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着织田作这句承诺,我立马又干劲十足了起来。

  第二天正好是书展开幕。勒鲁因为昨晚的集会到现在都还没醒,我便跟佣人打了个招呼,自己率先过去。

  展厅里人潮汹涌,不少出版社都展出了自家的经典系列和最新的出版计划。里面有不少有趣的创意,引得我一边翻阅一边称奇,和好几家公司都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十点一到,集会上的人像被吸住的磁铁,不约而同的朝一个方向奔去。我手上的故事读了一半,被迫挤进了一旁的展位里,只能和店里的工作人员无奈地相视一笑。

  “这是发生了什么?”我小心地护着手里的书,“我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你不知道么?”工作人员有些惊讶,“每年的书展都会请一些知名的作家来做访谈。今天上午这场请的原本是杜拉斯小姐。但她身体不适无法出席,不知怎地却将左拉先生推荐出来了。要我说,这下主办方肯定心花怒放,在暗自窃喜呢。场馆内今天能有这么多人,多半是左拉先生的功劳。”

  说话间,一群工作人员正趁着街道空荡,更换着场馆内的海报。我顺着他们的动作看去,发现他们似乎定下了新的主题:

  《自然与象征——时代流动的脉搏》

  工作人员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表情里露出了一丝不屑,“虽然文论界素来喜欢拿后者来与前者比较,但现在无论是就发行数量、读者群体还是影响力而言,显然都是前者完胜了。更何况这次还是左拉先生亲自出场,不知道哪个可怜的小作家会被临时拉来给象征主义站台。唉,想想都有点可怜他了。”

  “最近有什么象征主义的新作吗?”我顺着他的话问道,“好像星期二很久没出诗歌了。”

  “好像有个小出版社打着象征主义名头出了一本诗集,正巧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发售的。作者似乎叫……瓦雷里?是个原先没怎么听说过名字的作者。”工作人员拍了拍脑袋,“你提醒我了,他们出版社最近就指望着这个企划赚钱呢。听说本来也想给他在这排一场签售会,但因为名气太小被主办方拒绝了。这下需要象征主义来打擂台了,他们出版社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把瓦雷里捧成象征主义代表人物的机会。”

  瓦雷里?那不是二十世纪法国最出名的诗人之一、甚至被提名了十多次诺贝尔文学奖的人物么?要是没记错的话,他好像也认识马拉美,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他的诗学观念。

  这么看来,由他站台倒也合理。不过以他的知名程度,他应该也属于星期二的一份子,怎么又愿意出来发表自己的作品了?

  太多的疑问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与工作人员告别,往场馆中央的舞台处走去。

  左拉的访谈已经进入了尾声。分明是临时准备出席,但他的每一句发言都宛如被精雕细琢后的纲领,霎时将人引入关于自然主义的思考与讨论中。雷鸣般的掌声久久响彻于场馆,左拉笑着挥了挥手,很快结束访谈离开了。

  就在人群也随之准备散去之际,主持人的话吸引了多数人的目光,“由于我们本次展会的主题是《自然与象征——时代流动的脉搏》,我们还特意邀请到了一位象征主义诗人,保尔·瓦雷里,让他和我们一起聊聊他对这个时代的文学思潮的看法。大家欢迎!”

  场下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不少的掌声,更多的是窃窃私语:

  “瓦雷里是谁?你听说过吗?”

  “我刚刚在那边的摊位买了一本他的书,还没来得及看。看简介说是早年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象征主义作品的诗人。”

  “星期二?”

  “不,他明确表示自己的创作有受到星期二的影响。”

  “这样的资历来和左拉先生对垒……走了走了,我也不期待他能讲出什么东西来了。”

  舞台前陆陆续续散去了不少的人。主持人显然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话里虽然仍在极力的宣传着,脸上却已经显出几分放弃挣扎的表情。瓦雷里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拿起了手里的话筒,缓缓地念起了诗: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1】

  暗含音乐性的诗句极其震撼地勾勒出海边的场景,而后描绘的东西越来越多。不过寥寥几个词,组合而成的意境却是其他诗歌所不具备的。而哪怕思路很难对接上这些象征画面的人,在细细的聆听中,也很容易沦陷在节奏和语言的美里。

  渐渐地,更多的人停下了步子,留下来享受着诗人本人饱含感情和思考的朗诵。主持人没有辜负这大好的场面,很自然地从朗诵的诗歌引入到了访谈,开始和瓦雷里探讨起关于这首诗歌的创作来。

  底下的讨论不再纠结于资历,而更多的聚焦于诗歌本身。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去台侧买一本诗集,跟着主持人的引导一起深入瓦雷里的创作世界。我也跟着买了一本,琢磨着一会去谈合作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刚刚瓦雷里先生倾情朗诵的这首《海滨墓园》也是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认可和喜爱。不知道瓦雷里先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创作了这首诗歌呢?”

