓名皆能契合,他很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周琰一夜未眠,将每一本话本都翻了过去,也没找到想要的那一本。
天色已蒙蒙亮,是萧征易每日早晨要来问候之时,周琰匆匆让裴觉收了话本,从后门带出去。
萧征易进来亲自伺候周琰洗漱一同吃了早饭,到外间坐下,只见两名风尘仆仆的使者进来,看到萧征易,显然有些意外,都吓了一跳。
萧征易问道:“你们何事?”
使者答道:“有要事前来禀告国师。”
萧征易挑眉。还好他早有防备,守在了周琰房间外,否则不知多少人要进去打扰周琰。
萧征易道:“对孤说。”
一名使者呈上公I文:“到处都在传言皇帝驾崩,北方戎狄入侵,多地响应谋反。”
萧征易接了公I文,放在桌上。
他事先已有部署,如今并不慌乱。而且西南夷已经臣服,如今没再次谋反的能力,西南腹地算是稳定的。
另一名使者道:“吴国十万大军陈兵边境。吴王江衡元给国师送来一封亲笔书信。”
萧征易盯着江衡元的信,想和上次一样撕烂了,最后还是沉声说道:“裴觉。”
裴觉没在,萧征易身旁的侍从赶紧去找。
刚走到后门去的裴觉被侍从叫住,连忙把包好的话本匆匆塞在角落里,跑来见萧征易。
萧征易命使者将信交给裴觉,让裴觉拿进去给周琰。
裴觉领了信进去,已经有暗卫将一个大包袱呈给萧征易看。
萧征易见包袱中皆是书,便随手抽I出其中一本,先看了一眼封面:
《风流少爷俏小娘》。
萧征易的指尖猛然停顿了一下,随后粗略翻了两页。
话本写的是一家财主娶了一房年轻美貌的小妾,这小妾虽是一名男子,却美貌无比,为女子所不能及,财主因此十分宠爱。家中少爷见小妈美貌,便与之偷I情,二人约会往往在夜里,描写得刺激又暧昧。
有一回,这儿子在父亲房里和小妈偷I欢,父亲忽然回家,他便甚至在父亲床下,偷偷听了一夜。
又是担忧自己被发现的恐惧,又是亲耳听着心爱之人在父亲身I下辗转承I欢……儿子咬着牙听着,强忍着不出声。
萧征易的心跳不觉加快,仿佛自己此刻就躲在床下。他五指攥紧书册,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他想:先生一向庄重自持。原来,是喜欢偷摸着来?
是了,偷摸着来,才足够刺激。
然而眼下萧征易没有时间细细琢磨这些,他只匆匆留下这一本《俏小娘》藏在衣袖中,留待日后有时间再加以研究,剩下的书都命侍从塞回原处去,以免被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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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觉将江衡元的信拿进去交给周琰,并告诉他:“太子殿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周琰垂眸看了看手中原封未动的信,拆开一看。
江衡元的信,上半部分表达相思之意,语气亲昵暧昧。下半部分说如今萧玄已死,萧征易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废物,让周琰不如投了吴国。只要他肯去吴国,定会高官厚禄、拜相封侯。
周琰看完信一惊,蹙眉道:“怎生走漏了消息?”
