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看着秦云月发的几条消息流泪,到后面，泪眼模糊，她坐在地上,双腿曲起,整张脸埋在膝盖骨上,她用两条纤弱的胳膊圈住了自己的脑袋。
吃吃喝喝、唱唱跳跳的同学见她哭了，各个一脸错愕。
高考结束了，毕业了,自由了,是大人了,可以干很多未成年不能干的事情,比如谈恋爱,为什么不开心呢？
凌晨三点,家里的司机过来接陆南星，她已是恢复正常,却依稀可以看出哭过的痕迹。
之后，班上的同学大部分都选择出国旅游,林颜也出国旅游了,陆南星哪里都没去，陆鸢叫她出去玩，她说不想出门。
想到小女儿一直是安静内向的性格,陆鸢没勉强，她由着陆南星呆在家里。
她这几个月和大女儿每天都会发生争吵,每次吵架都是因为尹漫,陆鸢觉得秦云月不欠尹漫什么,已经用钱还清。至于感情，年轻人的感情,她嗤之以鼻，到她这个年纪，家庭和亲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爱情，她已是想不起爱情是什么样子了。
陆鸢觉得，差不多三十年过去，她和丈夫年纪大了，谈爱情矫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亲情，以及事业合作伙伴。
所以，她觉得秦云月和尹漫早晚会分手。
秦云月太年轻了，没过过苦日子，让他们分手的最好方式，就是把秦云月从家里赶出去，让她出去吃苦，只有经历过苦难，她才会明白她以前过的生活有多优渥。
陆鸢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秦云月从秦氏集团离开，不再是小秦总。
她为了爱情也有骨气，父母给的房子、车子、存款等等，她都没动，收拾了一台电脑，拿了几件衣服就离开了这个家。
即使她有学历有能力，靠着自己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可打工人和小秦总是不一样的，打工人赚的是工资，就算项目奖金可观，那也需要时间等待。
秦云月可以慢慢等待。
她相信自己能够靠自己买房买车，能够给尹漫很好的生活条件。
尹漫也愿意和秦云月吃苦，但她的父母等不了。
在她的父母又一次打电话给她，问她要钱时，尹漫和父母爆发激烈的争吵，两边都对对方攻击出最恶毒的语言，她父母骂她没本事，不能给他们还赌债，叫她去死，说她不配活着。
她也骂他们毁了她，但凡他们不赌博，她就能正常上学，正常工作，正常谈恋爱。
她想到自己大学到现在，最艰难时打三份工，什么工作都干过，就为了还债。
小时候，她以为大了，她的父母会改变，一切都会好的。
等她大了，她的父母变本加厉。
现在，她二十五岁，同龄人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工作，赚的钱也是花在自己身上，只有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舔着脸问女朋友要钱，甚至问女朋友的妹妹借钱。
第一次问秦云月要钱，她还羞耻过，觉得自己践踏了自己的自尊。
第二次，她就坦然了。
第三次，她毫不在乎，问秦云月要钱，就好像说我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
她的自尊，她的道德，她的羞耻心就这样一步一步消失不见。
她变成了曾经的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她清醒理智地看着自己堕落，只要她和父母彻底断绝关系，永远不再联系，她就能解脱出来。
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尹漫给陆鸢打了个电话。
两人约在一家茶楼见面。
这是九年后，尹漫再次见到陆鸢。
当年，陆鸢说的那些话，尹漫一直都记着，多少次午夜梦回，像是最锋利的刀刃扎在她心脏上，在国外遇到秦云月，她对秦云月的感情很复杂，喜欢秦云月，也恨秦云月，因为她是陆鸢的女儿。
渐渐的，喜欢占据上风。
