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歌悠悠睁开眼,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迟钝地反应了好一会,才发觉手掌一半在被子外边,被人握在掌心。

  她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热滚烫,艰涩扭头。果然,看见一只小伯爵。

  柏长风已经换回了常服,盘坐在地,握着她的手,面容疲倦,竟然是趴在床头睡着了。她的面色也有些苍白,眼下是一大团乌青,凌乱的发丝有些贴在鬓角,有些垂在洁白的床单上,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眼尾还有些红肿。

  闻人歌眨巴眨巴眼,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笼。她唇角不禁抽了抽,另一只手抬起,无力捂脸。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虽然的确逃过了面对告白当面回应这一尴尬环节,但……被刺激得直接晕了过去,也太丢人了吧!

  大概是她的动作牵扯到了睡熟的人,柏长风惊醒,猛得抬头,面上还都是倦意,眸光空洞中又带着肌肉记忆般的警惕和凶狠。

  “……你醒了?”待她看清眼前人,紧绷的身子骤然一软,声音中都带了些鼻音,“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闻人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一天多。”柏长风看了眼时间,一边回答一边从地上爬起来。

  大概是在地上跪坐了太久血液流通不畅,她撑着站起身,一时间竟没感受到腿的存在,一个趔趄,居然径直朝床上倒了过去。

  眼见着要砸到一脸懵逼的闻人歌,她咬咬牙,勉强挪动了一分,半边身子重重磕在坚硬的床边,顿时疼得血气上涌,脸都憋红了。

  “怎么了?”闻人歌吓了一跳,努力往床里面挪了挪,又试图将人扶上来。

  “没事。”柏长风忍着疼,嗓音有些哑,摇摇晃晃站起身。

  闻人歌愣了一会,表情骤然严肃起来,挣扎着伸手揪住柏长风的衣领,咬牙,“你不要告诉我你在床边坐了一夜。”

  “没有。”柏长风有些心虚,却矢口否认,挪了挪身子,靠坐在床头,手垂下,不动声色地揉起了小腿。

  闻人歌望着似乎一夜之间就憔悴了不少的柏长风,唇瓣微张,翕动两下,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抿紧了唇。

  如果是之前,在柏长风还没策划那场盛大而未果的表白之前,她大概会允许人和自己一起在床上躺一会——毕竟柏长风是为了她才变成这幅狼狈模样。

  可现在,那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几乎已经不戳自破了,她有些恼,既恼火柏长风先前不打招呼搞出来的这一遭,也恼自己,恼自己现在的犹豫和对她的一点点心疼。

  她还在纠结着,手却又被人捞到掌心。她一惊,抬头,却只看见柏长风微垂而凝重的眉眼。

  “算是好多了,”柏长风仔细探查一遍后松了口气,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了丝委屈,“你吓死我了。”

  闻人歌抿抿唇慢慢将手掌抽了回来,犹豫会,点点头,“谢谢。”

  “应该是我说抱歉才对,”柏长风尴尬缩起被闻人歌挣开的手,摇摇头,用力按按自己的太阳穴,吐出一口浊气,“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闻人歌不说话,微微挑眉,算是默认了她的道歉。

  “呼,”柏长风又吐出一口浊气,沉默了会,“……所以,现在,嗯,我能拥有个答案吗?”

  闻人歌闻言,扭头看她。柏长风垂首靠坐在床边,长长的眼睫紧张地不断扑闪,低垂的金发软趴趴地贴在肩上,看起来像是只乖顺的金色大狮子。

  闻人歌看了许久,总算看清了她琥珀色眸子中的东西——希冀,忐忑,期待。

  “扶我起来,咳。”她咳了一声,抬手示意,柏长风赶紧轻轻扶着她的腰将她托起,怕她着凉,便向上扯了扯被子,披了件外套,一眨眼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软乎乎的靠垫,垫在她腰后面。

  “咳,谢谢。”闻人歌点点头,两眼放空,盯着面前的白墙,沉默了一会。

  柏长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儿什么都没有,似乎只有一只小飞虫停在那儿。

  “你还没说问题是什么,就问我要答案么?”闻人歌盯着那只飞虫,看着它扇动轻薄的虫翼,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紧绷的身子仿佛都能感受到那隐约间的空气流动。

  “啊,是,”身旁传来低沉局促的声音,“我想说,嗯,我喜欢你。”

  闻人歌微微垂眸,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哦。”她淡淡道。

  柏长风愣了一瞬,修长的手指瞬间攥紧,“这就是答案么?”

