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宽阔的白玉石阶直至尽头, 两旁弟子无不抬手行礼,气氛十分压抑。曲南宫停在主院进门之处,眉间紧蹙, 凝视向院墙外。
“孤司偃。”突然他头也不回地道。
“宗主。”
“你觉得仙门大比第三场若是继续展开, 天骄榜上, 衔阙宗能占几人?”
那瞬间, 孤司偃脑海中掠过了很多画面——被血池活生生侵蚀得苟延残喘的残躯,带着一弧血线激扬而起的血魂,喷溅出来血溅在刚踏入的少年脸上,顺着跳动的脉搏缓缓往下流淌。
所有画面都渐渐定格,少年脸上的表情又最初的茫然,转为狰狞的痛苦,而后随着血雾没入体内二合为一,回头时长长的眼梢中似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狡黠。
孤司偃垂下视线,喉结明显的滚动了一下。
曲南宫似乎看出了他的分心, 哼笑一声, 拍上他的右肩, 带着力道往下压:“怎么每回去一趟六合塔,都像丢了魂?”
“弟子一时分心, 还望宗主责罚。”
“哦, 是吗?”曲南宫尾音平平的,“仅仅只是分心?就没有觉得我做得不妥的地方?”
孤司偃平稳地道:“六合塔之人皆是出于自愿,我们只不过提供了一条没有灵根也能修道的捷径。”
二人一前一后,顺着白玉台阶到了尽头, 入眼的是一方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
在曲南宫要推门而入前, 孤司偃突然开口:“宗主。”
“嗯?”
“我们为何不趁着易无澜离开的机会,向人修开战?凌霄宗几个宗门的态度你也看到了, 六合塔之事之前亦被云景和探听到不少,他们定然不会罢休。”
曲南宫踏入室内,里面打扫的弟子见状向他们行了一礼,往外退去。
良久,曲南宫为自己沏了杯茶,缓缓道:“缚灵的数量还不够多。”
孤司偃不以为意:“那日在浮屠境外的缚灵就拖住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灵修,如今沐言汐是易无澜曾经的魔修道侣一事已传遍修真界,凌霄宗的名声一落千丈,不正是我们鬼修上位的好时机?”
曲南宫:“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秦连殇。”
孤司偃挑了挑眉,“他连沐言汐一个炼虚期都打不过,就这般重要?”
曲南宫转过身,目光陡然变得森冷:“秦连殇一个大乘期缚灵,别看他当时只找了个化神期佛子,他若是附身于合体期、乃至大乘期修士,你觉得到时候那些缚灵是听我们的还是他的?”
“至于沐言汐……你忘了当日浮屠境外她暴涨的灵力了?她修的邪门功法,绝不仅仅是可修炼魔气那么简单。”
孤司偃深色的眸瞳中飞快闪过一丝寒光,他笑了笑,“是我考虑不周,顾宗主他们应该到了,我去看看。”
转身后,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长长的袖摆随意一甩,惊得一树杜鹃啼鸣。
可下一瞬,那些飞离的杜鹃竟调转方向,齐齐向着他脑后啄来,孤司偃释出灵力,未曾想杜鹃十分灵敏,竟都恰好避开,将他外袍啄得四散。
秦连殇坐在墙头注视着孤司偃狼狈逃离的背影,脸上的冷意悉数散去,晃荡着腿,心情愉悦,像是在等待一场好戏开演。
能召动这么多缚灵来寻找他,看来这群鬼修还真是下了血本。
这场戏,定然很好看。
秦连殇唇角一勾。
手指轻轻一抬,一道赤金色流光从古书上飞来,轰然砸在墙头。
羽毛炸开,满脸懵然的鸦不语吓得差点咬人,飞快扑腾翅膀,在看到秦连殇时惊得爪子都绷紧了:“你你你这个鬼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了本座?”
