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细碎的片段在脑海中交织, 若浮光掠影闪现而过,白色的光影逐渐交织成一方纯白的天地。
沐言汐置身于其中,这空间并不大, 一眼好似就能望到头, 四周不见出路, 灵力打过去时, 周遭无一反应。
除此之外,空间中并无它物,只有两侧似是有什么光斑,逐渐从白色光壁上显现出来,凝成张张壁画,似虚似幻,看起来十分不真切。
沐言汐的脑子还有些昏沉,她扶着光壁上前,从最前方的那幅画看起。
第一幅画中所描绘的是天地交泰, 日月相辉之景, 灵修魔修各修其气, 辅以传承,修士经其中一条天梯, 得道飞升。
泰平祥乐, 是修行之人所向往的盛况。
沐言汐盯着看了片刻,向往之余,心底也生出些许惆怅。尤其是在自己神魂不稳的境况之下,那些被期许的飞升之景更是成了奢望, 于她而言过于遥远。
她摇了摇头, 走向下一幅画。
这一幅画中,景象已然大变, 得道飞升的修士越来越多,洁白的天空呈现乌云状,天空之下那道长长的天梯,却被人从中拦腰斩断。
斩断天梯之人,被刻画成一张张丑陋的嘴脸,像是走火入魔般,天梯之下有一汪血色池水,那些人围着血池癫狂乱舞。
再下一幅画,画风骤变,所呈现的景象更是彻底让沐言汐愣在了原地,风云色变,宛若人间炼狱。
是修士在补天地,整个天地间的力量都被吸取过去,与此同时,那些魔也在阻止修士补天梯,血池水愈发翻腾汹涌,成千上万的修士与那些丑陋的魔厮杀在一起。
沐言汐的脚步更快了些,像是急于寻求什么答案一般往后面几幅画找去。
画中所示皆是两方之间的斗争,修士一个接一个的陨落,然而魔却一个接一个的从血池中诞生,阻挠修士修补天梯。
修士也曾封印魔物,可亦然元气大伤,周而复始。
直至最后一幅画,再不见最初祥和无忧的仙境,斯人皆已往,将一切都封存,戛然而止。
沐言汐的视线落在那些仙魔混战中,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熟悉感,与一股哀痛在心间翻涌。
她闭了闭眼,那些壁画在脑中一再的重复轮转,恍若在其中走了一遭,牵动着她的神识。沐言汐手中的天魂丝下意识勾曳而出,猛地击向那些壁画。
赤红的光芒绽放,与那些壁画上的白光交织在一起,迅速四散蔓延开。
不过几息时间,天魂丝与白光似是融合在了一起,一阵剧烈震荡后,壁画齐齐消弭于虚空之中,一枚碧绿色的玉简自壁画中飘出。
与她入境前在兽骨中看到的那枚玉简一般无二。
沐言汐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手指触碰上去的瞬间,玉简散发出的碧绿灵光与她的灵力交融,与此同时,千万条光丝自光壁中探出延伸,散生在这片天地中,边缘晕出银白的光。
银丝像是受到了什么共鸣,光芒愈来愈亮,银丝自成一体不断变幻,交织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沐言汐握着玉简往后退去,袖中天魂丝飞速袭出,却与前方的银丝缠绕共舞在了一起,没有丝毫的攻击性。
快速飞动的银丝若绽花般,开始一点一点倾泻而下,像是落星般,盈满整个空间。
沐言汐能感受到自己的神魂在微微颤动,却不是之前那种不稳定的状态,更像是受到了感召,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
银丝光散落于手中,光芒闪烁,没有任何的攻击性,这显然是石室主人留下的一道神识,沐言汐不敢造次,将天魂丝全然召回。
终于,那团光影彻底绽开,耀目银光中渐渐凝出一具透明的魂体,青丝如瀑,衣裙翩然,随着那千丝万缕的光,缓缓转过身来。
能让天魂丝放弃攻击之人,定然不会是穷凶极恶之辈。
沐言汐心思百转,俯身行了一礼:“前辈。”
袖中的天魂丝再度被勾缠出去,非神霞殿人不可操纵的天魂丝,竟然温顺的浮在魂体的手中,给疏冷的手添了分柔和的媚。
她的手中把玩着天魂丝,视线却缓缓落到了沐言汐的身上,目光有些恍惚:“是你啊。”
她的声音很是缥缈,像是远古的神衹,清清冷冷,十分空灵。
沐言汐下昆仑山前,就曾幻想过游历人间秘境,寻求遗世机缘。可当她真的遇到前人留下的神识之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能感受到从魂体中传来的哀伤与叹然。
一道灵力托起了沐言汐行礼的双手,声音再度传来:“你是神霞殿后人?”