他刚问完话,萧征易闻声走了进来,周琰将信递给他看。
他对待萧玄也一向如此。心中磊落,自然没什么遮掩。如今萧玄不在了,他便用对待萧玄的心意对待新主,并不担心萧征易因此有什么怀疑。
萧征易看了一眼江衡元的信,心中气得不行,还是强压怒火,冷静地对周琰说道:“先生无须忧虑,我已有准备。”
周琰看着萧征说道:“想必不止吴国,此事泄露出去,国中必定有人趁机谋乱,北方戎狄也会趁此时机侵扰边境。请殿下命臣出兵讨贼。”
“先生如今玉体欠安,不宜劳累。”萧征易道,“我已有部署,先生在此好好休息,不需多虑。”
周琰垂眸,没有说话。
萧征易虽然年少,但如今先帝大行,他才是说一不二的一国之主。
更何况古往今来,每一代新君,没有不忌惮先帝旧臣的。孝顺他是一回事,是否防备他是另一回事。萧征易既然不同意周琰领兵讨贼,周琰断然没有抢着一定要去的道理。
而且萧征易不是无能之辈,周琰倒也不必死抓着不放手。
更何况,他就算不想放手又能如何。萧玄的离去,让周琰心中也对过往产生了无限怀疑。
他曾以为自己能战胜命运。过往,这一身病无时无刻不在磋磨着他的心性,然而不论病得多厉害,他总是强撑着站起来,总以为可以战胜命运。就如同年轻时的萧玄,曾经失败无数次,依然从跌倒的泥潭中爬起来,再一次迈步向前。
这一回,那个用自己亲身经历安慰他、劝他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永远不要丧失信心的萧玄跌倒了,就没有再爬起来。
那个和他患难中互相扶持的人永远不在了,这一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从泥潭中爬得出来。
萧征易公务繁多,又好言劝了周琰一番,便出去继续处理公务。萧征易出去后,周琰让裴觉扶自己起身,到书案前写了一封回信,婉拒了江衡元。
周琰写字的手都在打颤,几乎握不住笔,好不容易将信写完,递到裴觉手中,已是冷汗涔涔。
裴觉蹙着眉,看得心中揪疼,对周琰说道:“国师,不要折腾自己了,也不是非要回他的信……”
“咳……”周琰咳了几声,说道,“如今局势动荡,我得先稳住江衡元……咳咳……”
外间,萧征易听着房里一日来从未断绝过的,时不时传出的咳嗽声,根本无心处理手中的公务。
此时他本应该回京坐镇,早日登基稳定局势,但他实在放心不下周琰。
周琰如今的身体状况,他一刻也不敢有疏失。
时至今日,他更加明白前世周琰为他付出了多少。
前世周琰接受萧玄托孤之重,独自面对一群想要啃他骨头喝他血的汹汹政敌,还有反贼四起、蛮夷侵扰、内忧外患,甚至还要应付他这个新君给使的绊子……
这一次内乱加上戎狄进攻,虽然他已提前有了部署,应付起来也不免觉得费力。
他难以想象周琰当初究竟是如何一个人扛过来的。
而当初的他,端坐皇宫之中,只知道周琰手握大权,乾刚独断,早晚要篡他的位……
每想起前世对周琰做过的那些事,他都心头钝痛。
他既想向周琰坦白忏悔,又恐惧周琰有一日得知前因,厌恶他、远离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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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
窗外,雨下得很大。
江衡元望着窗外的雨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四指焦躁地叩着桌子,问道:“打听清楚没有,周国师到底病得如何?”
程怀仁在他面前答道:“听闻周国师病得很凶,恐怕是要不行了。”
江衡元蹙起眉,不曾说话。
“陛下,只在最近了。如今萧玄刚死,周琰眼看着也命不久矣。”程怀仁道,“此乃天赐良机,让陛下早日一统,实现夙夕之愿。”
江衡元听到这番话,本应该高兴,可心中莫名很烦,半点也开怀不起来,沉着脸半晌没说话。良久后,方才说道:“朕已给周琰写了信,萧玄已死,此时只要他肯里应外合,天下一统岂不近在眼前,何必等他死?”