被他灵力所困的东西,正是沐言汐那只脑子不太灵光的凤凰。
玄酆境不到开启的时间,境外无一丝破绽,秦连殇都快要放弃了,却瞧见这只不省心的凤凰撒欢似的飞了出来。
秦连殇注视着乖顺的鸦不语,突然笑了出来:“都说了,带你来看一出好戏,看完再把你放回去,你也不想这里的人都知道沐言汐的下落吧?”
鸦不语这身毛皮太过惹眼,它努力将自己化成最小的形态,被秦连殇用一只手虚拢着。
大概是沐言汐的伤还没好,这凤凰跟易无澜待久了,连羽毛上都带着一股冷香。
秦连殇摩挲两下,又听鸦不语问:“他们找你是要做什么?你该不会也要对付沐言汐吧?”
“是啊,你不都看到了我需要一个躯壳,沐言汐算我半个同宗,还是旧识,抢她的正好。”秦连殇懒洋洋道。
鸦不语一愣:“真、真的?”
秦连殇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啰嗦,我先睡了,他们有人来了记得叫醒我。”
“喂!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想睡,你敢对沐言汐下手,易无澜肯定不会放过你的。”鸦不语挣了挣,却根本无法挣脱那条灵力缚带。
秦连殇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累极了,转瞬就被拽入梦中,只留下一句——
“那我就抢易无澜的好了。”
鸦不语:……
抢沐言汐和抢易无澜有什么差别?
鸦不语骂骂咧咧,憋着一口气左看右看,警惕万分。
沐言汐那狗东西受了这么重的伤,可千万别为了它离开玄酆秘境。它只盼着秦连殇说话算话,早点放它回去。
它在秦连殇身上蹿来蹿去,转了半个时辰,开始怀疑那几个宗门的人是不是在路上被打劫了。正要趴下,听到一阵微弱的脚步声。
循声望去,下方小院入口,各色衣袍的修士踏门而入,鸦不语一翅膀拍在秦连殇脸上,看着自己的翅膀未能穿透过魂体也并不意外,咆哮道:“鬼东西!快醒一醒,来了好多人!”
秦连殇揪起鸦不语后颈,迷糊道:“知道了。”
衔阙宗静肃的主院内已备好宴席,宛若搭好的戏台子,秦连殇跳下墙头,几个低阶修士把他当成寻常缚灵,当即拔剑朝他刺来。
秦连殇半眯着眼,手中黑雾瞬间溢出,呼啸挥向修士。
院中惨叫声响彻云霄,刚踏入之人皆被这刺耳的叫声震得眉头紧皱。
曲南宫站在不远处,冷然看着秦连殇动手。
秦连殇扫了一圈,微微挑眉。
三千年过去,当年的灵修明明都陨落了,作派竟然还是一般无二。为了铲除异己,都能让魔修来凑热闹。
“啧。”秦连殇似笑非笑的看着曲南宫,“看来易无澜对你们下手不轻啊。”
一年了还没恢复过来,实力弱得连内斗都要扯上魔修了。
曲南宫冷冷道:“易无澜她们如今在何处?”
秦连殇瞥了一眼被他放走的鸦不语,手指勾了勾无形的灵力缚带,满脸无辜:“不是被你们围剿得逃走了吗?失敬失敬,我还是第一回看易无澜如此狼狈呢。”
站在一旁的衔阙宗长老被他的装模作样气得目眦尽裂,厉声道:“胡言乱语!那日引得缚灵突然发疯的难道不是你吗?你故意分去战力给了她…… ”
他话还没说完,就自知失言,立刻脸色难看的闭上嘴。
“哈哈哈!”秦连殇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不住笑起来,瞬移到那长老身前,手指轻轻一点。
那长老诡异的一阵抽搐,像是被什么入侵一般,周围的人四散开,谁也不敢动手。
“真蠢啊。”秦连殇适时收回手,无情淡漠的眼神却注视向曲南宫,“既然知道我能控制缚灵,为何还要寻我来呢?就像之前一年乖乖的躲在宗门内不好吗?”
