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和我妻昭也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若以现实时间作为衡量尺度,它甚至短到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坂口安吾和太宰治跟织田作一起在Lupin喝酒时,偶尔会打趣他们的进度,但这里面未尝不包含着一种隐忧。

  织田作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若是在更早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他会对一个浑身是谜的人一见钟情,甚至愿意改变自己认定的未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但感情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织田作曾经试图用书写去保存感情的回忆,却还是无能为力——

  都说写书即写人,可笔下写的永远是书里的人。纵使他给每一本书里的主人公们都许上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却也无法填补现实里的缺憾。

  在这不算长的时日里,他失去了我妻昭也三次。

  第一次跨越病痛,昭也以自己的死让他找到了他所寻觅的真实,不至继续受困于虚设的条件,从而真真正正开始创作,放下心结。

  那时他说,“要真万念俱灰的时候,就写书……向我许愿吧。”

  织田作做到了。

  第二次跨越次元,人鱼世界里的一切都来得仓皇而又荒诞。织田作对昭也的来历有过猜测,却不愿多问。但没想到有朝一日得到验证,竟是这样惨烈的生离。

  那时他说,“织田作,你要好好的。”

  织田作勉强做到了。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昭也重新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可接连的变故让他甚至没能整理好表情,重新以一个不必让昭也过于担心的姿态面对他,他就已经第三次失去了他。

  以自身力竭消散来逆转时间的洪流,不过一个拥抱,我妻昭也就又活生生散在了他的眼前。

  这时他说,“织田作,你要选择相信。”

  织田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相信。灵体的消散甚至比人鱼世界里他们人物的登出还要彻底,他连个像素块都没有看见,怀里就只剩下了无形的空气。

  爱你就像……爱空气么?

  织田作的头脑都是木的,但他还是本能地选择了遵守。他持枪站了起来,孤身面对着眼前高兴到可以称得上放肆的纪德,连射几枪,以对撞挡去了全部的子弹。

  他告诫自己道,“我要……选择相信。”

  “还没看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祖国会背叛你,爱人会离开你,只有死亡会永远迎接你。”

  纪德一边说着一边又开了枪。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重新除掉孩子们,让织田作再无他虑,真真正正地迎战。而备受掣肘之下,织田作身上居然已经挂了彩。

  转折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坂口安吾总算从和默尔索的缠斗中脱离出来,立刻帮忙护住了孩子们。默尔索却不知为何没有跟过来。于是场上形势骤变,得以全身心投入抗衡的织田作一时间竟力压了纪德几分。

  纪德身上增了几处擦伤,脸色却越来越明朗。到最后,竟是直直露出了一个快意的笑。

  “这才该是我的敌人该有的样子。”

  他几枪连发,猛地射空了弹夹。织田作正要避让,天衣无缝的视域里却突然出现了孩子们被远处的狙击手一枪爆头的场面——同时在狙击枪下护住五个孩子,对于非战斗异能的坂口安吾来说实在太过吃力。更何况,谁也没有想到Mimic居然还会布置有狙击手。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织田作没有动,他算着狙击枪的子弹轨迹,开枪对撞掉了全部的子弹。而纪德射出的那些,则已经直直朝着他的面门袭来。

  没有办法躲闪了。

  这样算是食言了吗?

  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亲吻着他。他觉得眼睛有些酸,可挤出的泪很快被温柔的舔舐卷走。风停了,呼吸也静了,于是他终于在咫尺之间的空气里,听到了自己想要寻觅的那个声音: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死亡被自我拒绝,于是跨越山海的爱意就成了最烈的诅咒。刹那间,风云色变。

  辽阔无垠的天际源源不断地降下了黑色的雾气,像是从天外涌来的负面情绪让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织田作之助你是什么刀子精转世,十个甜里九个藏着刀口。”

  “太宰呜呜呜呜,唯一一个想要救的人死在了自己的眼前,洗白档案的那段时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安吾也是,他一定也很自责这一切吧。他又何尝不眷恋着Lupin的曾经呢?”

  “我的兰魏!正牌哥嫂为什么偏偏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远在法国的兰堂看着天边的黑雾,感知着里面逸散的情绪,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友拿着新制成的证件走到了他的旁边,“别叹气了,已经办妥了。你去了日本可得小心点,这可是我们几个舔着脸去做的担保。”

  “谢了。”兰堂和他碰了碰拳,“但是已经迟了。”

  “嗯?”

  “因为愿力而带着所有美好的期许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却最终愿望散尽,只能靠着怨力的诅咒而活,这得……何其残忍。”

  “别想多了。”老友拍了拍兰堂的肩膀,“在这个世界,怨可比愿更容易积聚。毕竟好事不常有,坏事却总不会缺席。”

  兰堂捏了捏手里的证件,垂下了眸,“你说的对。”

  没去过三次元的几人听不到这些来自三次元的怨念,但过于庞大的负面能量还是让他们潜藏在心底的消极情绪涌了出来。几人脸上具是肉眼可见的焦躁和无措,只有织田作一个人沉默地立在原地,像是海浪里永恒定位的锚点。

  “我不能死!我死了,织田作怎么办呢?”

