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善,你在说什么!”

  低吼一字一顿,在不冷不热的空气中劈出一道裂痕,这一瞬间,清水善只觉呼吸一滞,他微微紧了紧下颌,但很快便调整过来,瞟了眼中也,却没做回应。

  清水善思考问题的模样无疑是相当诱人的,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这样,每每心里在考虑一件事情的时候并不会眉头紧皱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一向风轻云淡,多么复杂或诡谲的问题都能在最后给出个答案。

  三井优人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思考中的清水善,直到今天之前他一直在对方的人生中扮演某种叫做过客的角色,他从老师口中,从同门口中,从无数人口中听过他这位惊才绝艳的师兄,但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也只是他在某个会议散场之后捡到了清水善留下的草稿,上面满满当当写了一连串的引物序列和转化方程,笔记银钩铁画清晰流畅,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切传闻都不是空穴来风。

  “不要打扰他,”优人已经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过来,他懒懒地剜了眼中也,将嫩葱一截的食指放在唇瓣上,“保持安静。”

  中也自然是不可能听话的,这个世界上能对他下令的人一只手掌都能数过来,三井优人显然不在其列,他松了松十指关节,转了圈脖子,发出啦咔哒的声响。

  “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三井优人冷笑一声,对中也的挑衅不屑一顾,抬手一挥,从房梁上突然窜出五个身着黑色紧身衣裤的人,将中也团团围住,他们有人手握小巧的□□,有人则拿着见血封喉的小匕,还有的人,竟然举着一把短管□□。

  “师弟难道觉得这些人足够对付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吗?”不知何时,清水善竟然悠悠然转到三井优人身侧,和真没有阻止他向自家少主靠近,这个称呼的改变已经说明了一切,“中也君生气的话,你我都走不出这家台球馆。”

  “寻常的五个人当然不够,但是这五位,可是对付中原中也的利器啊。”三井优人打了个响指,战场中对峙的五人身形一动。

  只见一人自下而上用小匕抵住中也的喉结,一人用□□顶住中也的侧腹,还有两人的□□则分别怼在前胸后背上,最后那人,悬在房梁上,□□自上而下,对准了颅顶。

  所谓进退维谷,不外如是。

  “没有用,只要中也君发动异能,他能在瞬间操控接近自己的每一颗子弹,至于拿着匕首的人,抱歉,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在体术上胜过中也。”清水善冷静客观地分析着。

  “重力使的赫赫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井优人说着恭维的话,却露出嘲讽的表情,“但是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从肉/体上打败他——师兄,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亲爱的中也君现在表现出来的气势,是你熟悉的杀人的气势吗?”

  清水善心头一紧。

  没有杀气,准确地说,中也没有散发出杀气,五个人混杂的气息混淆了清水的判断,直到听到三井优人的提醒他才发现这个不大不小的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完全没有来自中也的杀人意图!

  被四只枪一把匕首顶着身体各处要害却没有杀意,这根本不是清水认识的中也能做出来的事!

  清水善看向中也,他背对着他,所以他无法看清中也的面容,但是那薄薄一层衣物下的背脊,竟然也完全出于松弛的状态。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师兄,”三井优人优雅地解开袖口,卷起衣袖,如血的赤瞳暗了一瞬,他的面容晦涩不清,“这会让我......嗯,很兴奋。”

  他将衣袖挽到肘上,清水善看到了他小臂上蜿蜒盘旋的黑色刺青,图案非常抽象,面积又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前臂,一直向下延伸到掌心,三井优人将衬衫的红宝石扣子在肘上扣好,又慢条斯理地脱下白手套。

  “看,我表现的诚意之一。”他转动着手腕,将黑色刺青的全貌尽数暴露。

  那是一只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异兽,瞠目龇牙,威风凛凛,赫然是一只梦貘!

  【第一例案件当事人神志恍惚,记忆错乱,有自杀和暴力倾向。】

  【第二例案件当事人在校车上引爆了瓦斯炸弹,最后与丈夫一起在室内烧炭自杀。】

  【第三例案件当事人莫名与人发生肢体冲突。】

  三井和真汇报的案件信息纷纷在清水善的脑海中浮现,他似乎抓住了非常关键的东西,但是还差一点!

  正在此时,一直背对他的中也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清水身上,甚至没有落在三井优人或者三井和真身上,甚至于,他也完全没有在意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五个黑衣人,他看向他们的方向,却仿佛看向一片虚无。

  “中也君?”

  清水善明知事情不对,但是不敢贸然上前。

  “玩够了没有,”中也做出了一点反应,语气十二分嫌恶,但是冰蓝色的瞳孔却熠熠闪光,“钢琴家、信天翁、外科医生、发言人,还有你,冷血,是不是每次周年庆你们都要给我来这一出?”

  他在说什么?清水善皱眉,谁是钢琴家,谁是信天翁?他对这一长串一听就是外号的称呼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他在港口黑手党封存的资料中翻阅过的,关于一年前黑色巨兽肆虐横滨的文件。

  钢琴家、信天翁、外科医生、发言人、冷血,他们是被暗杀之王保罗·魏尔伦杀死的港/黑成员!是旗会!