曲南宫瞳孔一缩。
下一瞬,秦连殇将手一抬,身前的那位长老忽然浑身一僵,满脸惊恐。
秦连殇身着一身玄色道袍,本是极为威严的气势,但他的行为太过嚣张,如此沉稳的颜色在他身上好像五彩斑斓。那张深邃凉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病态的笑容,强烈的攻击性与眉眼间放肆的笑意形成强烈的对比。
突然,秦连殇掌心外翻,长老身躯猛地向后飞去,重重砸在外墙上,呕出一口鲜血。
四周一阵死寂。
在场众人难以置信的睁大眼,就连来凑热闹的魔修也惊住,恐惧的往后退了数丈。
秦连殇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悠闲的收了回来,完全不敢想象一个仅是魂体状态的缚灵,竟然能轻易对一个合体期长老下手。
缚灵未附身于躯体前力量薄弱,修为至少要低上几个大境界,秦连殇又是如何做到的?
曲南宫几乎要将牙咬碎,他走到长老身边以灵力一探,惊愕发现长老的神魂已是半出体状态,再度意识到秦连殇刚才那句并不是假话。
“一年前在万佛宗,果真是你操控的缚灵。”
缚灵的发狂并非是衔阙宗操控之人修为不够,而是因为被灵力更为强劲之人夺走了控制权。
此言一出,周围人皆惊。
秦连殇并不回答,言笑晏晏的冲曲南宫招了下手。
曲南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凝结出数道护身禁制,其他修士紧跟其上,皆警惕的防备着他。
“哈哈哈你们在怕什么?”秦连殇垂下了手,他对这几个合体期的躯体丝毫没有兴趣。
——当日附身封离,也是刚巧复生觉得新奇,才捉个佛子来玩玩。
周围修士各个脸色铁青,被耍了一通的羞辱让他们握紧了法器,恨不得将秦连殇挫骨扬灰。
但秦连殇此人阴晴不定,还是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缚灵,一时竟无人敢再动手。
要是真惹怒了他,被攻击受伤是小,被趁机夺了身体是大。就秦连殇这样的修为,其神魂的强劲程度,谁的神魂能抵得过他?
秦连殇笑意未散,姿态懒懒的坐到院中唯一的秋千上,魂体全身皆是常年养尊处优而养成的雍容,叙旧似的开口:“神霞殿和凌霄宗,应该没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神霞殿一惯不与衔阙宗来往,而凌霄宗之前还是有过的。
一年前万佛宗之战,明眼人可都看得出来凌霄宗内部根本没有什么分歧。就连那退过婚、又在宗门大比第一轮中被沐言汐一剑挑落的云景和,在浮屠境中也跟沐言汐好得跟一家人似的。
分明是早就设下的局,把他们所有人都欺骗了过去。
再一看衔阙宗修士的脸色,果不其然,又沉了几分。
曲南宫像个绵里藏刀的笑面虎,此刻已经忘了刚刚的不愉,闻此言后并没有像旁人那样警惕,反倒是和颜悦色的走上前来:“秦尊主,你有话不妨直说?”
秦连殇依旧倨傲,将摇晃的秋千坐得拽二五八,活像是还坐在不夜城的宝座之上。
他撑着下颌,轻轻的叹息道:“曲宗主似乎也上千岁了,脑子没有以前灵活了,易无澜迟迟未归,没有大乘期修士坐镇,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错过了?”
曲南宫进阶合体期时不过五百岁有余,如今虽已上前,面容仍是年轻之态。只是被秦连殇当众辱骂,饶是他惯会逢场作戏,笑意也微微僵了一瞬:“秦尊主确定易无澜不会出现?”
秦连殇察觉到他隐秘的杀意,依旧毫不在意的勾唇一笑:“你当真以为我那日放出缚灵是为了救她们两个?”
曲南宫身后的修士皆一愣。
鸦不语趴在古树上昏昏欲睡,身上的灵力缚带倏然一松。
秦连殇笑道:“自然不是啊,她们被你们打残了,我找谁要躯壳去?”
