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和中也坐上黑色汽车,一路从镰仓的市中心地带向边缘区去。

  越往边上越安静,只有乌鸦停在电线杆或者旁道树上发出的一两声鸣叫,傍晚的霞光开始氤氲,像自天边落下的巨大帷幕。

  最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矗立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座高挑的复层建筑,红砖作墙,灰瓦为顶,很老派的日式建筑风格,正中的牌额上却用新潮的花式圆体写了几个英文——“Old World”,两相结合,有种复杂的混乱感。

  “这里......”中也看着门面,眉头微皱,一些熟悉的,深埋的记忆翻涌上来。

  “怎么了?”

  “......没什么。”中也少见地犹疑了,清水并不知道过去两年间他的经历,这个店名……是巧合吗?

  “这是什么地方?”

  清水走近,推门,在踏门而入之前,他回头,“一家台球俱乐部。”

  中也眉心一跳,眼神凌冽了一瞬。

  把俱乐部这种社交属性强烈的娱乐场所设置在远离市中心的郊外,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老板不差钱自己开着玩,还有一个,建筑本身能提供的价值远大于它的名义价值。

  换言之,他是台球馆还是温泉馆甚至轰趴管都无关紧要,背后的人只是需要在这个地点有一栋可靠的建筑而已。

  “欢迎光临,晚上好,客人。”白衬衫燕尾服的侍应生迎上来,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他的眼睛是深沉的红棕色,在昏暗的灯线下如日落前最后一缕天际的霞光,“请问您有预约今晚的场地吗?”

  “没有。”清水善回答地很畅快,“无预约不让进?”

  “当然不是。”年轻的侍应生笑了笑,转到柜台后拿出一本登记册,将里面夹着的价目表递给清水,他的动作优雅又从容不迫,举手投足之中竟然还有几分贵气,一个侍应生能有这样的气质,这家俱乐部的规格想必很高。

  “只是临时订的话,场地费会高很多。”

  清水瞅了一眼价目表,没看清具体数字,只看到了一连串的零,他抬头,盯着侍应生的眼睛,“把账挂在三井家名下吧。”

  “这......”侍应生年轻好看的面孔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先生,我们不接受挂账。”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三井家吧。”清水善用中指轻轻叩着台面。

  这个地方三教九流都有汇集,怎么可能不知道执镰仓里世界之牛耳的三井家。

  但是侍应生不答话,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笑容有些僵硬。

  清水善觉得有趣。

  “或者你来帮我付?”

  侍应生张口哑然,好一会儿才道,“先生说笑了。”

  “不行吗?”黑发青年一派纯然地勾了勾嘴角,“优人少爷打着暑假工,应该也小有积蓄?”

  时间跳开了一秒钟,这一秒钟无人发出一点声音。

  “真是......”侍应生最后“噗”地笑出了声,他从柜台后走出来,抬手在下颌的位置一揭,一张□□就完完整整从他脸上撕下。

  这人赫然是初到镰仓那日在三井家见过一面的三井优人。

  但与初见那日不同,三井优人的眼中没了怯懦和天真,他本就生得星目剑眉,褪去天真的外壳,真面目下更让人觉得从容不迫。

  “清水先生做事总是比我预想的要快一点,”三井优人歪着头,慢慢悠悠地交叠着双手撑起下巴,“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的袖口,”清水善用眼神示意,“普通的侍应生可不会阔绰到用这个品级的红宝石。”

  三井优人一愣,低头,黑色廉价的燕尾服西装的袖子稍稍短了一截,在伸手的时候很容易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大概是刚才他将登记表递出去的时候露了馅。

  年轻人所幸脱去侍应生的燕尾服,放在前台桌子上,他摸摸那颗品相上佳的宝石袖口,无奈笑笑。

  其实何止那枚袖口,他现在身上的雪白纺缎衬衫,虽然没有印任何品牌的logo,但这质感一看就不是工薪阶层能负担得起的单件,休闲精致,很合他黑/道公子的身份。

  “嘛,就算看出来了,还以为你会等进去了再戳穿我,”侍应生,不,该称呼他为三井优人,“至少也得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唔......看起来优人少爷知道我要什么。”清水善点点头,“那么‘东西’在这儿吗?”