  瓦雷里捏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喉结很明显地因紧张而滚动着。半晌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看向了台下的每个人,“这其实是我创作的第二首《海滨墓园》。”

  “您还创作过一首同题的诗作?”

  “是的,同题的诗作,送给我的一位朋友。”他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在前面也说过,我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星期二的影响。但更多的读者朋友可能不知道的是,星期二并不是一个单一的笔名,而是一个文学团体的共同代称。这个团体有着严格的筛查制度,想要加入简直是难如登天。”

  “而凑巧的是,我早年发表在报纸上的诗作曾让我得到了入场的资格。但很可惜,我很快就又出局了。原因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而非异能力者。”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不由立刻向台前挤去。我有预感,接下来听到的东西将会成为我近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

  “星期二,其实是个异能力集团啊。”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惊世骇俗,速度也愈来愈快了起来,“我不认为异能力者在文学上的才能就一定最为非凡,所以我抗议了。但在异能力面前,我的抗议无疑是螳臂当车。但我却也因此结识了一位异能力者,他的名字叫纪德。”

  “纪德和星期二有些关系,因此我可以从他那听得一些星期二内部的文学探讨和创作内容。但时至今日,我也仍旧不知道星期二究竟有哪些成员,纪德又是不是位列其中。我所知道的是,这位一直相信我、鼓励我继续创作、和我约定要购买我第一本诗集的好朋友,因为异能力者的身份上了战场,加入了军队,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冠以了叛国罪的骂名。这个为祖国流过血拼过命的人,就这样被他最爱的祖国抛弃了。”

  场馆里的守卫正在往这边赶来,奈何人群实在太过拥挤,他们没办法第一时间上台。瓦雷里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笑着举起了话筒,眼里满是孤勇的神色,“这就是我为什么创作了第一首《海滨墓园》,给我那不知生死的朋友。在我眼里,他哪怕死了,也应该被光荣地葬在墓园里受万人敬仰。如果活着,就更应该回到祖国,而不是像无家之人一样在外流亡。这或许是个秘密,政府的秘密,国家的秘密,战争的秘密、权力交易的秘密!但这样肮脏的秘密,就应该有扯出腐烂的表皮暴晒出内里的真相的一天!我不知道政府为什么无动于衷,也不知道星期二,你们这群明明位高权重甚至可以只手遮天的异能力者为什么无动于衷。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你们看不起的作家。但我今天,就要尽我的全力,将背后这一切撕给更多的人看。”

  “我相信纪德无罪!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强行拖了下去。场馆里瞬间炸开了锅,腾起一片哗然。而就在这件事即将发酵之际,一位异能力者翩然而至,抹掉了所有人对后半段的记忆。

  “好像是讲诗歌讲得还不错的新人作家?后续可以关注一下。”

  “还是很怀念星期二的诗歌啊,里面有几篇的那种味道,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

  我如鹌鹑一般安静地缩在人群里,缓缓顺着人流散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异能力体,失忆的异能力并没有对我起到任何作用。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瓦雷里所说的每个字。

  真是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瓦雷里居然会是个……普通人。

  也完全没想到,纪德居然会和星期二有关。

  纪德,一个看起来和象征主义诗歌毫无关系的人,究竟是怎么和星期二产生的联系?

  这件事的线索太少,连瓦雷里本人也不清楚。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门道,干脆暂时搁置,去思考瓦雷里说的其他的话。

  瓦雷里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对很多信息都掌握得并不充分。他不清楚纪德并没有光荣地死在战场上,而是怀揣着这种信念四处寻找着可以给予他终结的人;他也不清楚纪德及其部队是在停战后发起的对敌方交通网的抢夺,本质上是率先挑起了战争——尽管是受到了上方的指令和故意设计;他只是以纪德好友的身份,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坚信自己的好友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并试图向更多的人控诉政府在这件事上的不透明和不公正。

  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

  我颠了颠手里的诗集,短暂地放下了去和他们出版社谈合作的想法。现在关于瓦雷里的一切一定都被严密监控着,在这样的国家机器面前,哪怕我是异能者,也没有反抗之力。

  我帮不了他。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那道念头如白驹过隙,在电光石火间乍然消逝。我隐约感觉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些可以改变现在这一切局面的灵感,却怎么样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再多在场馆内停留,害怕越来越严密的安保和审查会在无形之中祸及自身。于是我匆匆离开了书展,打车前往了玛格丽特昨天便条上写明的地方。

