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这八个字背后的重量,让太宰治忍不住一惊。

  但是,怎么可能?这种赤忱的、热烈的、孤注一掷的情感,怎么可能出现在清水善身上,这简直是他听过的最无厘头的笑话。

  “不相信吗,”优人揣度着面前这张平静面孔下或许波涛起伏的心思,嗤笑,“我不信你没有查过他——无论是自发,还是森鸥外的授意——所以你一定知道的,那个人。”

  那个人。太宰治瞬间就明白了三井优人指向的对象。

  “他们是师生——”

  “——那又如何?”三井优人抢断话头,“师生又如何?名义上的东西而已,无关紧要。”

  “太宰治,你看不出来吗,清水善与你是同一种人,你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世界,但是一旦有人为你们付出真心,一而再,再而三,便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中原中也之于师兄,师兄之于你,不是吗?”

  “啊,错了,你显然是更下等的人,毕竟师兄对你,从来也没有过真心。”

  “够了。”

  “不够!”鸢眸青年的反应显然取悦了优人,他咧嘴笑着,仿佛胜利者的姿态。

  “一个将师兄从泥淖中拉出来的人,一个能被师兄称作家人的人,一个让师兄心甘情愿收敛锋芒成为庸碌之人的人——他出现得比你更早,留下的印记更深刻,你拿什么和他比?”

  “他的人生已经停留在了师兄最爱他的那一刻,之死靡它,这种感情会在今后每一分每一秒的回忆里发酵深化,死人永远是最完美的。”

  优人的神情从恶毒到嘲讽,最后竟然有了一丝茫然,他恍若无觉地重复着自己的话,红棕的眼眸中,闪亮的光芒褪去,喑哑如晨昏交界的天幕。

  “死人永远是最完美的……”

  太宰治没有制止这种诡谲的重复,他看着优人,以冷冽的目光。

  优人忽然虚弱下去,明明身处囚室多日,他也维持着黑/道公子的风度和仪态。

  他瞟了一眼太宰,似乎没注意对方冰冷审视的目光,开口,声音多了几分沙哑的意味,“你知道师兄为什么会选择学医吗?”

  “因为‘他’?”

  “对,不治之症,药石罔顾,他的临终抢救,由师兄亲自动手。”

  “那段存封于医院的抢救视频,师兄用上了医院里所有的呼吸循环设备,光LUCAS和ECMO就开了一天一夜,到最后那个人所有的肋骨全部断裂,液体只进不出,全身肿成了气球——那已经不能称作抢救了,说是鞭尸也不为过。”

  “但即使这样,师兄也没有放弃,最后是院长出面,命令人强行把他架走,关停了所有的抢救设备。”

  “但师兄死死扒着病床,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纷乱嘈杂的抢救室,一刻不停运转了超过24小时的仪器设备,从行色匆匆到麻木的医生护士,滴嘟声与咔哒声混杂的井然有序却令人烦躁的杂音。

  “还在等什么?拉开他,这个样子像话吗?人已经死了,你想让他死也不得安宁吗?!”

  “谁说死了!他还活着,他还有呼吸心跳,心电图和脑电图都还在起伏,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

  死亡的认定依靠什么标准?

  更久之前的记忆翻涌上来,在某个逼仄狭小的休息室内,某份当时只觉寻常的教学课件。

  太宰治突然觉得空空如也的胃部有些呃逆的冲动。

  但幸好,这种冲动不过短短一瞬。

  “你说得对,死人永远是最完美的。”

  “但我不在乎他过去和谁纠缠,为谁歇斯底里,与谁耳鬓厮磨,”太宰的声音轻柔起来,如一片掠水而过的鸿羽,“这个人无论如何完美,都是过去式,他的未来,与他站在一起的人,是我。”

  “我会一点一点渗入他的生活融合他的回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久到他想起他的过去一眼就能看到我的面孔。”

  “——至于你,”太宰乜斜地看了眼优人,带着几分不屑,“败家之犬,也配和我争?”

  太宰转过身去,没有再给优人任何一个眼神,“清水愿意保你,我便能保他,你提醒我了,我们都是受不住真心与善意的人,还得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开门声吱呀响起,轰然闯入的光亮中,优人猛地抬眼。

  “等等!”