“如今萧征易是巴不得他死,根本没好好治他。他若是肯留在朕身边,怎么会落得如此?他若是能想得通,才是皆大欢喜。”
江衡元越说,越是对萧征易心怀不满,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程怀仁站在一旁,再看看江衡元的反应。他是个心思多的人,也猜测到了几分。
江衡元并不想看周琰死,不甘在周琰死后再发兵破梁。他对周琰似乎有某种执念,要他活着,还要收他在自己身边。
程怀仁迎合着江衡元,立刻改了口风,说道:“未必是不能医治的病,还是陛下想的在理,定是萧征易将他视为心腹大患,趁机谋害。”
江衡元点头,脸色好了几分,看起来对程怀仁的回答有些满意。
程怀仁继续说道:“咱们吴国有一神医,能医治不治之症,本可以请来给周国师看一看。但如今周国师病重,只怕是不能理事,大权落在萧征易手中。”
“萧征易在仙华山不离开,估计就是为了看周国师咽气。周国师受制于人,哪怕是有神医能看好他的病,萧征易也巴不得他死,不愿看他好起来。”
“得想个法子,先把萧征易支开。”
江衡元说道:“朕已经遣使送书给梁国周边各族,梁国中又有多处州郡响应,梁国内忧外患,萧征易竟然还坐得住不肯走,看来是非要看到他死才罢休。”
“不过只要周观玉同意朕的书信,朕再亲自领兵前去接应,萧征易小儿不足为惧。”
此时,有信使冒着雨归来,向江衡元递上一封信。
江衡元接过书信,见回信署名是周琰,惊讶道:“这么快?看来他也急着回应。”
程怀仁站在一旁,等着江衡元拆信观看,问道:“陛下,他怎么说?”
江衡元道:“他心里有朕。”
程怀仁:“……他答应了?”
江衡元:“没答应。”
程怀仁:“……”
江衡元阴鸷的目光盯着周琰的回信,五指却是轻柔地抚过信笺,宝贝地收入袖中,说道:“他说的也在理。”
周琰虽然拒绝了他“另投明主”的提议,但和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说的话也很在理。
周琰竟然没有站在梁国的角度上,反而是站在他的角度上,为他分析了一番利弊,劝他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萧征易如今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一旦失败,他就可以坐收渔利,将利益最大化,同时让损失降到最低。万一萧征易能应付过来,他还是按兵不动,才能避免损失。
如果周琰直接义正言辞地拒绝他,说一堆忠君爱国的屁话,他应该会一怒之下直接翻脸。但周琰每一番分析都站在他的角度上替他考虑,给了他一种周琰心里有他,在为他考虑的感觉。
因此他选择接受了周琰按兵不动的提议。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对周琰放手。
暂时不发兵攻打梁国,和他要不要得到周琰,还是两码事。
江衡元收好书信,忽然对程怀仁问道:“那个宛童儿,怎么样了?”
程怀仁回答道:“臣的人一直和他联系着,他目前已经逃离梁国洛京。他自以为有贵人相助,复国有望,要搅乱梁国,好趁机取利,因此还潜伏在梁国等待机会。”
“他身份暴露,如今也没什么用了。”江衡元悠悠说道,“不妨去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最后做一件极为有用的事。”
程怀仁会意道:“是。”
江衡元忽然轻笑一声,说道:“周大将军口中永远向着吴国,一举一动却都在顾着亲弟弟。朕岂能看不出来?”
“龙泉之战,他不斩下萧玄建不世之功;梁军偷袭,他不剿灭敌军只要议和。他顾着弟弟在梁国如何立足,从未想过将之逼入绝境。”
“只有这个宛童儿,才能让周观玉在梁国失去立足之地,乖乖答应来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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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午后,外面下着大雨,周琰本在独自午睡,醒来时忽然对裴觉说道:“小裴,去宫门外看一看,迎接客人。”
“啊?”裴觉起身道,“是殿下回来了么?”
裴觉刚问完,心中就先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日子萧征易很忙,经常外出,但萧征易回来时,周琰从未曾让他出去迎接。
况且周琰说的是“客人”,而萧征易实则应该算是昭灵宫的“主人”。
如此想来,要迎接的“客人”都不可能是萧征易。
然而周琰淡淡地笑了一笑,不曾回答,只是用眼神指了指外面。
裴觉满腹疑惑地走到昭灵宫大门口。
门外大雨倾盆,一辆马车在昭灵宫前停下。
裴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周琰日日缠绵病榻,却竟然真能知道有人到了昭灵宫的门口。
车上下来一名女子。女子身穿紫色的轻纱,戴着银制的项圈,披着长发,长发间坠着银流苏。
裴觉见到下车的人,愣了愣,吃惊道:“娜莎姑娘?”