  “当然,上个季度消失的药品,包括港口黑手党最在意的吗/啡、芬/太/尼这类违禁药物,全部储存在这里,为了把清水先生吸引过来,我可是下了血本。”

  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昨天举报酒吧聚众□□以及drug交易的人也是优人少爷吧。”

  被问询的对象笑得理所应当,“不错。”

  “那里应该也是你的地盘,打断那边的交易却特意告诉我这里有猫腻,有意思吗?”清水善挑眉。

  “清水先生看不出来吗?”三井优人故作惊讶,目光赤裸裸地落在一直沉默的橙发青年身上,“您有一位绝妙的帮手,中原中也先生,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能以一敌百的异能力者,有这样的存在在清水先生身边,我自然要付出十二万分的谨慎。”

  他随即绕着四周走了一圈,拿过一柄台球杆,用绒布仔细擦拭着杆头,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俱乐部的前台展示区,放了两张球桌和配套的用具,“很熟悉的场所,对吧,重力使先生,相信你一定印象深刻。”

  话音刚落,沉默良久的中也突然一记飞踢,直对三井优人面门!

  几乎是同时,从球桌侧面的阴影处闪出一个身影,那人竟然双手握住了中也的脚踝,侧转用力,企图将他掼在地上,而中也的反应显然更快,周身猛地爆出红色炫光,浑身上下杀意尽显。

  “别杀他,中也君。”

  中也一皱眉,发出不耐烦地咋舌声,但还是收敛了爆发的异能,呼吸之间,他旋身挣脱束缚,又一脚踢在那人的胸膛上,将人踢出去老远直到撞上墙壁,扑起一片烟尘。

  而中也自己,则轻飘飘地蹲踞在台球桌上,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睥睨袭击者。

  “和真,退下。”

  在墙角狼狈喘息着爬起来的人赫然是三井和真,虽然临到关键中也收了力道,但这个斯斯文文的男人竟然在这一击之后还能起身,除了异能力者之外清水不做他想。

  “是。”三井和真捂着胸口,踉跄地站到了优人身后。

  “这就是优人先生说的‘十二万分的谨慎’?”清水轻轻笑了笑,“或许再来三十个和真先生,才能稍微拦下中也君一点吧。”

  “不,”三井优人摇头,“我的谨慎在于我们脚下站着的位置,也在于想让清水君在发现一切之前知道‘我是谁’。后者能保证清水君不会立刻杀了我,而前者,能让重力使不打扰我们的‘合作’。”

  “你的‘后者’起作用了,”清水善无奈摊手,“和真先生传达的信息很到位——奥之先生想必不愿意听到他的关门弟子意外身亡的消息,至少不能在我手里。”

  “至于‘合作’,呵......”清水善露出“你恐怕是在异想天开”的表情。

  “你会愿意的,”三井优人咧嘴,对清水的轻蔑不置可否,他突然放轻了声音,但是却更加蛊惑人心,“你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位置吗?整个港口黑手党本就是你的所有物啊,师兄。”

  “喂!你在说什么鬼话——”中也跳下台球桌,横插在三井优人与清水善中间,浑身散发出骇人的红光。

  “不要激动,重力使先生,我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不相信的话大可问问你身后的人。”

  中也回头,清水善看着优人的方向,却没有否认。

  “明明是先代首领属意的正统接班人,现在却被一个冒牌货呼来喝去,一纸死亡证明就将你在东京经营的一切抹消,你知道我收到‘清水善’的讣告时有多震惊吗,师兄。”

  清水善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在听到“讣告”二字后眸光微闪。

  “你‘死’了,你手里的项目也停滞了,我们离成功那么近,只差一点就能完成的世纪突破被迫搁置。”

  三井优人垂下头颅,在笑,又像在啜泣,“但是没关系,一切只差最后一步,这最后一步,没有你,我也可以。”

  清水善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这和他设想的进展方向不同,三井优人进行的研究,难道不是制作drug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谈到那个项目?

