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消遣的日子总是显得漫长。手表在枕头上周而复始地走着圈, 嘀嗒,嘀嗒。正如在这座岛上工作的人,无论是警卫还是杂工, 他们全都被上了发条,运作的机器一般, 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林元枫透过窗户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幕幕反复上映的哑剧。
已经过去了快四天了, 仍是没有人来通知她们关于救援的事。
就连迟钝的达娜, 也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
“卡茜, 我觉得我们在坐牢。”她说。她已经拿不出劲娓娓而谈了,靠在床头栏杆的样子萎靡而失望。
林元枫则不咸不淡地说:“你才意识到?”
她理所应当的语气逗乐了达娜,她笑了起来,但很快, 又惆怅地叹起气来。
被安排在隔壁的罗伊太太更是敲开了她们的房门, 惴惴不安地问:“卡茜小姐, 你还有去打听过吗?”
“不。”林元枫耸了下肩, “罗斯金先生病了,不方便见人。”
“我是听说了, 但是,这也太久了……”
“可能,是监狱里的事情太多了吧。”林元枫露出笑容, 拿她第一次听说卫星电话失灵时说的话宽慰她, “他能收留我们,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催促的话,罗斯金先生会觉得不适吧?”
罗伊太太失言, 不停地叹气。但是她能做什么呢, 只能做了个祷告的手势, 然后悻悻地走了。
林元枫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回头问达娜道:“今天是周几,你还记得吗?”
达娜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数了数后,说:“星期二。”
是的。星期二。
今晚的十二点一过,她就该去塞西莉娅那里了。
为了保持充沛的体力,林元枫用完晚饭后,就爬上床睡觉了,就连达娜嚷着要和她玩猜拳的游戏,她都没有理会。
午夜的钟声在脑海中准时敲响。林元枫睁开眼睛,屋内屋外都没什么动静,所有人静悄悄的,都在熟睡。
往常来说,她还能听见达娜发出的猫一样的呼噜声,但今夜格外的安静,她甚至有了独自一人身处在岛上的错觉。
林元枫低低喟叹一声,将外套穿上,把文件和手表都带在了身上,这才沿着爬梯往下慢慢爬去。
她站在达娜的床头,黑暗中看不见少女的睡颜。她或许正做着美梦,但她必须摇醒她,否则自己天亮后莫名失踪,可能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然而正当她准备伸手时,她注视的方向竟冷不丁传来一声询问——
“卡茜,你又要出去了吗?”
林元枫身子一僵,很快反应过来,柔声问道:“你都知道?”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被单的声音响起,达娜坐起身来,说:“嗯。所以,你今晚也要出去?”
“这么说可能会伤你的心,但是……”林元枫坐到床边,叹道,“我这次出去,就不回来了。”
达娜惊愕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去救我们。”
“救?”
林元枫不欲与她说太多,只含糊其辞地这样解释:“不要太相信那位罗斯金先生了,他并不想帮我们,这四天的等待和类似于监.禁的关押,就是最好的证据。”
达娜显然有些错乱,抓着她手的力道很大。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回不去吗?”
“不,我会让我们回去的。”林元枫放缓声音道,“但是达娜,我需要你的一点帮助。天亮之后的一整天里,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失踪了的事。我往我的被子里塞了枕头,你可以说我在睡觉。尤其是那位名叫苏珊的警卫,一定不能让她注意到我的消失。”
“你不回来了吗?”达娜的声音多了点哽咽,看得出这突如其来的嘱咐让她很是恐惧,“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做好,万一她们非要进来呢?”
“你可以的。”林元枫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就像我平时应付她们的一样,表现自然就行了。”
“你要去做什么?”
“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市区联系海岸警卫队。”林元枫说,“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我保证,今晚之前,会有人来岛上的码头接你们回去的。”
“但是,你怎么离开?”