沐言汐抬起头,在担心自己太过冒犯之时,才发现魂体的面容隐在一片缥缈的灵力中,她这才松了口气:“是,晚辈来自神霞殿。”
魂体的手指虚虚一点,沐言汐整个人被带得往魂体的方向靠了几步,透明的指尖穿在沐言汐的发间,轻声说:“我在这里等你……们有缘人很久了。”
长久的沉寂之后,沐言汐举起手中的那枚玉简,问:“前辈,这可是您之物?”
魂体收回了手,转身往前走去,原本那条一眼可望到尽头的通道,也随着她的脚步往前延伸。
衣袂翩然,步步生莲。
沐言汐猜不透魂体的意思,只能跟着往前走。
魂体低头,轻声道:“三千年前仙魔大战时,我陨落至此,留下一道神识,没想到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转身间,裙摆曳过,好似划出流光溢彩:“神霞殿与我关系密切,想来你走到这里,也废了不少心神。”
相传,玄酆秘境为一大乘期修士的埋骨之境。石室的主人为神霞殿先辈,入石室以来的种种古怪,在这一刻就都有了解释。
沐言汐大概是知道了自己能站在这里的缘由,她先前就在玄酆秘境中得到过几枚补充灵力的续灵丹,如今见到了玄酆秘境之主,再度肃而一礼:“前辈在此留下神识,可是有未了之愿?”
魂体淡淡的笑了声,拂袖间,壁画再度显现出来:“我早已消弭于天地之间,又谈何之愿?只是,你既然能走到这里,那大概,是七绝鬼域的封印已有所松动了。”
沐言汐对于壁画一知半解,她一直在找一个将话引过去的契机:“七绝鬼域,神陨之境?”
魂体转向壁画:“天梯是此方世界联通上界的媒介,不仅仅是修士飞升的通道,也是上世界为这方世界输入灵力的通道,是这方世界的天地之源。”
她停在了第一幅壁画前:“万万年前,上古时期。修士修得大乘期圆满,便可渡劫飞升,经天梯前往上界。□□神魂皆超脱六合之外,突破生老病死的桎梏,此间所有的法则都将失效。”
她转过了身,问:“若你是天道,你会作何感想?”
沐言汐斟酌片刻,答:“欣慰?”
“欣慰?”
“修士通过修此方世界的灵气、魔气飞升,前往更广阔的天地,不应该感到欣慰吗?”沐言汐举了个例子,“就像我的灵宠,若它有一天真能化为凤凰翱翔九天之上,我定会十分欣喜与自豪。”
“即使它不再听命于你?”
沐言汐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坚定的答:“即使它不再听命于我,它本就属于它自己。”
“可祂并不觉得。”
魂体走向第二幅壁画,“修为圆满,得道飞升,不再受任何的桎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好似能主宰万物,成为另一个神。”
“天道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于是,祂开启了七绝鬼域,创缚灵、断天梯,绝了修士的飞升之路。缚灵本为修道之人,死去后断轮回之路,便可成为缚灵再生。”
“血池会产生一种蜃气,是缚灵的力量之源,缚灵从中汲取力量,渐渐失去自己所有的意识,直到彻底成为天道的傀儡。它们与修士厮杀,阻止修士修补天梯。”
“直到再无人能轻视、能挑衅天道的权威。”
空气好似凝固了起来。
沐言汐久久的沉默。
她看向壁画上的那些魔物,这与她之前的认知相悖。天道于修士而言,便是世间的法则,是维持世间秩序的神。
她所知道的缚灵,也是世间本就存在、却已经消失数千年的魔物。
可眼前这个修士的魂体却告诉她:是天道特意创造了缚灵,只为了阻碍修士飞升。
太荒唐了。
沐言汐不说话,魂体也静静地等着她,像是在给她时间消化这一切。
长久的沉寂之后,沐言汐问她:“我该如何相信你?”