这话才刚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唇角抽动,脸色难看至极。
他们没想到秦连殇竟把主意打到了易无澜的身上。
秦连殇饶有兴致的一一注视过那些人的脸,继续道:“沐言汐那日在浮屠境外,看来真把你们吓得不轻,你们当真以为她是借助那功法吗?”
“我同沐言汐相识数百载,久别重逢,让她几招算不得什么大事。同样的,她的修为也瞒不过我,你们的明澜仙尊,想必还忙着帮她重塑经脉,可没多余的心思来管你们。”
“这么好的机会,你们不想对凌霄宗和神霞殿下手吗?”
曲南宫身后的几名宗主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起先只是小声议论,而后渐渐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
“我很惜命,诸位应当也比我更想活着。”秦连殇站起身,走向曲南宫,“缚灵明明可以同修士和平共处,诸位也一定会帮我解决这份顾忌的吧?”
曲南宫眉头轻轻一挑,眸中闪现丝丝冷光,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曲宗主,拜托了。”秦连殇朝着院落外走去,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阴气顿时自四面八方围堵而来,衔阙宗内的缚灵咆哮好似万鬼恸哭。
缚灵全然挣脱束缚,挣扎着去到衔阙宗主院,枝头碎花窸窸窣窣往下落,宛如戏台开场前的琳琅布置。
而后,那些缚灵齐齐停在了院落门口,垂首以待,如同一个个听话的傀儡。
曲南宫不经意的往古树上一瞥,没了灵力缚带的束缚,鸦不语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他摇了摇头,嗤笑一声:“这么好看的戏都不看完,真是同它主人一样死脑筋。”
*
玄酆秘境内,沐言汐像是耳朵受了伤听不到问话,绕着易无澜仔仔细细看了两圈,确定易无澜身上的伤都痊愈、并且气息平稳后才放下心来。
易无澜不厌其烦的又重复了一遍:“秦连殇将诛魔大阵告知于我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那是什么?”沐言汐突然指着石室内一处大惊小怪,走过去蹲在阵法的正中央,“哎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你也觉得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嗯,对,该不会是被其他修士进来过了吧?”
易无澜:……
易无澜漠然看她,走过去将人往上一拉,自己先解释了起来:“我去时,整座宫殿都被秦连殇逆成法阵,源源不断的透支他的灵力。”
“我本以为秦连殇是为了除去闯入魔域的灵修,可直到他死去,法阵也没有对任何人做出攻击。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三千年,直到他出现在浮屠境,才给了我答案。”
沐言汐脸皮厚得很,当即抚掌叫好:“就算秦连殇是自寻死路,那也是死在你的剑下,换个人哪里杀得了他?不愧是我道侣,真厉害!”
易无澜蹙眉,拢起沐言汐散开的外袍:“我本以为秦连殇是为了保全魔域,才将阵眼的位置告知于我。为了将来有一日能顺利利用大阵,控制魔域是最好的办法。”
“但秦连殇此人,百年之余便能进阶大乘,为研究缚灵又令多少魔修丧命?他行事骄傲自负、诡谲多变,又怎会顾及魔界存亡?”
“你觉得呢?”
“你说的对!”沐言汐朝她嘻嘻笑,“所以秦连殇到底是想做什么?你说他成为带有意识的缚灵这事会不会还有天道的手笔?哎,你们两个都见过天道,怎么就我没见过,她长得怎么样?”
易无澜瞥她一眼,提醒她:“你在记忆中不就见过我与天道的对话情形吗?天道无法干涉人间之事,缚灵一物本就超脱六合之外,秦连殇能重归于世,纵有天道的帮助,也已是古今无双。”
明明是自己起的话头,听易无澜这么夸赞秦连殇,沐言汐看她两眼,不禁幽然道:“嗯,他也很厉害,不愧是魔尊哦。”
沐言汐话中的情绪太过外泄,易无澜忙拉住人:“我只是就他的重归一说罢了,毕竟人死后成为缚灵后,皆受血池所控,不会有前世的记忆。”
“你对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沐言汐故意偏头不去看易无澜,“我又没多想。”
易无澜自喉间滚出一声笑:“没有吗?”