“我有办法,请相信我,达娜。”林元枫的声音近乎于诱哄。她安抚了达娜好一会儿,才让她冷静下来,并抹去了她脸上啜泣出的泪水。
“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达娜说,“卡茜,你会成功的。”
……
这一次潜入塞西莉娅宿舍的过程与前几夜一样顺利。只是路过三楼的走廊上时,林元枫留意到湿漉漉的地砖上凌乱地散布着一些脚印,像是有一群人在不久前匆匆地跑了出去一般。
林元枫吐出一口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拧开了塞西莉娅屋门的金属球把手。
进门以后,房间里如她想的那样亮着台灯,只是大床上少了一个应该躺在那上面的女人。
——塞西莉娅并不在宿舍里。
林元枫困惑地皱起眉。
明明她们有约在先,难道,她又一个人偷偷溜去了岛上的某处,就像她平日里常做的那样?
林元枫在原地静静站了会儿后,径自来到大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时她才发现,床头柜上放着她的相机和记者证。
她见状更是诧异,将它们取过来拿在手上慢慢把玩着,低头,有些不豫地抿了下唇。
明明有约在先,东西看着也准备上了,怎么偏偏塞西莉娅不见了踪影。
她支起下巴,往后靠在椅背上,小憩似的闭上了眼睛。
但没过多久,她的眼皮就开始不安地颤动了起来。
不对。
这太奇怪了。明明都这个节骨点了,要是需要外出,塞西莉娅应该会和她事先说明的。
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她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或许,艾瑞克·罗斯金也早就想要除掉这位名义上的女儿了呢?
塞西莉娅背地里做的那些调查,他很可能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只是杀掉一位监狱医生,难度可比让一个犯人悄无声息地失踪难多了。
会不会就是今夜,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是塞西莉娅下药导致的,所以为以绝后患,设计要对她下手?
林元枫想起方才留意到的,那些凌乱的脚印,眉心不由得皱得更深了。
她咬住自己的拇指尖,想了想,还是打算先静观其变。
然而等了许久,仍是不见塞西莉娅回来。她站起身来,有些不耐地抓了下头发。就在她试着出门去找找看的时候,走廊上终于响起了鞋跟踏地的声音。
足音在往这里不紧不慢地接近,林元枫警惕地躲到门后面。不多时,门开了,她瞥了眼从走廊上投映到地上的修长人影,总算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出事了呢。”她从门口出来,但很快,这话又堵在了嗓子眼里。
林元枫将塞西莉娅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确定衣服上的血迹不是她的后,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监狱斗殴。”塞西莉娅习以为常地说,“有个女犯人为了报复,趁夜里撬开门锁,偷偷潜入另一间囚室,把那里面关着的人的脑袋给打破了。现在一个关了禁闭,一个刚被我缝好针。”
“原来如此。”
“不然呢?”
塞西莉娅往衣柜走去,取了换洗衣物后,又走向屋子的右侧方,那儿有一扇门。打开门后,里头是一间狭小的浴室。虽然面积不大,但它是独立的。
林元枫笑着抬了下眉,回到椅子上坐下。片晌,浴室的门被重新打开,塞西莉娅穿着淡墨蓝绸质地的睡袍从里面出来,双脚赤.裸着,整个人放松且随意。
“所以,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林元枫看着她问。
塞西莉娅却兀自掀开被子躺到了床上。
“睡觉。”她说。
林元枫把她的相机举了起来,轻哼道:“医生,我可是抱了决心来见你的。”
“我知道。”塞西莉娅平静地说,“但是现在,是睡觉的时间。等天亮以后,一切才能进行。”
“你在邀请我?”
“如果你愿意在椅子上坐一晚的话。”
林元枫低头看了看身下的椅子,撇嘴,起身往大床走去。
“借过。”她语气淡定,没有任何局促。
塞西莉娅更为淡定地给她让出了位置。
“需要关灯吗?”
