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行诗——

  “骰子一掷”

  偌大的四个字宛如流泻的音符般饱含情绪地占满了整个书页。刹那间,我的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但无一例外是以织田作的死亡为终结。

  坦白而言,我曾设想过如果拥有天衣无缝这样的预知能力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在一次次死亡的溯洄中,我能否保持如他一般的自控力?我无法切实感受到那种痛苦,只是忍不住总对织田作更心疼几分。可到了今天,我终于获得了答案——彻彻底底的否定。

  不过十几秒,我就已经承受不住这扑面而来的沉重,而它仍旧不知疲倦得闪过,以各种各样难以预料到的死亡。

  “你想怎么样。”我感觉到我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只待最后一下波澜的推助,便可将内里的一切崩给他看。

  “别这样,好孩子。”他叹息着抚了抚我的头,“我只是想尝试一下,把我眼前的世界展现给你看。”

  “你眼前的世界?”

  他和蔼地笑了笑,“就像你手中攒着一枚骰子。掷出之前,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结果。掷出之后,不管看了抑或没看,结果都已经是注定的了。”

  “只有掷出这件事的发生注定了,结果可未必。”我道。

  “是啊,除了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会是你吧。”

  “我不明白。”我看向了他,还要再说,一股巨大的吸力却从书中传出,宛如漩涡一般将我搅了进去。下一秒,冰冷的海水直直拍在我的脸上,打得我生疼,却并没有生出溺水的惊慌和恐惧。

  我低下了头,柔软的身躯顺着海浪的去势翻转。比最纯净的蓝宝石还要美丽的蓝色鱼尾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尾巴,轻飘飘的动作竟蕴含着想象不到的力量,霎时将我推出去好远。

  我慌慌张张捂住了脸,避开直接亲吻面目的鱼群,紧绷着躯体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水流缓缓减去我的冲势,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推了出去。

  不多时,我似乎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彻底停下了动作。

  我不甚熟练地睁开了眼,打量着无需透过潜水镜便能直接看清的水下世界。

  那是一个人,一个我最熟悉的红发男人。

  此刻的他似乎比现世年轻许多,脸侧的颊肉还带着些可爱的婴儿肥。可他的双眼紧闭着,正缓缓地往下坠去。顾不得思考他为何会在这里,我立刻转身抱住了他,轻轻撬开他的唇,而后一边往他口中渡气,一边带着他快速向上游去。

  越往上走,风浪就越发猛烈起来。零零星星还能看见些船只碎裂剩下的木板。我大概知道织田作是怎么沉入水中的了,小心翼翼地避开风浪,带着他从另一边上了岸。

  我不知道我究竟拿的哪个剧本,反正怎么尝试都没能幻化出双腿,只得把他放在浅滩处,竭尽全力按照回忆出来的急救方式给他做人工呼吸。

  半晌,他总算睁开了眼。

  “这是……”他呛了几声,呛出了鼻喉间尚存的海水,蓝色的眸里泛着些波光,“在哪……?”

  “你醒啦!”我有些惊喜道。及腰的蓝色长发自然垂下,发尾扫在了他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我只好一只手撑在他身侧,一只手把调皮的发丝拢了回来,“我也不知道。你掉到了水里,我碰巧把你救了上来。你还记得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好像跟着船队出海,遇到了……海难?”他揉了揉额间,“谢谢你,但你这样……不会难受吗?”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了我身后横在浅滩上的尾巴。

  “救人心切,一时也顾不得了。”我确认他没什么大碍后,打算重新回去看看,“船队想来有不少人吧?你既然没事了,我再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

  “那就再感谢不过了。”他对着我行了一礼,“需要我帮帮你吗?”

  “嗯?”我在他满是关怀的目光中回过神来,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看上去分明挺精瘦的身躯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他缓缓抱起了我,带着我往深处海水走去。等到海水没过了他的胸口,他终于松开了手,对着我认真道,“我叫织田,谢谢你的帮助,我在这等你回来。”

  他……不认得我了?