  “嗯,这就是答案。”

  骄傲的大狮子狼狈垂下脑袋,伸手抹了抹脸,过了好一会,她几乎是发出低沉的气声呻/吟,“对不起。”

  “应该是我说抱歉才对,”短短不过几分钟,这句话又从闻人歌口中说了出来,“让你失望了。”

  “你要说什么抱歉。”柏长风摇摇头。

  “因为是我的问题,”闻人歌依然盯着那只飞虫,像是梦呓一般缓缓说着,语气平静而空洞,却也因此显得毫无破绽,“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的事,不,我还没任何人说过我的事。”

  柏长风顿时抬起头,紧张地抿紧唇。

  “柏长风,”小飞虫一下飞走了,闻人歌眼神骤然恍惚,缓缓扭头与她对视,“我的家不在这里。”

  “什么?”柏长风不解,心脏却突然加速,只觉得自己似乎在逼近闻人歌最深的秘密。

  据她查到的资料,闻人歌似乎是属于这里的土著,父母双亡,家里之前是老子爵府上一块田的佃农,因为一场意外被尤拉西斯捡上山。

  乏善可陈的故事,但确实有很多异样。

  比如,这样的生长环境,真的能长出闻人歌有着那么多高瞻远瞩的思考和许许多多有趣故事一般的人儿么?

  “嗯,换句话说吧,”闻人歌叹口气,“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柏长风身子骤然绷紧,下意识梦呓出声,“你和精灵矮人龙族他们一样么?”

  “什么?”这会轮到闻人歌懵逼了——对当地风土人情和各种常识都如此缺乏的她怎么会知道精灵和矮人由来的秘辛呢?

  “你不是人类?”柏长风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额,那倒是货真价实的人类。”闻人歌挠挠头,只觉得这个世界比她想象中还要古怪,现下却只能老老实实坦白,“我……我觉得,对待一份真挚的感情,哪怕是拒绝也该是真诚的。”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在原本的世界……嗯,有自己的家庭,有爱我的父母,朋友和老师,而且,不客气地说一句,我勉强算得上是个人才,称得上前途无量吧,”闻人歌笑笑,又小声嘀咕一句,“熬了这么久刚熬出头,谁想到在博士答辩前一天猝死了啊。”

  换谁谁都不甘心吧。

  柏长风一句都听不懂,却还是能从闻人歌简单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浓浓的愤懑和怨气。

  还有留恋。

  “我想回家,”闻人歌扭头,依然不看她,轻声道,“那里是我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地方,有我熟悉、我热爱的一切,而我即将度过人生中可能最痛苦的一个阶段,迎接更美好的生活。”

  “我不甘心。”她深吸口气,掷地有声。

  “你要怎么回家。”柏长风沉默了会,轻声问。

  “唔,不知道,可能是再死一次吧,”闻人歌叹气,“但我也不敢随便试啊,毕竟,虽然但是,捡来的命也是命嘛。”

  柏长风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闻人歌在很多时候表现得会那么矛盾——她丝毫不畏惧甚至蔑视死亡,从不介意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却又尽心尽力地为很多人做着很多事。

  “所以,抱歉,我不会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示爱,不管是你还是别人,”闻人歌面上冷静得可怕,“我在我以前的世界都挺抗拒爱情的,可能是因为我最爱自己,而无法将精力再分给其他人;我更抗拒婚姻,它是爱情的后置品。而在我看来,它意味着我要让渡自己的部分权利,与另一个人签订社会契约,这份契约从道德和法律上同时约束了我们的行为,规定了我们要同患难,共富贵。”

  “这是绑架,婚姻意味着互为人质。”

  柏长风听呆了。

  “我本身就讨厌这种关系,更别提在这里,”闻人歌似乎是发觉自己过于严肃了些,很快放松了些语气,“如果我的目标是回家,那么我一定会尽量减少我对这个世界的牵绊,因为如果有一天我成功了,我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对我是折磨,对你们亦如是。”

  “总结,抱歉,因为我的个人原因,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表白。”她的身子紧绷着,“小伯爵,抱歉。”

  柏长风呆呆看了她一会,摇摇头。

  “没事,是我唐突了。”

  她起身,神色有些恍惚,似乎还在仔细思考闻人歌说的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闻人歌听着她脚步远去了些,肩膀骤然一跨。

  “真麻烦啊。”她呓语着,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还是,有点难过的。

  也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做朋友。

  她茫然了好一会,终于抬头,却发现在那面白墙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黄色的菜花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