他立刻命人打着伞上前,迎接娜莎入昭灵宫去见周琰。
周琰见了娜莎,和从前一般十分客气,但并不惊讶,仿佛早有预料她会来找自己。
娜莎在他屋子里坐下,自觉地对他说起自己为何回来找他:“我当时出了京城,半道上便折了回来,谁知道你已经离开京城。我打听了好久,这才找了过来。”
周琰问道:“不知姑娘还有何指教?”
“周国师对我和我族人有救命之恩。我想好了,不能不管你,这也是他们一致的意思。有恩不报,不是我素日里的习惯。”娜莎看着周琰说道:
“况且这一路上我也想过,你若是死了,谁还能制得了那个魔王?那时只怕西南夷才没有宁日了。”
她一路上深思熟虑,想到萧征易的手段,想到与周琰那几面之缘,忽然自己明白了过来。
她本来觉得周琰活着,萧征易会如虎添翼。但她现在恍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周琰,他们的日子才是真的不好过。
“咳……”周琰咳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1)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求长生之术,这天下难道真有续命之术?”
“人没有凭空续命的,自然不是像那些痴心妄想的古人一般,服一些所为灵丹妙药就能得道长生。”娜莎说道,“我也没有那种灵丹妙药。你身体本就不好,我肯定无法让你和正常人一样生龙活虎长命百岁,更不要说长生。”
“你的病来自心里,所以药石无灵。如同医病一般,只要抽丝剥茧对症下药,你的病自然会有转机,这才是续命之方。但又不同于医病,不是寻常的大夫让你吃药就能好。”
娜莎说问道:“那一次你昏迷中说了很多话,你还记得吗?”
周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其实不大愿意被人听到那些不不堪启齿的梦境。
娜莎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病皆系于那个梦。”
周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何解?”
娜莎从腰间锦带里取出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一只银制的铃铛,铃铛上錾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取出来时叮当响动:“人都说西南夷有续命之方,其实就是这个,它叫结梦绳。”
“梦乃是心中思绪而起,心中清静灵台清明是不会做梦的。将梦绳系于两人之间,就能进入对方的梦境,为对方找到症结所在,然后‘对症下药’。”
周琰若有所思地看着娜莎手中的结梦绳,没有说话。
他那个梦难以启齿,真实得不像梦境,仿佛来自记忆深处,刻骨铭心。虽然,他一直想得到一个解释,但从未敢将这个梦启齿告诉他人,遑论让他人入梦窥探。
娜莎见周琰犹豫,说道:“你放心,很多人都不愿意被人看到梦境的,我也不喜欢窥探他人的隐私。或者你有信赖之人,让他来。”
听到娜莎提起“信赖之人”,周琰的脑海里一瞬闪过萧玄的脸。
他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萧玄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除了萧玄,他想不出第二个可以分享如此隐秘的梦境之人来。再说就算是萧玄还在,他也不敢让萧玄看到那般情景。
他不能想象萧玄会是何种反应,他今后改如何面对萧玄,萧玄今后又如何面对萧征易。
不过如今,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周琰连一个“信赖之人”也找不出来。
娜莎忽然侧过头,对门外说道:“太子殿下,何不进来听?”
周琰抬头望去,只见萧征易推开门,默默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经在门外悄悄听了一会儿。
萧征易走进房里。
他没敢去看周琰的表情。
他当然知道周琰的梦里是什么,那一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琰梦里在叫他的名字,说着和他说过的话。
他不清楚周琰还记得多少,但一定梦见过一些难以释怀的事。
他不能让第二个人窥探他们之间的事。而且,这件事会第二次撕开周琰心中的伤疤。
周琰看了萧征易一眼,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对娜莎说道:“容我考虑一日,请姑娘先去歇息。”
娜莎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萧征易只与周琰生硬地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他心里也有些乱。
但周琰的病不能拖了,他想到夜深人静,没有旁人之时,与周琰好好地谈一谈。
半夜,周琰睡得半梦半醒,这几日他时常昏迷发烧,意识并不太清醒。
他看到有人推门而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灯光昏暗,只看能见那人栗色的长发,和模糊得怎么也看不清的脸。
一切让周琰想到仙华山中的那一夜。他睁大眼睛:“萧郎?”