在尹漫眼里，陆鸢和以前一样，高高在上，强势，冷静，看人时总是睨着眼睛，对任何人都不屑。
她在陆鸢对面坐下，很平静说：“给我一千万，我和云月分手。”
陆鸢冷笑：“我为什么要给你？她已经不是我女儿了。”
尹漫开始和陆鸢说她和秦云月在国外的那些年，说陆南星来到家里后，陆鸢因陆南星忽视了秦云月，她把母爱一分为二，说她没考虑过秦云月的思想，没问过她想不要出国？却执意让她出国留学。
尹漫说了很多，陆鸢沉默地听着。
结束了，尹漫说：“一千万，我和她分手。”
她迫切需要这笔钱来给她父母还债。
陆鸢等她说完，她望着尹漫的眼睛道：“这些云月和我说过，不然你能安稳坐在这里，要不是我顾及母女情谊，你此刻在监狱里。”
尹漫因陆鸢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陆鸢确实有送她进去的能力。
一千万，不过分，尹漫主动分手。
她会修复和女儿的关系，女儿以后会回家。
陆鸢觉得很划算，她答应下来。
尹漫喝了一杯茶，放下茶杯时，陆鸢问她：“爱情就这么不重要吗？”
此刻，她倒是生出几分唏嘘，也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爱情就是这样，在金钱面前，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尤其是对尹漫这种吃过苦的人来说。
只有秦云月，她和丈夫把她保护得太好，太惯着她，才会让她二十六岁了还如此天真，相信爱情的存在。
尹漫摇摇头：“爱情对我来说很重要，”她看着陆鸢，“当年你和我说，朋友同学有无数个，妹妹只有一个，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回国看到陆南星的每一分每一秒，这句话都会在我脑海中回荡，我就在想，女朋友为什么不能有无数个，父母永远只有一个。”
“没有秦云月，我也可以交别的女朋友，没有了父母，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尹漫说完这些，拿着支票毫不犹豫离开。
她走的干脆、决绝，倒让陆鸢生了丝欣赏。
当晚，尹漫就和秦云月说了分手，收拾行李离开她和秦云月租的房子。
第二天，她和李程领证结婚，原因很简单，第一，她需要钱，第二，她拿了陆鸢的钱，不能再和秦云月纠缠。
李程的父母一直在他结婚生孩子，他迫切需要两个孩子来堵住父母的嘴，尹漫毛遂自荐。
她和李程做了交易，结婚，写申请要小孩，等小孩出生后，她再和李程离婚，到时候，李程给她两千万。
李程答应下来。
他们领证很低调，尹漫没想过要大肆宣传，李程也一样，他还有不少的男伴，他只是想要孩子，免得父母不依不饶。
李程的父母不这样想，外界总是传闻儿子是同性恋，他们感觉丢脸，发现儿子带了“女朋友”回家，迫不及待在圈子里公布，筹办婚礼，举办酒席。
当时，陆南星正在填志愿，她填的戏剧学院。
林颜见此，也填了戏剧学院。
陆鸢很不喜欢，还是没说什么，在陆南星问她可以吗？她还笑了下，说：“你喜欢就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听说李程和“女朋友”尹漫结婚了，马上会写申请要孩子，陆鸢想起关于李程的传闻，只觉得恶心，再想到自己的大女儿也是同性恋，这份恶心淡了点，但她想起尹漫了，又觉得尹漫结婚了也好，大女儿已经和她两清，秦云月但凡要点脸，就不会去纠缠一个已婚女人。
尹漫和李程结婚了。
李程的父母迫切要堵住悠悠众口，婚礼仓促却很高调，圈子里每个人家都发了喜帖，还特意给李程放假，要他们过几天去度蜜月。
那是十一月。
陆南星已经是大一学生了。
尹漫结婚了，和姐姐再无可能，不管尹漫为什么和李程结婚，不管他们以后会不会厉害，但陆南星知道，尹漫和姐姐再无可能，隔阂已经种下，这根刺将会永远横在姐姐和尹漫中间。
陆鸢和秦晨阳参加了尹漫和李程的婚礼，陆南星也去了，林颜自然也受到邀请。
李程的父母不知道秦云月和尹漫有过一段感情，他们也邀请了秦云月，秦云月没来，但秦家来了三个人，李程的父母也是开心的。
