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歌是做好了几天甚至几个月看不到柏长风的准备的——毕竟是那么骄傲的小伯爵,被自己拒绝得这么狠,大概拉不下面子。别说回来了,一走了之下山都有可能。

  她素来喜欢做好最坏可能的打算,甚至已经在心中预演了好几种方案该怎么重新将人哄骗回来。想了一宿,几乎没怎么合眼,第二天早上好不容易快睡着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柏长风出现在门口,端着一碗闻一闻就能让人胃部分泌出酸水的苦药。

  将醒未醒的闻人歌鼻子比脑子先清醒,毫不犹豫往里一个翻身,将脑袋埋进枕头,被子也拉过头顶。

  “吃药了,”柏长风坐在她床头,看了眼时间,伸手推推她的肩膀,“喝完再睡,这个时间段喝药药性发挥最好。”

  闻人歌带着几分起床气的愠怒睁眼,瞅到柏长风那张漂亮脸蛋时,委实是愣了一下的,被吵醒的怨气都被惊得消了大半。

  “你,你?”

  小伯爵看起来一如往常,板着张扑克脸,但精气神甚至还比昨天好些,看起来丝毫不像熬了一宿没睡的人——比如某个忧心了一整晚的家伙。

  她闻言,微微挑眉,学着那股子腔调,“我?我。”

  闻人歌被哽住,爬起来靠在床头,迟疑地盯着她,“你来干什么?”

  柏长风指了指那碗苦得让人直冒酸水的黑乎乎药水,“吃药,趁热喝。”

  “你昏迷的时候我仔细探查过了,”她表情略有了些波动,垂眸,“你原本……这具身体的身体素质其实是不错的,但尤拉西斯当时捡到你的时候就受了重伤,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当时山上没有合适的药物和好医生,全靠你自己挺过来的,人是活了,但落下了病根。”

  “然后,是我捡到你那次,大冬天的,你泡在冰河里顺着瞟了大半天,底子就更虚了,”说到这里,她眸中有些怅然,“如果当时你在伯爵府的时候就开始喝药疗养还不至于这么严重,但……唉,只能说现在开始还不算太晚。”

  闻人歌一时有些懵——柏长风压根没有普通人那种前一天被拒绝表白应该有的表现,一如往常,但又不像是假装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甚至对她吐露出的大秘密“我不来自这个世界”看起来也接受良好。

  “所以,喝药。”柏长风又开始催了。

  闻人歌迷迷糊糊看着碗沿送到了嘴边,茫然启唇。

  然后苦意就沿着舌根直入喉咙。

  “咳,咳咳,”她瞬间后退,扶着墙重重咳嗽起来,不断摇头,“不,不要了。”

  柏长风低头看了看药汤,沉吟两秒,“真不要了?这一碗至少值两块魔晶。”

  闻人歌顿时瞪大了眸子,盯着那黑乎乎的药汤,“这药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比那些都贵。”柏长风淡淡开口。

  闻人歌苦着脸,自个儿接过药,捏紧鼻子,一口闷。

  碗啪的一声被放在桌上,闻人歌面目狰狞地俯在床沿,面色涨红,不断咳嗽,眼角赫然已经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

  柏长风弯腰,将早准备好的蜜饯塞到她口中。

  “唔。”蜜饯酸甜的味道很好的中和了苦涩,闻人歌勉强直起身,又瘫软靠坐在床头,胸膛不断起伏。

  “以后,不要再熬这种药了。”她缓了好一会,有气无力道。

  “因为太苦了吗?”柏长风看一眼干干净净的碗,轻声道,“我会想办法改良口感。”

  “别,千万别。”闻人歌连连摆手。

  “那你是嫌贵,放心,这么贵的药我的家底也支撑不了几次,除了这碗之外以后的都是普通药材。”柏长风抢答。

  “不。”闻人歌依然摇头。

  柏长风慢慢捏紧了碗沿,过了会,低声道,“……不用连我作为朋友的善意也要推开的。”