魂体不知道为何神霞殿后人对于缚灵与天梯毫无所知,但想来也与如今的修真界有关:“历史会被尘封,却不可能完全被抹去,你自会找到答案。”
“当年北霄帝尊以一己之力阻止缚灵再毁天梯,神霞殿世世代代皆以修补天梯为责,是以后代皆被尊称为帝姬。等到缚灵现世时,你手中的天魂丝,便是探找缚灵最有效的法器。”
沐言汐看着这位神秘而又强大的修士,修真界已经数千年无人飞升成功,其实她在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之时,更多的是一种竟是如此的恍然。
在神霞殿,亦有蛛丝马迹可寻。
在她十六岁那年,她的神魂因为承受不住她的灵力,而彻底引发修为倒退。那时,从小对她关怀备至的沐言清,却因一则急讯,赶往了神陨之境。
沐言清回来后,待她神魂稍稳,便开始闭了关,并且嘱咐凝霜月留意魔域之事。
要关注魔域,便绕不开神殒之境。
况且,玄酆秘境数千年来,为修真界无数修士带去机缘,这样的人又怎会对苍生不利?
沐言汐定了定心神,再度向魂体行了一礼:“还望前辈赐教。”
魂体走向沐言汐,抬手指向她手中的玉简,轻声道:“这枚玉简来承于北霄帝尊。当初天梯为缚灵所断,是他创下《天衍》功法,入七绝鬼域,以神魂为祭,毁尽血池,才将崩塌过半的天梯救了回来。”
“《天衍灵诀》借助万物,承载世间灵力,是北霄帝尊凝聚毕生功法创造出来的,可集世间天衍之力,用以修补天梯、除去缚灵。”
“天衍之力?”
魂体看着沐言汐有些迷茫的神色,放缓了声音:“知道为何它被取名为《天衍》吗?天衍之灵,衍生万物。它存在于万物形成之前,存在于规意识规则之中,它是世界的本源,可以衍生这世间的一切。”
“天衍生万物,万物归天衍。”
“当初天道可用它造血池、生缚灵、断天梯。”
她的声音好似穿透远古,弥远而又肃冷。
“如今,你亦可用它逆天而上,以万物之灵修补天梯,集万物之势破魔诛天!”
她的话音落下时,这一片白色的空间恍若化为极天雪域,将一切都冰封住了。
可……
就算要修补天梯,要对抗缚灵。
那也应该是她姐姐,神霞殿的帝姬去做,又或者是由凌霄宗那位修为最高的明澜仙尊去完成。
她一个连神魂都不稳固、修为都到不了金丹期之人,又如何能救世?
魂体将沐言汐不自觉说出口的震惊全然听入耳中,却是轻轻摇了下头:“我不知道如今的修真界有哪些人,你口中的那些修士也许都很厉害,但。”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沐言汐手中的玉简漂浮起来,“你既能成功走到这里,《天衍灵诀》既能将你带来见我,你就是它认可的人。”
沐言汐也曾对自己十六岁能结丹的天赋沾沾自喜,可在被玉简选中、窥探《天衍》的秘密时,也不免有些恍然。
“北霄帝尊创造的《天衍》功法本就是为了对抗所谓的天道,对于修士的要求极为严格。曾有人将其共享于世人,最终修炼者走火入魔,修成者万不存一。它既然选中了你,你就是最适合修炼它的人。”
沐言汐的目光轻轻落下,重新握住了碧绿色的玉简,看向了魂体,“前辈,您所说的天道,是我所理解的那个天道吗?”
魂体反问她:“那你觉得,你所理解的那个天道,又是真正的天道吗?”
沐言汐握紧了玉简,脑中一片混乱,只是机械的说着她的认知:“天道制定世间法则,平等的对待苍生。苍生敬畏天道,修士修道飞升,便是一条求得天道认可的道路…… ”
沐言汐说到这里,又猛的想起魂体之前所言天道断天梯之事。
魂体将她的情绪变化看在眼中,“天道本应无情无欲,承载世间的秩序法则。当它有了自己的意识,便不再是最初的天道。”
“又或者说,它本就不是真正的天道。”
沐言汐修为最高时,也仅仅是个金丹期的修士,感悟天地、顿悟世间法则对她来说还太过遥远。
这一切对于她来说早已颠覆了她的认知,沐言汐愣愣看着魂体。像是感应到了沐言汐的情绪,魂体抬袖抚过沐言汐,明明无法触到实物,沐言汐却好似有所觉般抬起了眼:“前辈?”