“谢谢。”
林元枫躺下后便伸长手,揿灭了床头那盏月光似的台灯。
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各自和谐地沉默着。
塞西莉娅的肩膀紧挨着她的肩膀,触感温凉、滑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肌肤的紧贴处默默涌动着。林元枫睁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盯着那黑漆漆的天花板。她没有困意,大脑却有些飘浮。
“上午八点左右,我会去典狱长的住所,为他检查身体。”
塞西莉娅毫无征兆地出声道。
“到时候你就躲在我的车里。我会想办法把他和莱斯特留在二楼,而你,就趁机进来,去他的书房里拍下那些账本信息。”
林元枫转头,试图在黑暗中描摹出她的轮廓:“为什么不直接拿走?”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每天都会检查一遍的。让他发现这些东西不翼而飞后的结果,就是让他早有准备逃脱这一切。”塞西莉娅幽幽道,“你的离开并非结束,而是起点,在这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也会耗费许多时间。”
“我知道。”林元枫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想到了更为重要的一层,“保险箱都是有密码的,为什么你会知道它?”
“他曾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弟弟。”
塞西莉娅淡淡笑了一声,带着点嘲讽意味的笑。
“不光是他知道我们的事,我们也很清楚他的事。我的父亲曾和我调侃过他设置密码的习惯——他喜欢沿用诗集。”
“诗集?”
“听着和他完全不相关,是吗?”塞西莉娅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滑稽的。一位赌徒,竟然想要成为诗人。他经常自称是流浪的作诗家,即使他没有一首像样的作品,我的父亲却因为这个,一直愿意相信他并非无可救药。”
“所以,密码是?”
“他的书柜上有一本济慈的诗歌全集,那是他最爱的诗人。我就是靠它猜出密码的。”
“怎么猜?”
“他会选一首他喜欢的诗,再从里面挑选出喜欢的句子,最后一个单词的字母数量,就是密码的其中一位。”
塞西莉娅翻了个身,侧身躺着,清浅的气息一下一下拂过林元枫的面。林元枫能想象出她说话的样子:绿色的眼睛微微低垂着,眼睑深裂,折出冷利的弧度,唇齿开合间,压低的声音如酒液倾倒,模糊了此刻浓重的夜色。
“我翻开了那本诗集,有一页折痕很深,在那一页上,有几句诗的后面都有签字笔尖落下的墨点痕迹,那就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诗句。”她说到这稍稍停顿,似是在回忆,接着道,“三组密码,41,15,46。那首诗是《人生的四季》。”
“感谢济慈。”林元枫揶揄道,“然后呢?”
“在运送物资的船抵达码头后,我会先去和我的老友见面,拜托她在船上帮忙掩护你。”
“你要怎么拜托她?她也知道这一切吗?”
塞西莉娅只说:“我们认识五年了,我会说服她的。”
“好吧。”林元枫笑了笑,“但是我要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上登上那艘船?”
“船只不单单是为了给岛上带来物资,它还负责处理垃圾。”塞西莉娅说,“医院大楼门口的那些铁箱子,我想你也注意到了,那些就是用来装垃圾的。躲到箱子里面被抬上船去,或许不会被人发现。”
林元枫想象了下那个画面,不免垮了脸:“你会为我留个出气孔的,对吗?”