  如果真的完全不想活下去,她就不会在那近乎必死的高烧中苦苦挣扎了那么久,最终苏醒。

  闻人歌抬头看她一眼,她直到现在才真实感受到小伯爵那剧烈的情感波动,也才确认自己昨晚激动时吐露的心声的确被她听进去了。

  只是小伯爵看起来无法接受。

  “我死后不是嘎嘣一下就穿到这边来的,”她沉默了会,淡淡道,“我在那边完整的经历了我自己的葬礼。”

  “我的恩师,同门,父母对着我的黑白照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所有的朋友从天南海北各个地方赶了过来,在大堂垂泪。我从他们每个人身边经过,试图让他们意识到我尚还存在,但他们只觉得冷,裹紧了大衣。”

  “你不能指望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能坦然面对这一切,这叫后遗症。我知道我注定死亡,所以我恐惧,我恐惧紧密关系的连接,它切断的那一刹那,太残忍了。”

  柏长风静静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看起来坚硬又哀伤。

  “你换了个理由,”她轻声道,“和昨天的不一样。”

  闻人歌语塞,然后强调,“两个都是真的,只是侧重点不同。”

  柏长风低垂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大概吧。”

  “那,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最后一个问题,”她蹲下身子,平视床榻上的人,眸中有些期冀,“我们彼此之间,是有些好感的对吧。”

  闻人歌愣愣看着她,从她清澈眸子的倒影中看到了发丝凌乱面颊苍白到病态的自己。

  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和酸涩瞬间泛上心头。

  不应该吐露出的答案被她狠狠压回了胸膛。

  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个裹着黑色大衣胸口戴着白花的人,他们零零散散站在安静的大堂内,像是昏沉冬天落满了积雪的黑色枯木。

  “柏长风,你是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吗?!”她一下子顾不得说出过于尖锐刻薄的话后把人气下山该怎么哄回来了,就像是骤然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刺猬,盯着柏长风鼻尖,一字一句,“既然委婉的你听不懂,那就用最直白的吧。”

  “抱歉,我不喜欢你。”

  她逼着自己不去看柏长风的眼睛,而是只盯着人骤然开始急促颤动的鼻尖。

  “……我知道了。”那声音蔫蔫的,有些发抖。

  柏长风默默起身,手臂依然稳定,端着碗,又在桌上放下第二颗蜜饯,转身走了。

  闻人歌脊背笔挺着,直到关门声响起,她才骤然像是泄了气的河豚一般,倒在床上。

  被子一盖,窗帘一拉,她开始睡回笼觉。

  只是那下意识蜷缩成一团的姿势和紧攥着床单的手,彰显着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

  只是接下来好几天,柏长风依然会像没事人一般定点出现,也不逼她喝药了,只是探查一下身体情况,查完就走,不多说一句话。

  在卧床休养一周后,闻人歌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生活,写写文章 ,研究研究地图,摆摆沙盘,巡视巡视军队,不断巩固着这个不断向外延伸影响力的小小政权。

  自然也免不了要晚上看书,偶尔工作到很晚。

  每当这个时候,某个熟悉的身影就会牵着狗在她院子附近转悠,直到盯着她房间灯光暗下去,也不管黑豹是不是困得打哈欠,就这么固执地钉在那儿。

  闻人歌有一次卡得写不下去了,看着这人就来气,推开窗,瞪着她,直接蹦出一句,“不用你管!”

  这个没有前因后果的句子落到柏长风耳朵里,她倒是淡定,淡淡道,“我只是来确保山寨的核心不会再猝死一次。”

  闻人歌被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哽住,莫名开始生气,然后怒极反笑,“怎么不见尤拉西斯来?”

  “好,以后我和她轮班。”柏长风答应的很快。

  闻人歌又被哽一次,深吸口气,分几次缓缓吐出,恢复了冷静,温声道,“我的身体我清楚,没关系,你们忙你们的就行。”

  柏长风摇头,“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闻人歌咬紧了牙。

  她发现小伯爵是真的很能惹人生气。

  柏长风依然认认真真地说,“本就是如此,你会给一个醉鬼上好的高粱酒么?”