  我疑惑而担忧地朝他看去。他似乎将这理解为了人鱼对人产生的畏惧,于是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隔阂与恐惧,全然都是信任。要是我俩真的是第一次见面,我该为这件事高兴的吧。

  可现下,我的眼里满含着苦涩。

  “总归还是救人要紧。”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往来时的方向游去。可惜的是,任凭我在那附近如何搜寻,都再也没看见一个人影。

  “难道说……这个书中世界也和往常一样,只有我和织田作才是此间的真实?”我又转了两个圈,确认没人后立刻转道回去。路上不幸遇上了暗流,第一次当人鱼没有避险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地绕开,却还是一个不留神被卷了回去。汹涌的浪潮打得我有些发昏,好半晌,我才重新睁开了眼,继续往织田作上岸的地方游去。

  那儿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留下的痕迹。

  我呼唤,我呐喊,我不相信织田作会不留任何信息地离开,于是我借着浪潮爬上了岸,在沙滩上缓慢地挪动着躯体。

  “织田作……你究竟在哪织田作……”我将这一片扫了个遍,仍是毫无线索。脱水的干渴和烈日的灼烧渐渐席卷了我,让我有些脱力,我不得不靠在一旁的阴凉处,缓缓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夜晚的涨潮时刻。

  星星闪耀起来了,熠熠地布满了夜空。我终于顺着涨起的潮水退回了近海里。我不知该往何处去,索性仰躺在海面上,静静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璀璨星空。

  一道流星划过,我缓缓阖起了眼,双手合十许愿,“我想要见到织田作。”

  下一刻,那道流星直直冲我本来。我有意退开,却赫然发现,那根本不是流星,而是一颗骰子。

  “它曾生于星辰。”马拉美诗中的句子蓦地涌入我的脑海。海难、沉船、骰子、主人……一切都宛如他名篇中意象的拼接。虽然并非同样的故事,但象征背后的语义本就暧昧不清。

  莫非我和织田作这次……是穿进了马拉美的诗里?

  我抬手接住了骰子。它所承载的画面齐齐涌入我的脑中——原来我以为的不长时日早在暗流里被卷去了七天。而这七天之中,除却寻找食物的功夫,织田作从未离开过半步。

  直到七天后,海浪卷上来一枚骰子。

  “这枚骰子,可以促成一件偶然的发生。”几乎是在入手那一刻,织田作就有了这样的意识。他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掷出。

  “再等一天,如果到晚上他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它抛出去。”织田作的思维因长久的饥渴变得迟缓,手里却仍是攒紧了那枚骰子。

  结果显而易见,夜幕中的星辰以偶然带走了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星辰又重新变成了骰子,缓缓飞进了我的手里。

  掷,还是不掷?

  这本该是个和“生存还是毁灭”一样经典的疑问。可在这一刻,一切都黯然失色,我毫不迟疑地扔出了骰子,像见证流星那般虔诚地许着愿。

  “请把我送到……织田作的身边。”

  一阵光华闪过,侧面打来的浪花似乎将我往水里拉去。我下意识地扑腾了起来,就听得“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旁边,又托着我往水面上去。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小美人鱼也会溺水。”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还夹着些许的打趣。我不可思议地抬头,正好撞进了那人熟悉的神态里。

  千万张死亡画面接连闪过的恐惧与后怕、找不到人的惊慌与无助……故作的坚强在这个我所认识的织田作面前彻底融化,我将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忧虑,全部坦坦荡荡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我庆幸我刚刚从水里出来,所以可以借着水珠滚落的契机肆意哭泣。

  “别哭了,是我的错。”他一点一点吻干我的泪珠。细密的吻轻柔地落在眼侧,织成一张包罗万象的网,将我眼里映照着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安与恐惧,全部小心而细腻地包好收走,“当时我不该扔出那个骰子的,我只是直觉……除了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或许只是个梦,而梦醒我就可以见到你。”

  “但现在想想……”他的手指轻轻插入我的发根,顺着我蓝色的长发理下,“哪怕是梦,我也该等到你的。”

  我埋在了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宽厚的肩膀宛如家一样的可靠,肌肤的温热更是让我驱散了不少负面的情绪。我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鱼尾则不自觉地锁住了他的双腿,困得他动弹不得。

  这种他尽在我掌控的安全感很好地卸去了我的紧张。人一旦安逸下来,疲惫就会很快席卷。我竟是就着这个姿势,缓缓进入了梦乡。

  “这个样子,我们今晚要去哪落脚啊。”他叹了口气,轻轻亲了亲我的眼睛,“但愿我们一会……不会被路遇的警察抓回警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