塞西莉娅清了清嗓子:“当然。”
林元枫勉强放下心来。她躺在那里,将手交叉放在胸上,手里还握着她的相机。
“一切要在早上八点……”
“开始。”林元枫接话道。
“嗯,所以现在,睡吧。”塞西莉娅放轻声音,罕见的柔软,“我会叫醒你的。”
林元枫虽然并不困乏,但听见这句话后,她还是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晚上。
“早上见,医生。”她说。
“早上见。”
***
上午七点五十二分,一辆有着棕褐色外壳的轿车缓缓停在了典狱长的住所大门附近的草坪前。车门被打开,黑发女人拎着医药箱来到门廊前,按了下门铃。
很快,门开了。短暂的寒暄过后,黑发女人走进了小楼里。
林元枫趴伏在车子后座上,耐心地盯着那道大门。塞西莉娅送她的手表被她戴在右手腕上,表镜被她呼出的热气渐渐濡湿。
她抽空留意着远处的动静,周围暂时没什么人经过。
不多时,大门被重新打开,塞西莉娅站在门口,静静朝她看来一眼。
林元枫深深吸了口气,快速下了车进入门内。里面很安静,楼上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
“他们在楼上,我只是借口下来去厨房倒水。”塞西莉娅低声道,“我们很幸运,书房门没锁,快进去吧。”
顾不得回话,林元枫匆匆来到书房前,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仍如上次所见,只是罗斯金生病的缘故,书房也跟着受了冷落,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显得有些凌乱。
林元枫找到那块刮痕很多的地板,拿准备好的小刀撬开了它——浮屑飘散,浓重的潮木味传来,底下果然放着一个保险箱。
她将它取了出来,动作迅速地旋转起机械密码盘。
顺时针转动三圈后,指针对准标记线上的数字“41”,接着逆时针旋转,对准“15”,随后再次顺时针旋转,对准“46”。
然而当她按照塞西莉娅说的这么做了以后,锁扣却毫无动静,没有丝毫弹开的迹象。
林元枫皱眉,又试了一次。
结果仍是如此。
什么情况?
是塞西莉娅记错了密码,还是艾瑞克又修改了?
她相信塞西莉娅的记忆力,但是,好端端的,艾瑞克为什么要修改密码,是他的习惯,还是他要防备谁?
但此时也没有精力多想,林元枫想起塞西莉娅昨夜说过的关于他设置密码的癖好,起身,来到了书房里摆立着的那排书架前。
济慈的诗歌全集,她没费什么眼力就找到了它。
只是翻开以后,却在许多书页上发现了签字笔落下的墨点痕迹。
看来他有频繁更换密码的习惯,选过许多首诗做数字的载体。
但是这么多首,哪一首才是最新的呢?
林元枫一页页翻过这本诗集,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沉重的靴子踏地的声响,这显然不是塞西莉娅的脚步声。
她面色一沉,弯腰躲到了办公桌的下面。
“莱斯特先生。”很快,她听见一道冷质的女声响起,“你要去哪里?”
“出去抽根烟。”
“但是你得帮我给他的背部上药。”塞西莉娅说,“药我已经配好了,而我还要给他挂上吊瓶。”
“好吧,医生。”莱斯特的语气听着很是无奈的,“我这就上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元枫松了口气,从桌子底下出来。书页翻动间,她也终于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有一页印着的诗歌句子后面也有落笔留下的墨点,只是这些墨点比其它诗页的颜色更深,形状也更小。
就是在看到它们的一瞬间,林元枫猛地想起了那日在艾瑞克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支黑金色的钢笔。
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了这支钢笔。打开笔帽,用笔尖在自己的手心点了一点。
留下的痕迹与那一页如出一辙。
林元枫将整本诗集翻了一遍,的确只有那一页有这支钢笔留下的墨点。它一定是艾瑞克最近才买来书写的,而那张诗页上的诗句,则藏着保险箱的最新密码。
她沉下心来,根据上面诗句后面的墨点,猜出了密码。
——“I met a lady in the meads.(我邂逅美人于那绿坪之上)”
“5。”她轻声念道。
——“And there she lulled me asleep.(于此她诱我魂入梦土)”
“6。”
——“The latest dream I ever dreamed.(我最近一次沉入梦境)”
“7。”
——“On the cold hill\'s side .(就在那冰冷的山坡之侧)”
“4。”
——“And this is why I sojourn here.(于是我徘徊此地)”
“4。”
——“Alone and palely loitering .(孤独而苍白地徘徊着)”
“9。”
那三组密码是:56,74,49。
她咬唇,来到保险箱前,根据这三组密码,又重新试了一遍。
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后。
锁开了。
作者有话说:
这首诗是济慈的The Beautiful Lady Without Mercy(冷酷的妖女),也暗示两位主角之间的感情= 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