她往沐言汐的方向靠过去,鼻尖轻擦了一下沐言汐的发丝,“可我似乎都闻到酸味了。”
沐言汐:“易无澜!”
易无澜话音里的笑意更为明显:“你经脉才重塑好,情绪不能太过起伏。”
说到此,沐言汐仍能感受到经脉中易无澜残存的灵力,将她的经脉扩宽到了前世大乘期时的宽度。“你就算想催我提升修为,也没必要提前将我灵脉重塑成这样吧?”
“为了让你重生,几乎用了我三千年的时间。”易无澜将沐言汐轻轻拢在怀里,语气却很坚定,“我自然要助你回到巅峰。”
玄酆秘境看似是个秘境,实则是《天衍灵诀》铸造的温养沐言汐神魂的大型法器。易无澜当年在此毁道重修,散去的修为注入此地,正是为秘境提供了小世界生成的必要灵力。
秘境汲取了足够的力量,便如外面的世界一样可以自行运转,这也是修真界中秘境千万年以后仍能存在的原因。
沐言汐的脸上神色茫然:“可你若将灵力抽回,这里不就坍塌了吗?”
玄酆秘境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了沐言汐,如今也只剩下最后的那份价值。
如此简单的道理,沐言汐不是不懂,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其他的说辞。她耳根发烫,根本不敢去看易无澜,视线在山洞内到处乱飘。
“你这选的什么屏风,丑死了。”沐言汐踢了一脚就近的百鸟朝凤琉璃屏。
生气起来,连自己最爱的屏风都能昧着良心嫌弃了。
沐言汐也不想再在这个石室里追寻曾经的记忆,转身快步往山洞外走。
倒是易无澜仍站在原地,微微低下头,在屏风上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好一会儿,身后传来沐言汐气急败坏的声音:“发什么愣,还不快跟上来?”
易无澜收敛心神,指尖一点灵力,划过凤凰的尾羽,显得它神情愈发嚣张倨傲。她的唇边重新浮现起笑意:“来了。”
二人最终也没走出山洞,沐言汐对这里并不熟悉,上一回来时石室内的机关给她留下太多阴影,并不想再来一回,只想安安静静的先把秦连殇的一些事情琢磨清楚。
沐言汐心中那股没来由的怒火还未消,易无澜也没招惹她,主动将足以躺上三人的床留给了她,自己靠在案桌旁,打算就这么打坐一晚。
反倒令沐言汐修行不下去了。
易无澜就坐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沐言汐侧身躺着,抬眼就能看到易无澜的半边侧脸,在不知从哪透进的月光中,仿佛能泛出光来。
她盘腿而坐,里衣透白若雪,长发随意垂下,隐约可窥见周身流动的青色灵力波。
在不夜城时,她们二人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也能看出易无澜与三千年前完全不同了。
大乘期的修为让她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好似一直停留在沐言汐与她初遇的那一刻。三千年前的易无澜行事非黑即白,虽也是冰冷的,却不似现在,孤寂而又遗世,好似不像个活人。
这念头让沐言汐心口有些发闷,她盯着易无澜的侧颜好一会儿,没再继续想下去,而是翻了个身,打算自己先尝试运转一下灵力。
在她闭眼时,身旁传来脚步声,沐言汐下意识放缓了修行,只是让灵力简单的在重塑好的经脉中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易无澜似乎也在等,床榻微微下陷,在沐言汐运功结束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别动。”沐言汐含糊道,随手拨开易无澜的手,顺势窝入易无澜怀里。
哪有人刚醒来就修炼的。
易无澜安静的坐在那,突然毫无征兆地问:“秦连殇为何会将诛魔大阵的线索告诉我?”