吃饭时，陆南星和林颜坐在一起，周围基本是她们认识的人，两人不方便聊天，只顾着埋头吃菜。
宴席结束后，拗不过李程的父母，尹漫只能答应和李程去度蜜月。
地点是李程选的，是蓉城。
他在蓉城读的大学，在那个城市，他有不少的男伴，其中有一个他很喜欢，还给买了房子，养在那里。
他打算去见他的男伴们。
至于尹漫，只要和他去蓉城就行，这半个月，随便尹漫干什么，尹漫不打扰他就行。
第三天，尹漫和李程去了蓉城，一下飞机，李程的男朋友就接走他，丢下尹漫一个人在马路边，连同的还有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早就猜到的结局，尹漫却是止不住的难过，她自己订了酒店，在软件上打好车，网约车过来，她坐在后座，外面是热闹的人群，干净宽敞的街边景色不停倒退，明明那么明亮温暖，她却是那样寂寥落寞。
她给秦云月发消息。
【来蓉城吗？】
【我们玩几天，像朋友那样。】
她知道她和秦云月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她又是如此想念秦云月，如果是她和秦云月来蓉城，她不会丢下她，她只会安排好一切，一切都是无微不至。
秦云月没理她。
尹漫又发了几条。
【云月，当我求你，我想要你陪我，我怕我撑不下去。】
【就当看在我们那几年的感情上，最后以朋友的名义陪伴我一次。】
良久，秦云月才回复。
一个简单的字：【好。】
***
按照尹漫的预想，这次蓉城之旅，她和李程各玩各的，李程找他的男伴们，她和秦云月以朋友的名义，走遍蓉城大街小巷，吃遍她们想吃的每一道美食。
但陆南星和林颜跟来了。
秦云月收到尹漫的消息时，她在和林颜的姐姐谈项目，签完合同，她说她要请几天假去蓉城旅游。
上一辈的人可能不知道，圈子里年轻一代谁不知道秦云月和尹漫有过一段，尹漫后脚刚落在蓉城，秦云月前脚就追了过去。
林音点点头，表示理解。
回到家，她随口和自己的亲妹妹说了几句，无非是感叹秦云月竟然是个情种。
这落在林颜耳朵里就是，秦云月为爱当小三。尹漫和李程度蜜月，她都追过去。
没几分钟，这个消息就传到陆南星那里。
陆南星和林颜说：【我打算也去蓉城旅游。】
林颜：【？？？】
林颜：【过去当灯泡啊。】
陆南星：【我不能看着姐姐做傻事，要是被李程的父母知道，尹漫和我姐姐以前谈过，他们可能会和我爸妈吵架。】
林颜表示，陆南星的心思，她哪能不知晓。
太过昭然若揭，陆南星喜欢秦云月。
她和陆南星一起长大，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林颜说：【那我陪你去，有我们两个看着，她们什么都干不了。】
因此，在陆南星和林颜都给自己发了消息，说她们也要去蓉城旅游时，秦云月虽惊讶，也同意了。
她再忘不了尹漫，也做不出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情，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见尹漫，两人以朋友的朋友玩几天，然后断绝一切来往。
尹漫在机场接到秦云月、陆南星和林颜三个人。
她微微震惊，不快一闪而过，她笑着问秦云月：“你订了酒店没有？”
秦云月说：“包了个别墅，我们三个住。”
她指指陆南星和林颜，她是个好姐姐，有带了两个妹妹出来玩的责任感，那么，就要照顾好两个妹妹。
尹漫看着她冷淡的表情，没再多说，而是送她们三个去秦云月包的别墅，这个别墅区离尹漫订的酒店有几公里路程。
车子到别墅门口，林颜把自己的箱子搬了下来，指使着秦云月：“月姐姐，你帮帮南星。”
说着，她还把陆南星往秦云月那边推了一把。
秦云月没吭声，默默地搬着行李箱，陆南星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搬箱子。
尹漫无所事事，站在车前不远处，眼神在林颜脸上停留几秒钟，缓缓落在秦云月的身上，再缓缓落在陆南星身上。
秦云月和陆南星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两个清瘦的背影，挺拔纤长。
尹漫又看林颜，却见林颜毫不客气瞪了她一眼。