  这是一处背靠松树林的住宅区。形形色色的别墅在松林下屹立着,门口则一致的通向了一个种有各色绿植的街心公园。此刻正是开花的时候,偶尔有一两个孩童在父母的陪伴下凑在花前,细细品味着大自然无声的美。

  我在玛格丽特标注的房屋不远处停下,借着公园里绿植的遮蔽仔细打量着这栋别墅。

  我不敢冒然过去,安吾先生的身份并不简单,他行经过的地方一定与他背后交错的势力有关。万一打草惊蛇……我不敢想那样的后果。

  蹲守半天,门内并无动静。我小心翼翼地摁开了耳钉的通讯,告诉了织田作我这边的情况,然后大着胆子拿着纸条往那栋别墅附近走去,伪装出一个拿着地址来拜访祖辈故友的外国人。我围着别墅绕了半圈,没发觉里面有什么异常,于是轻轻摁响了门铃,在心里盘算着应对的话。

  毫无回应。

  一对带着孩子在外面玩耍的父母正往这边转了过来。偷偷翻墙进去不太合适,我干脆伪装到底,拿着字条往他们那走去,“您好,请问这个地址是那一栋吗?”我指了指那个方向。

  “让我看看门牌号……”女主人很热心地帮我辨识着,“对的,没错。你这是找?”

  “我的父辈的好朋友住在这个地址。因为很久没联系了,所以他们想让我过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和旧友恢复联络。”我揉了揉头,“可我刚刚去按门铃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不是找错了位置。”

  “或许你忘了一件事。”男主人正抱着孩子哄她玩,“现在是周五下午四点半,正常的上班族都还没有下班。我和我的妻子是正好一齐在休年假,才会在这个时间陪孩子在公园里溜达。”

  “瞧我这记性,我自己也是正好出差过来呢。”我懊丧地拍了拍脑袋,“多谢你们的提醒。不知道你们认识这间别墅的主人吗?”

  “我们才搬来这个街区不久,所以邻里也没有特别相熟。”女主人回忆着,“印象中这家似乎是一个年纪不是很大的中青年上班族,好像是在做书店生意。”

  “书店生意……”我略略沉吟着,“这倒是没想到呢。你们知道他怎么称呼吗?”

  “不太清楚。”两人俱是摇了摇头,“我们也常年在公司忙,跟附近都没什么接触。平日里就周末会带着孩子来公园玩,只跟有孩子的几家熟一点。”

  “这样!谢谢你们,那我再在这等一会好啦。”我将今天在书展上买到的儿童绘本送给正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小姑娘,然后冲他们挥了挥手。

  夫妻俩笑着谢过了我的礼物,带着孩子离开了。不一会,他们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像是回了家。整个街道和公园又安静起来。

  我犹豫着究竟是该直接回去还是再多等片刻,于是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的光线很白,以至于竟有了种冷感。天上的云也是同样的颜色,浅淡地勾画出了一个笑脸的形状。

  笑脸里正透着一股嘲意,一如我在东京感受到的那般。

  不对劲。

  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也算是一种直觉系生物。我立刻决定打车回家,顺带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挑能讲的传音给织田作。我着重强调了瓦雷里的发言以及他与纪德的关系,告诉织田作如果真对上了纪德,或许可以利用瓦雷里的事情吸引他的注意。

  织田作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知道了,注意安全。】

  我回了句不用担心,在街边等了半晌,打上了回市中心的车。司机是个沉默的法国人,除却换挡不太娴熟经常刹车以外,别的一切都很好。

  毕竟,我正需要这样的安静,来处理我突如其来的雷达警报。

  思索间有些入了迷,不知过去多久,我突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委托织田作去帮我问问乱步先生关于骰子的事。于是我再度传音过去,谁知这回消息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了。

  我登时抬头,而司机正好也透过车前的反光镜瞥了过来,直直和我对上了眼。

  这个人我未曾见过,但这双眼睛,我却是分外熟悉的。

  那是一双原本蒙了雾、此刻却淬着寒刃的灰瞳。

  “你想要干什么。”我拉了拉车门,果然都已经被锁死。

  “这话或许该我问你。”他将车拐入一条不知名的乡间岔路,“你们想干什么?”

  我举起了纸条,“我在书展上遇到了一位作家朋友,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她说这儿的主人在法国做书店生意,如果我想学习一下出版零售一体化的模式,可以来找他交流一下经营书店的经验。”

  “经营书店的经验?”灰瞳男子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要真论起来,这家主人谋杀的手法可比经营书店好上太多。”

  “你不如亲自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