她依旧不死心的想要知道。
沐言汐没有动静。
易无澜默不作声撩开沐言汐的长发,将手在她的后颈摩挲了一下。
沐言汐装睡装得好好的,这一下直接让她软了身,哼哼唧唧的在易无澜怀中讨好:“仙尊,明澜仙尊,我才刚重塑经脉醒过来,就算你要助我恢复修为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易无澜眸光沉沉:“别睡,说话。”
沐言汐扯着云锦就往脑袋上蒙,试图将易无澜给挤出去。
说起来好复杂的,不想说,实在是不想说。
要是说了,她之前在不夜城备着易无澜,偷偷摸摸找秦连殇的事情都会被扒出来。
明明她没做任何对不起易无澜的事,但每一回见秦连殇都像是在偷情似的,偏偏跟秦连殇两个人一件要紧事都没做成,这样的糗事沐言汐一点也不想回忆。
易无澜将云锦被拽下来,黢黑的眼眸冷冷望着她,像是打定主意要个答案。
沐言汐扒拉了几下被子,发现都被易无澜压着实拽不动,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可以用来掩耳盗铃的物件后,只好闷闷放弃。
她深吸一口气,满脸痛苦:“明澜仙尊,诛魔大阵所需力量极大,秦连殇定想诓骗你另寻他法,你就别执着了。”
易无澜的眸子愣了一瞬。
她对诛魔大阵的执着,皆来自于沐言汐前世死前的嘱托。
若是别执着,那她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难道皆是无意义的?
沐言汐看到易无澜的神情,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引人误解,忙起身勾住易无澜的脖子,近乎讨好的亲了易无澜一下。
易无澜面无表情的推开她。
沐言汐无措的贴在易无澜身上,语气慌乱:“易无澜,哎哎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易无澜不说话。
沐言汐沉默好一会儿,才强忍着难堪,轻轻道:“不夜城是诛魔大阵其中一方阵眼之事,三千年前我确实是知晓的,在七绝鬼域拜托你寻找其余下落也确实是因为不知道。”
“那时仙魔大战的起因是为了除去我这个叛入魔域的人,解救你这个受困的可怜仙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里面有不少秦连殇的推波助澜。他想要挑起仙魔大战,攻占灵修的地盘,搜寻诛魔大阵的下落。”
易无澜终于看她。
沐言汐:“两界相争,以秦连殇的性子,定当血流成河,我便向他提了个办法——启动不夜城中大阵的一角,法阵往往都是相连通的,便可以此探寻另外的下落。”
“秦连殇当时在大殿内摆的阵法是诛魔大阵的?”易无澜很快又皱眉否定自己的猜测,“不,那应当是他自己画的阵法。”
沐言汐垂眸看着云锦上的鸳鸯戏水,突然笑了一下,“要启动大阵需要极强的灵力,他若是开启了,又怎会有后来两界的战争?”
强大如北霄帝尊,也因为开启大阵耗尽了灵力。
想要寻到线索,总是需要有人牺牲的。
世间本就有太多身不由己。
若是沐言汐有的选,她定然不会抛下易无澜,去走那条最为凶险的绝路。
易无澜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
多年的默契,让沐言汐明白,易无澜已经猜到了三千年前生祭的人是她。
那时七绝鬼域的缚灵受天性暴动,仿佛无止尽的从血池中繁衍,也必须有人去终结。
秦连殇研究缚灵数百年,可第一回将缚灵物尽其用的,却是她。
沐言汐凑上去亲易无澜的唇,含糊道:“我本以为他会继续动手,没想到他直接将这烂摊子扔给了你,自己撒手当缚灵去了。”
易无澜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在昏暗缱绻的床笫之间,不解风情的问:“当时仙魔大战,魔域有秦连殇胜局几乎已定,他为何还要抛下一切去成为缚灵?”
沐言汐:……
沐言汐幽幽道:“明澜仙尊,我都让你上了我的床、把我的衣服扯开成这样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行,那我就再说得明白一些。”
勾着易无澜后颈的手往下压,那张艳丽明靡的脸做出深情款款之色:“我想同你双修,够清楚了吗?”
易无澜:……
沐言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年前在万佛宗时,难不成是破了相,以至于如今易无澜还能这么义正严辞的同她讨论正事?