萧征易的心跳了一下。
这些日子周琰与他太过礼貌而疏离,使他接近不得,心中愁肠百结。
一声“萧郎”将他拉回仙华山中温柔旖旎的夜晚。
他的心跳得厉害。
萧征易手中描拈着从娜莎那里取来的结梦绳,望着周琰说道:“你的病不能再拖了,如果你能信任我……”
周琰将手腕递给了他,认真望着他说道:“萧郎,在这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萧征易握住周琰的手。他恍然在梦里,手心滚烫,连呼吸都乱了,将红绳缠上他的手腕,将另一端缠住自己。
周琰甚至主动往里靠了靠,让他躺在自己床上。
萧征易得以走进了他的梦里。
梦里,周琰被困在金丝帷幔笼罩的大床上,双手被绞着金丝流苏的大红宫绦绑在一起。
他趴在周琰身上,一手将周琰的双手举过头顶摁住,一手托着周琰的下颌。
似乎是刚结束一轮惩罚,周琰白瓷一般的肌肤上遍是落红,望着他的一双眼睛,眼尾绯红,带着水雾。
萧征易看清周琰时,顿时冷汗淋漓。
周琰仰头望着他,一双眼里水光迷离读不出情绪,一直咬着牙没有吭声。
萧征易的心都陡然揪起来。他又心疼又悔恨,不知改如何是好。
这一切错误都是他前世铸就,却不想到今世还在日夜折磨周琰。
他心里一阵一阵发凉。既唾弃自己,又愧对周琰,不知道如何补偿,更害怕永远失去。
“嗯……”他身I下,周琰的喉咙里终究忍不住溢出一丝呻I吟。
萧征易慌忙松开手。
周琰被他从禁锢中放开,却还是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动的力气。
两厢沉默良久。
萧征易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这一幕他至今犹记得,周琰那时的身体状况,糟得和如今差不多。周琰之所以遭受如此折磨,起因是邵潜设法营救周琰,虽被萧征易成功制止,周琰却帮着邵潜逃离,还搬出先帝的遗诏让萧征易不得追究。
那时萧玄心中恨得紧,对周琰的爱皆化为嫉妒和恨意。周琰被他无休无止地折腾后,昏迷了十几日,太医院用尽天材地宝,才吊回一条命。
萧玄心中波澜滔天,但想到自己的任务,强压着心中的情绪,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番思量后,他心中有了一个推测。
周琰现实中的病情,似乎与梦里的处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与梦境之中对应,难怪现实中药石无灵。
只有在这个梦境里,周琰的病才是可解之局。
而造成如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这一切也得由他亲手来解。
萧征易深吸一口气,俯身靠进。
周琰陡然睁大眼睛,惊恐地颤了一下。
却只见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少年俯下|身来,解开了缚在他手上的绳索。
周琰立即掩上被扯破的衣襟,往后退了退,与萧征易拉开距离。
犹如笼中的困兽,无处可逃却不肯低头,在苦苦与残|暴的敌人对峙。
萧征易望着周琰,目光中都带着痛意。
这是他肖想了两世,为了得到几乎癫狂,却欲补偿也无能为力的人。
此刻曾经做过的错事在他眼前重演。
他不能再错一次。
萧征易伸出手,握住周琰的手。
周琰没有力气,挣扎不得,被他拉入怀中。
萧征易将周琰抱住:“先生。”
周琰:“……”
周琰不想理他。
萧征易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将头靠在周琰的肩上:“我错了。”
上一世,他每次犯了错,只要这样撒娇,周琰总会像个关爱孩子的老父亲一般叹口气,不忍指责他,反而好言宽慰。
但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撒娇。
萧征易虽然在认错,但是他自己心中也再清楚不过。他做过的那些错事,岂是一声“我错了”就能补救的。
他也没有指望周琰可以轻易原谅他。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这一句话在他心中憋了两世,从未对周琰说出口,他如今一定要说。