  幸好,这一瞬间的裂隙并没有人注意,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三井优人意气风发的句读吸引。

  “记忆的储存形式是什么?生命的存在形式是什么?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是神经元,是脑组织,是这个,”三井优人戳着自己的脑袋,“器官移植技术的发展很快,肝脏、肺、肾、骨髓,各个领域都在突破,除了大脑,因为技术难度之外,它还存在特殊的伦理问题。”

  “移植大脑之后,你究竟是谁?”

  “是你自己本身,还是供体?你的思维、记忆、经验是否会受到供体的影响?”

  “师兄知道为什么当年的预实验你明明已经解决了这些问题,那些人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这个项目在明面上的推进吗?”

  “因为他们有了更大的贪念,他们想要在保持自我的同时,获得供体的异能力!”

  清水善猛地抬眼,水墨一样沉静的眼睛里首次出现了震惊的情绪,三井优人似乎很满意这个表情,他看着那对墨瞳中映出自己的影像,像是台上的演员得到了无与伦比的鲜花和赞美。

  此时此刻,他才是舞台的中心!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某个因为战争而建立的实验室曾经做过异能移植的实验,当然,没有成功,不过他们的成果也是有意义的,他们证实了异能力的存在与思维关联,而思维,则是大脑的产物。”

  “所以师兄,你手上的项目从明面转入背地后,他的主旨就已经变了,他不再是单纯的器官移植,而是‘异能转移’,你没有好奇过吗,为什么高层要求你单独剥离‘思维’,但真的得到阳性结果之后又对此不满意,后来我得到了他们背地里人体实验的数据,发现在进行大脑移植之后,要么受者是受者本身,没有得到供者的异能,要么受者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供者,自然也能获得异能。”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年之久,直到在你‘死亡’前的三个月,他们获得了想要的结果——受者保留了自己的意识,却得到了供者的异能——但很不幸,受者在7天之后因为排异反应死亡。”

  清水善疑惑过吗,他当然疑惑过,但当初他接手这个项目完全不是因为什么崇高的理想什么为人类医疗事业科技事业奋斗的精神,而是单纯地,为了赚钱,他们给得够多,所以他也愿意继续下去,仅此而已,更何况当时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异能力这种东西。

  “......你没有放弃,而且成功了。”清水善听着这个声音,觉得喑哑得不像发自自己的喉咙。

  “对!”三井优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岩浆般炽热,“我翻阅了你留下来的所有数据资料,我完成了最后一步!我成功了!”

  他一把拉过身后的和真,言辞激动,“你看,和真,他原本没有异能力的!我为他换上了某个海外异能者的大脑,现在他能自动得出一切东西的最小应力并予以破坏,而自己受到的任何攻击都能在瞬间相反的方式转化为最小伤害!”

  难怪三井和真受了中也一记飞踢,还能好整以暇地站起来。

  亢奋之后,优人却缓缓松开了抓住和真手臂的手,不甘地眯起双眼,“......但是知道和真有异能之后,老头子很快把他调离我身边,哈,他只需要有价值的东西,一直是这样。”

  清水善听过那个“传言”,三井隼人疼爱孙子,遵从三井少爷的意愿让其一直在外研学,不涉黑/道事务,现在看来,似乎另有内情。

  “你也为自己移植了异能。”清水善没有用反问的语气。

  “自然,”三井优人突然阴恻恻笑了声,“他不是嫌弃我没有异能力吗,我当然要给自己准备最好的异能!另择继承人?哈,老头子不给我的东西,我要自己抢过来!”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三井优人,他愈渐扭曲的面容突然松弛下来,速度之快仿佛先前种种都是清水善的错觉,但仅仅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师兄,你看,我们的处境何其相似!来帮我,我们合作,我会给你最好的异能,最强大的异能,你可以大大方方对着港口黑手党所有人拿出先代的遗嘱,告诉他们你才是首领,没有人会不服,因为介时你可以凭借你的异能碾压一切!”

  最后一字落地,噤若寒蝉,没有人再说话,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只有如水一般的背景音缓缓流淌。

  半晌,在众人愈发灼热的目光中,黑发青年勾唇而笑。

  “这个建议......很有意思,我会好好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