当年在魔域觊觎她的人也不在少数,此刻衣衫半解主动勾缠明澜仙尊,如此活色生香之派,易无澜到底是怎么能忍住的?
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易无澜仍不为所动。
沐言汐泄力似的收回手,推开人时却发现易无澜的手牢牢的箍在她的后背,显然是打算问到底的。
她没好气道:“真这么想知道啊?告诉你也可以,但仙尊总得给点好处吧?”
沐言汐的态度,令易无澜察觉到了异常之处。若是问沐言汐有关她跟秦连殇诛魔大阵之事,看似将前因后果都和盘托出滴水不漏,实则也是在左顾右言,推脱解释秦连殇利用诛魔大阵的用意。
但若是问有关秦连殇成为缚灵之事,沐言汐不仅一开始不自己特意提起,如今甚至还有好好回答的打算。
易无澜沉默了片刻,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沐言汐想了想:“暂时还没想到,毕竟你连替我恢复之事都提前安排好了,我还有什么需要的?要不先欠着,等我到时候想到了,你再补上?”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易无澜皱着眉,抚在沐言汐后背的手缓缓下移。
沐言汐的后腰处极为敏感,易无澜的掌心覆上来时,即使什么也不做,曾经无数回被撕开衣袍香汗淋漓、腰身又被圈缠不得而逃的记忆,足以让她僵了笑意。
沐言汐的腰线紧绷,那张美艳到几乎带有侵略性的脸开始浮现后知后觉的害怕。明澜仙尊的灵力,可比合欢宗的奇淫巧具千变万化多了,很难让人不怕。
尤其是在易无澜带有薄怒的时候。
沐言汐有苦说不出,但还是强撑着和易无澜打商量:“易无澜,仙尊,明澜仙尊,说正事呢。”
易无澜将沐言汐的表情看在眼中,略微松了点力。沐言汐向她保证:“没打什么坏主意,到时候也定不会让你为难。”
“真的真的。”就差举手发誓了。
“好。”易无澜终究还是应了她。
如此干脆的态度,反倒让沐言汐有些不放心了:“你,你没糊弄我吧?到时候不会耍赖吧?”
易无澜的目光淡淡的扫了她一眼。
沐言汐当即闭了嘴。
也是,明澜仙尊高风亮节,说话算话,怎会做出言而无信之事。
她们二人里面,一直以来说话不算话耍赖的人似乎都之事她。算算她当初在万兽岭捡到易无澜,当时她也才是个金丹期,易无澜也能算得上是被她从小骗到大,还一直不长教训。
果真是个傻的。
沐言汐思及此又乐了起来,方才眼尾被逼出的红晕未消,目光灼灼,重新勾上了她的脖颈:“来。”
易无澜坐得端端正正,不动分毫。
沐言汐顿时又气上了头。明明跟人相处几百年,按理说早应该习惯了易无澜的这副作派。可每每被她这么冷落时,还是容易被挑起情绪。
她顺着易无澜的衣襟将人往下狠狠一拽,本就在推攘间系得不那么严实的里衣彻底松散开,“易无澜,你说当年修真界也是美人如云,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说罢沐言汐直接半压上去,扶着易无澜的肩往下滑,指尖穿插过墨色的长发,覆唇上去分开了易无澜的唇,用牙尖狠狠研磨几下。
直到将易无澜的唇咬出几个细微的印记,沐言汐才泄愤似的停了下来,可下一瞬,易无澜的舌便抵了进来,熟悉的勾缠、碰撞,渐渐被吮吸得发了麻。
细微的印记很快被水渍覆盖,温软的触感从上颚扫到舌下,被攫取的感觉令人难耐,呼吸被掠夺的间隙,沐言汐忽地笑了。
她舔着双唇间牵扯出来的黏液,稍稍退开身:“蜃气源于血池,属性极阴,非活人所能承受。你在不夜城大殿里看到的阵法……”
她轻轻的喘着气,感知着易无澜身体的热度:“……是秦连殇最后的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