十八岁的女孩子，被家里宠着惯着长大的林颜，什么表情都是明晃晃的，从没经历过世间一丝一毫的风霜，不会隐藏情绪，也不屑去隐藏。
尹漫早就猜想过，陆南星喜欢秦云月，以前她们在一起，那么多次约会，陆南星都跟着。
而林颜的存在，无疑肯定了她的猜想。
尹漫突然想笑。
陆南星喜欢秦云月。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想的竟然是陆鸢知道吗？
她那么要面子的人，知道自己的小女儿喜欢大女儿吗？
从小，她就无比讨厌陆南星。
她还未出国前，每次找秦云月玩，秦云月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小小的陆南星，她讨厌陆南星，然而，别人都喜欢陆南星，喜欢逗陆南星，让她叫姐姐。
她再讨厌陆南星，也无法表现出来，只能和别人一样，表现出很喜欢陆南星的样子。
她本来决定和秦云月不再纠缠，放过彼此，以后当朋友。
可陆南星喜欢秦云月。
她找到了报复她最讨厌的人的方法。
那就是让陆南星一辈子只能看着秦云月，永远得不到。陆南星难过，陆鸢也会难过。
她又想起当年陆鸢和她说过的话。
妹妹只有一个。
那么，陆南星永远只能当秦云月的妹妹。
别墅里总共是三个房间，一楼一个，二楼两个。
坐着电梯上楼时，秦云月问陆南星和林颜：“你们两个是睡一起吗？”
陆南星抿着唇小声道：“不睡一起。”
林颜倒是想和陆南星睡一张床，说悄悄话，她比电线杆还要直，好朋友是弯的又怎么样，好朋友又不喜欢她。
不过陆南星先拒绝了，林颜只能说：“不睡一起，我一个人睡习惯了。”
秦云月低低笑了下：“还以为你们小女孩会睡一起，晚上会说很久的悄悄话。”
陆南星眼神黯淡，因秦云月这句话。
成年了又怎样，在姐姐心里，她还是那个小女孩。
十八岁和六岁没有差别。
她长大了，可姐姐依旧把她当小朋友看待。
林颜不满：“月姐姐，我们十八了。”
“很小啊。”秦云月拉着行李箱从电梯里出来，她这样说。
选好房间，各自拉着箱子回房收拾。
尹漫去了秦云月的房间，她没进屋，而是靠在坚固的门板上，看着秦云月打开行李箱，蹲在地上整理带来的衣服。
窗外的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很多，尹漫想到从前，微微后悔。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陆南星收拾得很快，因为林颜来找她了，说她看见尹漫在秦云月门口，她们赶紧过去。
反正她们年纪小，可以在秦云月面前肆无忌惮，不管做什么，秦云月都会包容。
于是，两人绕过尹漫的身边，挤进来秦云月的房间，蹲在秦云月身边，看着秦云月收拾。
被保护得太好的女孩子，也就这点手段了，十八了又怎样，还是个幼稚的孩童。尹漫这样想着。
她和秦云月说：“云月，你们今天早点休息，我先回酒店了。”
秦云月点头：“好，我送送你。”
林颜马上接话：“我送漫漫姐吧。”她在给陆南星制造和秦云月单独相处的机会。
秦云月回头瞥林颜一眼，林颜朝她龇牙笑笑，女孩子明媚的笑容，比外头的阳光还要灿烂。
对陆南星和林颜，秦云月一向包容。
她说：“好。”
林颜和尹漫出去了。
卧室里只剩下陆南星和秦云月，秦云月拿了个小凳子过来：“坐会。”
陆南星坐下，她两只手托腮，看着秦云月从真空袋里拿出一条绛红色长裙子走到衣柜旁，纤长白皙的手指拉开柜门，有柜门的遮挡，但陆南星知道秦云月在挂裙子。
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秦云月的背影，在秦云月转头走过来那一刻，她悄然垂下头。
这样三次过后，陆南星终是忍不住问：“姐姐，你还喜欢漫漫姐吗？”
秦云月拿衣架的手一顿，她没什么情绪道：“不喜欢了，那是过去式。”
陆南星咬着下唇，有点小小的开心。
姐姐说不喜欢了。
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陆南星衷心相信，这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