萧征易想周琰抱起来,到浴池去清洗干净身上残留的污浊。寝宫里已经换了被褥,他将周琰整个塞进被子里,对他说道:“先生暂且委屈两日,等身子养好些,要去何处都可以。”
周琰淡淡地看了萧征易一眼,眼中尽是不信。好像觉得他又在耍什么花招。
萧征易心中沉痛。但如今一切后果,都是他理应承受的。
周琰怀疑他、疏远他、防备他,哪怕要骂他、打他、杀了他,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虽然心中难过,却没有半点反驳的理由。
他在心中其实幻想了无数回,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倾尽一切去弥补。如今虽然在梦境里,却都是周琰曾经的伤痛。哪怕他的弥补微乎其微,他也愿意不遗余力去做。
周琰的精神不太好,尽管防备他不愿睡去,不过多久还是失去了意识。
萧征易一直跪在床前,望着周琰没有阖眼。
周琰在梦中睡去,现实里睡梦正酣,终于得以安稳得睡过一夜。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别无他人。
昨夜里睡得竟意外安稳,噩梦中的那个小暴君平生头一遭竟然放过了他。
他想起昨夜里那个那些结梦绳来床前与他一同入梦的人,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昨夜里那个人来自己房中是真有其事,还是自己的一场梦。
白天,萧征易照常亲自守在周琰屋外,亲自照看他饮食起居,还要处理公|务。昨夜他明明是躺在周琰身旁,却觉得好像在夜里真的为周琰做了那些事,白日里精神不济,频频想要睡去。
入梦消耗了太多精神,导致他白日里有些困顿。
不过,萧征易每夜里还是如约而至。
周琰的梦没有顺序,没有章法,每一次都是新的片段,与上一次并不相关。梦里,每一次都得重新开始,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对周琰认错,一次又一次耐心哄他,恳求他好好修养。
不论是病情还是对他的态度,周琰确实渐渐好转了一些,甚至有时会和他说几句话。
这一夜梦里,他又是道歉又是哄了一整夜,周琰才最终安然睡去,萧征易猛然惊醒。
现实里,萧征易躺在周琰身旁,有些恍惚。
天还很黑。以往每一次他都趁着此时离开,不愿被周琰醒来看见自己在他身边。
他对周琰的感情好像只配留在黑夜里,见不得光。就像他发现周琰悄悄看过的那一本儿子与小娘的偷|情话本。
青天白日里,他就只配被赏赐一巴掌。
周琰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但是这一次他想要留下。
他看着睡梦迷离即将醒来的周琰,伸手将周琰拥入怀中。
“萧郎……”周琰靠在他怀里,低声叫着他,好像一只猫挠着他的耳根。
萧征易抱紧他:“我在。”
周琰睁开眼睛,睡眼迷离,抬起头问道:“这是真的,还是梦里?”
萧征易没有回答。他这些日子里也有些恍惚,分不清了。
他们靠得太近,体温互相温暖,半梦半醒里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
萧征易低下头,轻轻衔住周琰的唇。
有了仙华山中那一次,周琰不比第一次生疏,回应了他。
萧征易忍了太多日子,索取的欲望好像水库里开闸泄洪一般,汹涌而澎湃。
周琰真的接受了他。
两世,十几年后,又是十几年……他一直期盼着有这样一天。
过去那些没有尽头的漫漫相思,似乎都有了回应。
可是现在周琰还是琉璃一般,一触即碎,萧征易只能克制地亲吻他,从头到脚,尝了个遍。
两世过去,他犹如溺水的人见到光,终于敢将深埋心底的话说出口:“观玉,我爱你。”
周琰沉默了。
屋子里太黑,萧征易看不清他的脸。
不知他是在犹豫,抑是震惊。
萧征易的心跳得厉害。
好像在等待神明的审判。
仿佛过去百年之久,他方才听到周琰清淡而微微沙哑的嗓音:“萧郎,十三年前,在长板桥上遇见你……你把你的斗笠给我遮雨……”
萧征易的表情凝固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把你当做君主,最多私心里悄悄把你视为兄长。“周琰轻叹一声,“唉,可如今,我竟在梦中肖想你……”
萧征易的脸色,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