  脚步声停滞。

  “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

  清水善终于关掉了折磨他一整日的文档。

  午后丰沛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红木坚实的办公桌上,背光的电脑息屏那一刻,清水善觉得神清气爽。

  他到处配平东拼西凑之后,总算把任务经费控制在了一个合适的维度。

  那支Single Thousand Arrows最终还是没有走公账,清水善自掏腰包,向中也打了欠条……

  经过这次的教训,他深刻认识到了一个道理。

  一定要在计划初期就预留出百分之三十的超额经费,尤其是当这个任务存在太宰治这种不安定因素的时候。

  不然就算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先生,也难逃债台高筑的风险……

  通讯恢复之后,他们第一时间给森鸥外去了电话,除了汇报任务情况之外也询问了对三井家的处置方法,森鸥外表示他会再派人来镰仓接手三井家的势力,那一老两少还得麻烦他们押解回横滨再做处置,清水善应下了,启程的日子就在明日。

  “阿~善~”这声波澜壮阔的呼唤记忆犹新,清水善不必多想就知道来者何人。

  但这轻佻的发言一闪即逝,太宰治随即刻意沉声,“亲爱的清水干部,你的助手来向你汇报工作。”

  “嗯,”清水善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机边上,取了一只一次性纸杯,为他兢兢业业的助手倒了一杯白开水,“辛苦。”

  还真是从善如流啊,太宰腹诽,但是依旧笑意盈盈地接过水杯。

  “三井优人已经坦白了东西藏在哪里,我去确认过,没有问题,到时候直接让港口黑手党的人接手就行。”太宰端着水杯走向窗台,刷拉一下拉开窗帘。

  明亮的光线越过玻璃窗,空气中每一粒细小的尘埃都纤毫毕现。

  太宰治侧身站在窗前,对着清水善,阳光在他挺拔的面部轮廓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弯起笑眼,一派纯然模样。

  “江岛神社和鹤岗八幡宫,选一个?”

  【……听说江岛神社和鹤岗八幡宫也不错,我们解决完这些事情,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

  在那间囚室中,他曾如此向太宰治许诺。

  清水善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正是在镰仓四处走走的好时节。

  “那就……江岛神社吧。”

  ***

  神社距离他们的据地有很长一段距离,清水本想驱车前往,但是却被太宰治拒绝了。

  “镰仓诶,这可是镰仓——海风、雨季、紫阳花,还有一个当地名产你忘记了吗!”

  电车。

  东起镰仓,西至藤泽,全程不过十公里,十三个站点,却慢慢悠悠地,连接了两个城市。

  电车很短,只有四节车厢,外漆是温柔的绿色,掩映在叱咤多彩的紫阳花之间,静谧如一首唯美的风物诗,靠站的时候电车会发出清脆的铃响,像是投入湖水的石子漾起了涟漪。

  他们几乎坐满了十三个站点,下车的时候,列车长站在门口,探出头来,向他们微微一笑,随后电车再次启动,打着铃消失在轨道尽头。

  清水善似乎有些明白这种延续几百年的交通为何还有存在的意义。

  下了电车就能看见神社的鸟居,是巍峨的红色,如血一般。

  将近傍晚的光景,日渐西斜,鸟居的阴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进入鸟居后的参道是一段向上的台阶,他与太宰治并排而行,他想起身处囚室的时候太宰说他走过了六座神社和寺庙,当时他没能想象太宰治这种人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神佛,现在他见到了,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好吧虽然我承认我确实挺耐看的但是也架不住你这么隔三差五瞟我一眼……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把自己憋死了……”太宰治在一节台阶上停下脚步,看着清水善,目光□□像个无赖。

  清水笑着摇摇头,并没有问出什么问题来。

  参道寂静,一路无人,二人拾级而上,耳边只有乌鸦的啼鸣。

  转过两个转角,抬头可以看见许多转动的风车和彩带,再向前几步,便是一整片祈愿的纸结,此时一□□过,吹得纸结哗哗作响。

  旁边是净手的手水舍,紫阳花铺满水面,静谧唯美。

  拜殿处正有人行二礼二拍手一礼【注1】,态度虔诚,表情肃穆,清水善往内探了探,并没有看见供奉的神明。

  他正想回头问问太宰治这是什么讲究,却发现对方早就跑没影了。

  “太宰君?”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清水善正要退出殿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他去誊写朱印了。”

  清水回头,面前站着个着红白巫女服的少女。

  “朱印?”

  “是的,这儿的规矩,朱印所四点三十关门。”

  他倒是听过誊朱印的风俗,兴起于江户时代,既作为参拜神明的见证,也是为了求取神明庇佑。

  突然,清水善福至心灵,“请问,镰仓的朱印是一个系列吗?”

  用“系列”并不妥当,但是少女却听懂了,她点点头,“是的,七福神朱印。”

  “鹤岗八幡宫,长谷寺,御灵神社,净智寺,本觉寺,妙隆寺,宝戒寺,还有这里,江岛神社,八个地点,八位神明,这是镰仓传统的七福神朱印。”

  “这些……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当然。”少女白皙的肌肤在夕阳下莹莹如玉石,她娇俏地笑了,如山野间恣意的精灵。

  “愿我之所爱,所念,所思,岁岁年年,万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