  昭也的声音似乎随着力量的聚合漫了出来。织田作很想唬他说,织田作有在好好信你,有在努力生活,哪怕你死了,他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知道这样才该是正常的,强行留下已死之人是逆天之法,他不知道这背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他又不敢开口。万一呢,万一昭也本来能凭着执念活下来、却因为自己这一口故作的释然散了呢?万一昭也真的彻底离开了,他又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呢?

  开口是错,不开口也是错。他像是站在棋盘的中心,黑白都与他无关,唯一牵动他心弦的,只有那只执棋的手。

  “昭也,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他缓缓张开了双手,模拟着曾经触手可得的拥抱,“无论什么样的结局,什么样的代价,只要是你选择的,我都接受。”

  “生死淌过,黑白乱过。只要是你,我永远甘之如饴。”

  黑雾渐渐浓缩,成了巨大的阴影。所有的子弹都在黑雾降临间被挡了回去。纪德仓皇避让,眼睛却盯着那团阴影一动不动。

  那东西被压缩成了一个人形。

  是和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青年。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窥探,分明没有转头,但他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威胁似的寒意。果不其然,窄门里他的身体一次次被撕碎,他迫不得已得退开了数十米,却只是避过了致命的攻击。

  “给我写书吧。”他听到青年以冷淡的口吻,下达了他不容拒绝的命令。

  刹那间,他回忆起了很多东西。这种话马拉美也曾说过,而那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笔耕不辍的朋友。

  “给我写书吧。”命令被第二次下达。他多了种难以抗拒的马上想要开始写作的力量。没有纸张,就以残乱的地面;没有笔墨,就以指尖的鲜血。

  纪德咬了咬牙,沾着枪伤残下的血渍,在地面上写下了一句话,“我的苦痛,只有我自己知道,不再需要话语来表白了。”

  命令没有被认证完成,在后面狙击的默尔索却在意识到子弹无用后立马奔了回来。他的异能倾泻而出,试图抹掉昭也命令的意义,却如泥牛入海,全然消弭与无形。

  “给我写书吧。”

  随着昭也一次次的命令,周围人已尽数从他们的所在之处远远退开,找地方伏地写作起来。没有人再看着织田作的这一事实让昭也本能地愉悦了起来。他又散成了一团黑雾,将织田作整个人笼罩在雾里,被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所占有。

  身上雾气的压迫让织田作有些喘不过气,但他没有反抗,反而积极地回应着昭也的每一次触碰和亲吻。然而雾气的调皮却让他束手无策。他似乎被这一次次离别逼出了皮肤饥渴,如此地渴望一个有实感的拥抱。

  于是他小声地央道,“昭也,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黑雾重新拢成人形,他的怀里多出了一个熟悉的青年。这人双臂交叠搂住他的脖颈,和他的距离拉得极近,却没有像黑雾时一样直直地烙下一吻,而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昭也很喜欢自己的眼睛,喜欢如深海般的幽邃与平静,也喜欢风暴来临时的闪耀与激荡。织田作不知道他这时从自己的眼里读出了什么,他只是凑得更近了些,任由自己的目光将昭也的面庞细细刻画,补上片刻前欠缺的一切。

  他不敢问话。他察觉到了我妻昭也语言的异样——除了不成语句的咿唔,反复重复的只有“给我写书吧”这一句看上去像是言灵的话语。

  比起思考的结果,这更像是一种在危险时被动散发的威胁。

  然而昭也看他看得实在太过认真,像极了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织田作又不免起了几分希望,“要给你写书吗?”他借着昭也的话语,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昭也没有应答,仍是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一直盯到织田作快要彻底放下他尚存意识的祈盼,他才松手转而捧住了他的脸,蹭了蹭他下巴上冒出的青岔。

  “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

  一次又一次,他在咿呀的调子间努力挤出一串日语的发音。这对他似乎难极了,整个脸都涨得通红,可他却仍在反复地尝试着,直到最后顺利地念出自己想要的名字:

  “织田作。”

  像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他猛地凑过来亲了亲织田作因为惊喜而微微瞪大的眼睛,嘴里依旧在不停地念叨着。织田作的双手倏尔用力,将人揉进了自己的怀里,而我妻昭也仍然乐呵呵地,只是表达喜悦的拟声词间突然夹进了一句话:

  “给我写书吧,织田作。”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只是本能地以这样的方式,将全部的爱意诉诸于口——

  我的能力永远不会伤害你,我的心里永远有你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