  “师兄,圆满的梦境和残缺的现实,你会选择哪一个?”优人低沉的声音如跗骨之蛆,冷不丁在耳边响起,“威严开明的父母,亲切友善的师长,公正不阿的上司,能干得力的下属,志同道合的伙伴,心意相通的伴侣,能得其一就是幸运,如果能全部得到呢,你愿不愿意从梦中醒来?”

  清水善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就是三井优人真正的“十二万分”的谨慎,他为中也打造了如上所述的完美梦境。

  互相珍视的“家人”,失而复得的情感,简直狠狠戳中了中也的命门,难怪他笃定中也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

  “这就是你为自己精挑细选的异能力?让敌人陷入梦境丧失战斗意识?”

  “你把我们引来这家台球馆,把这里的装修做成旗会的风格,出现的五个人更是给足了中也暗示,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发动的异能,未免过于鸡肋了。”

  清水善微微昂起了下颌,三分漫不经心却削微可见的蔑视恰好落在优人眼中。

  优人被这话一噎,愣是没想到自己的万全之策在清水看来竟然是异能鸡肋的表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恻恻开口,“师兄,当然不止如此。”

  “你还记得那几例被列为吸食drug而死亡的案件吗,嗯,我想师兄也看出来了,他们和drug没有关系,只是我实验异能力的牺牲品而已。”

  “实验?”

  “对,我看中这项异能的最大原因,就是它的成长性。”优人扯着嘴角动了动,“最开始,我只能令人陷入短暂的混乱,后来,我开始能够自主编织梦境,现在,我已经可以控制梦境的走向——”

  “每一个死于梦境的人都会成为我的养料,或许很快我就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随时随地发动异能把人拉入梦中了。”

  三井优人抬手,分明的指节轻轻点上右臂的黑色刺青,正是梦貘眼睛的位置,“哈,听说重力使的异能非常强大,如果能‘吞噬’他,我或许就能再进一步了——你说呢,师兄。”

  疑问的句式,却有不容置疑的气势,他要听的不是清水善的回答,或者说,清水善的回答对他的决策并不造成威胁。

  但清水却不能不答。

  他扫了一眼被团团围住的中也,后者显然还沉溺在与朋友再次相聚的虚幻之中,那双冰蓝色的眼瞳中满是将要溢出的喜悦,但身体却还违拗地做着高高在上的姿势,“......哈?我现在可是干部,我可以给首领打报告,把你们全部放到我的麾下——放心,我一定物尽其用......什么,信天翁,你不想去欧洲搭建交通路线?那边的异能力者太难搞了?嘁,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放心好了,有我罩着,没人敢动你.....”

  “钢琴家,你也不来?哈,我知道了,当初你说当了干部要罩着大家,结果被我抢先了,所以不高兴了?”

  “喂,算了,久别重逢,不说这些,来一局?谁得了第一,我就把今年那条宝石路线上得到的最漂亮的蓝宝石送给他,如何?”

  年轻人走向台球桌,拿起球杆,他像是自导自演着戏码的演员,没有灯光,没有舞台,摆在他面前的也不是摄影机,而是五件杀人于无形的凶器,那些黑衣人随着中也的动作而动作,但是无论如何凶器都未曾离开中也超过一厘米,这样才能在优人下达任何命令的时候做出最迅速的反应。

  他明明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身边全是荆棘利刺,却昂首阔步仿佛有数人簇拥着谈笑风生。

  “冷血,你不会是酒喝多了吧,怎么还手抖?外科医生,快把他收进你的病房里做个检查吧!”

  “信天翁你别挤我,这是作弊!”

  “发言人,别躲着了,轮到你了!”

  轻松愉快的声音在台球室内不断响起,明明只是一个人的自问自答,但清水善仿佛能听到看到几个年轻人欢声笑语的、嬉笑怒骂着谈天说地的场面。

  这种场面,街头巷尾,司空见惯,但是放在中也身上,又显得这么珍贵而不可思议,它虚幻地像是香槟酒的泡沫,在转瞬之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杆,钢琴家,你的?......那冷血,你来?......好吧,信天翁和发言人......发言人你今晚在躲什么啊,你的烂技术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算了算了,外科医生,交给你了......啧,怎么回事,最大最好的蓝宝石,这个彩头不够各位努力一把吗?”

  中也努力做出生气的表情,眉头却不由自主地蹙到一起,他粗鲁地将杆横放在桌面上,作势要走。

  “啪!”

  一声清脆的击球声,随之是一连串滚动的咕噜声,台面上,母球被推杆球击中,精准撞到了目标球,目标球在行进的过程中又击中了第二颗目标球,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直到第七颗。

  彩色的球在墨绿色的台面上画出精彩的几何轨迹,像是一张合纵连横的绝妙布阵图,最后,目标球们纷纷落洞,发出“噔”地闷响。

  清水执杆,看着中也,而中也看着台面,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

  在他的世界里,那一刻根本无人击球。

  这是一场注定无奈的演出。

  清水善转身,将杆归置回球杆桶,面向优人走去,他的手放在身后,微微攥紧。

  “随便你。”

  如何处置中也,随便你。

  优人勾了勾唇,戏谑地挑眉。

  他抬起手,向前一拨,冷冷开口。

  “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