  闻人歌辩驳不了,用力将窗关上,吐出口浊气,逼自己将人影从脑袋中清理出去,盯着纸上那一个个字发呆。

  只是脚步声愈来愈近了,她烦得不行,想逃。

  “别怕,我知道你在焦虑和拧巴什么,我不劝,”那道清瘦的身影最终停在了她窗前,指尖轻轻搭在窗棂上,身影低沉沙哑,“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闻人歌一怔,抬头,望着那人在窗棂上映着的影子。

  “当时,你答应过我的,你许诺过的世界,”柏长风声音很轻,但闻人歌能想象到那双眸子中的固执,“你答应过的。”

  她想起了那晚唯一一次失态到那种程度,哭得凶巴巴的小伯爵。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抬手,几乎要落到柏长风手掌影子的地方。

  最后的理智让她在最后一刻停留,指尖还差一厘米,就与柏长风手掌影子重叠。

  她的眸光跃过自己指尖,落在柏长风手掌上。

  “我不食言。”她的声音平和又坚定。

  柏长风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嘶哑,听起来性感极了。

  “谢谢。”

  窗外的影子后退了几步,弯腰,抱起黑豹转身走了。

  闻人歌注视那道影子消失,低垂着头思考了很久,慢慢关上了灯,合上手稿。

  算了,反正今天也写不出什么了。

  她躺在床上,合眸,那天柏长风亮闪闪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我们彼此之间,是有些好感的吧。】

  她开始疯狂翻身。

  “……啧。”

  ……

  那晚过后,两人默契地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安全距离,柏长风不再表达出那种强势的关心,而闻人歌也偶尔养养生,过着保温杯里泡枸杞的生活。

  尤拉西斯找过柏长风喝酒,那是个有星星的晚上,她丢了根棒骨给黑豹啃着玩儿,醉醺醺地盯着眼前人,“喂,你是真能忍啊。”

  “嗯。”柏长风表情平静。

  “佩服佩服。”

  “哦。”

  “我就肯定做不来这种事,碰了两次壁,还能给自己划一道线,在线外守着她,”尤拉西斯撇撇唇,“按照闻人的说法,你这叫恋爱脑。”

  “不是,”柏长风言简意赅,抿了口酒,又问,“你看过闻人给孩子们新写的故事吗?”

  “哪个?”

  “小王子那个。”

  “没,”尤拉西斯打了个哈欠,“怎么了呢?”

  “不是恋爱脑,是驯养。”

  尤拉西斯醉眸睁开。

  “小王子和狐狸是互相驯养的关系,先远离,再慢慢靠近,”柏长风淡淡道,“狐狸在教小王子该怎么驯养它,但这是个相互的过程。”

  尤拉西斯想了半天,“你的意思是闻人也在教你怎么驯养她?”

  柏长风觉得和个醉鬼讲不清楚,干脆点头。

  尤拉西斯笑出声,“你还说你不是恋爱脑,这脑补的,啧啧啧。”

  柏长风提提唇角。

  “不过,我有个问题,”尤拉西斯又垂下了脑袋,半合着眸,低声问,“你现在能忍住,可是等终于又靠近到足够距离了,你还能忍得住不插手她的选择么?”

  柏长风迟疑了。

  “大概……忍不住的。”

  “是啊,你当然忍不住,”尤拉西斯低声道,“人是贪心的,如果有一天你足够幸运到能走到她身边,就会一定渴望更多,渴望她肯定的答复。”

  “可闻人是个固执的家伙,你要做好,再重来一次的准备,”她睁开醉眸盯着眼前人,“你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柏长风脑袋低垂,过了会,轻声道,“哈,我连第一次都还没成功呢,就想着第二次失败的事了。”

  尤拉西斯耸耸肩,撑着桌子站起身,摊手,“没办法,我就是这种瞻前顾后的性格。”

  她竟然大笑起来,“闻人肯定是对你有些好感的嘛,她从来都没和我说过她的故事。”

  “你如果试过了,你或许会是第一个听到她故事的人。”柏长风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

  尤拉西斯苦涩笑笑,摇摇晃晃走了。

  虽然是她先到的,但在这条或许叫做“互相驯养”的道路上,柏长风已经走的比她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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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打好了基础后,政权的扩张是相当迅速的,很快,山寨迎来了第二次第三次声势浩大的剿匪。

  只是不同于第一次的暂避锋芒,面对官兵,山寨按照闻人歌练兵理念训练已久的军队和官兵来了好几次硬对硬的碰撞,牺牲不少,但队伍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迅速成长成了一只真正的,能打硬仗的部队。

  同时,研究员费劲千辛万苦爆炸数十万次尝试出来的配方也在作战中发挥了大作用,山寨架起了一门门花费比官兵少了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魔晶炮,炮火不要钱似的喷吐着。

  据说,远在王都的老皇帝为此砍了不少脑袋,还是没有找出除了叛变的柏长风,到底是哪个大贵族在暗地里资助山匪。

  但山寨这边,也有她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我觉得我们够低调了啊,”会议上,闻人歌看起来很苦恼,“怎么这第二次剿匪的声势这么浩大呢?”

  她知道总有一天要正面面对那个庞大的人类帝国,但在可能的情况下,她定下的战略是韬光养晦,绝不轻易和帝国翻脸,发育个十年二十年再揭竿而起也是可以的。

  哪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当时探子报回来那庞大的队伍的数量,弄得她们一开始还以为不是冲着她们来的,而是人类想要和血族干一架。

  “我前些日子写信问我在王都的朋友了,”柏长风指尖摩挲着桌面,缓缓道,“估计这几天就有结果。”

  “哟,你的通缉悬赏程度可比我们俩还高,”尤拉西斯笑,“你在王都的朋友还会帮你?”

  柏长风冷笑一声,“王都那些大贵族哪家没和几个通缉犯有私下联系?”

  闻人歌惊呆,不由得连连点头,“强。”

  “咦?”柏长风耳朵一动,转身,推开窗门,挑眉,“说到就到。”

  她一伸手,一只魔法凝成的透明鸽子轻盈落地,咕咕叫几声,吐出一块小魔晶。

  柏长风伸手抹去所有魔力波动,拿起那一小块魔晶,一搓。

  “你还真是敢,我看到你的留言的时候都吓一跳,”传讯魔晶中顿时传来了絮絮叨叨的声音,略去所有或八卦或钦佩的打听之后,柏长风的朋友终于还是将关键的信息吐露出来,“……和你们没什么关系,皇帝一开始都不知道你们在那儿,是精灵找上了人类,好像是个贼牛逼的精灵曾经陨落在你们那儿,陨落的时候能量波动过于剧烈,打破了空间,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亚空间空泡,这种空泡一般不稳定来着,叫……亚稳态,对,最近可能是外泄了能量,精灵察觉到波动就找来了,想要回收那个牛逼精灵的尸骨。”

  传讯晶石最后几句带着浓浓的“搞事情”意味,“我听说这种地方生命气息特别浓厚,精灵不太在意,但对人类来说算是一个小型的临时生命之树了,吸一吸延年益寿,待一天白日成圣,老皇帝不是快死了吗,又是外交方面的大事,当然就派大批军队去找咯,谁想到撞上你们。”

  “柏长风,要我说,反正都撕破脸了,你就干脆一点都不留给老皇帝,自己全吸了算了,我倒很期待你这种怪物天赋在里面滚一圈能不能魔武双成圣。”

  “哦对了,不要担心精灵找你们麻烦,他们只要回收尸骨,只要你们给人带出来了他们就得感谢你。”

  “告诉你这么多隐秘消息,还不多谢我?对了,你现在在那边是几把手?我过去入伙能混个什么职位?三军元帅行不?”

  柏长风直接掐断了朋友最后的碎嘴子絮叨,表情古怪地看向目瞪口呆的尤拉西斯和闻人歌,“咱们走大运了。”

  尤拉西斯低头看了看脚下土地。

  “陨落……精灵?”

  闻人歌更是表情复杂,喃喃自语。

  “穿越者福利?额,这么久才来吗?”

  “什么?”尤拉西斯和柏长风异口同声。

  “没,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