“不用勉强自己,你终有一天会了解如今的天道,参透真正的法则与它之间的区别。”
沐言汐往前走了半步,问出了她心中的推测:“前辈,您就是北霄帝尊吗?”
“我是三千年前的人,而帝尊已是万万年之前的先辈了。”魂体摇了摇头,温声道,“北霄帝尊为毁血池魂飞魄散,早已入了轮回。我只是上一个被《天衍》选中之人。”
“也许我该以神霞殿之责,以天下苍生为胁,让你去破魔诛天,但你有选择拒绝的权利。《天衍灵诀》自会在下一个百年,当玄酆秘境再度开启时,选择它所认为的,适合修炼这部功法之人。”
沐言汐笑道:“前辈,您的话都提到苍生提到神霞殿了,我似乎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啊。”
“确实没有。”
沐言汐收了笑意。
她往后退了一步,俯身行下一礼,郑重道:“若这是我的宿命,晚辈定当义不容辞。”
魂体顺着沐言汐的动作伸出手,却只在沐言汐的发间停留。
她对于沐言汐发间环佩叮当的发簪似乎极有兴趣,发出一声轻叹:“你这些年,倒是没被养歪。”
沐言汐茫然的抬起头:“前辈?”
魂体无视沐言汐的目光,又绕着她飘了几圈。
挑剔的目光在沐言汐的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在沐言汐以为魂体是在查探她根骨天赋、又要说些高深莫测的话之时,魂体却只问了一句:“你年岁几何?”
“二十一。”
“那你有道侣了吗?”
沐言汐迟疑一瞬:“……有。”
魂体静了一瞬,笑了起来:“外面那个?”
沐言汐还未应付过沐言清,就在这里被一个不知多少岁的前辈拷问,也没好意思说,只咳了声,含糊的应下。
魂体闻言,又温柔的笑了一下:“你年纪这么小就被人定了终生,小心被她骗走了。”
沐言汐察觉到事情不太对,下意识反驳:“青衣很好。”
“哦,她叫青衣啊。”魂体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可说出的话却跟鸦不语一样令人咬牙切齿,“看来你真的完了。”
沐言汐神色一僵,努力忍着脾气,幽幽反问魂体:“前辈肯定没有过道侣吧?”
魂体顿了顿,言语间颇为落寞:“有过,只是我们有缘无份,稀里糊涂绑在一块,至死都未表明过心意。”
“不会是稀里糊涂。”
沐言汐静默片刻,定定的看向魂体,“我本也以为她对我无意,可我也是近日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前辈,若是真的无情,又怎会愿意与你待在一块?更何况是与你结为道侣?”
魂体听了沐言汐的话,低低的笑出声:“是啊,是我们当时太过小心了。”
不知为何,沐言汐的心再度跟着揪紧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无法呼吸。
她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部靠到白壁上,透入背脊的凉意才令她重新稳了心神。
魂体探出一丝灵力,送入沐言汐的体内,令沐言汐瞬间舒爽了许多。
魂体又变回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玄酆秘境关闭还有好几年,我可为你稳定神魂,况且我出身神霞,与你功法相合,《天衍》凶险,我亦可助你一臂之力。”
沐言汐费尽周折离开昆仑山,便是为了寻求稳固神魂之法。可在这一刻,她却犹豫了起来:“可还有人在等我,我总不能让她陪我白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吧?”
尤其是对低阶修士而言,若能早一年突破,便能在同辈之中脱颖而出。更遑论,每次玄酆秘境开启后,灵修便会举办仙门大比,天骄榜上,互争雄长。
“玄酆秘境中亦有机缘无数,就算她只是待在这里,灵气也已足够。”魂体对上了沐言汐的双眼,“儿女情长与苍生大义,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对吗?”
即使沐言汐看不到魂体的五官,她也好似透过氤氲的灵气,见到了那双淡漠的双眼。
含着笑,眉目却是清冷的。
“你虽然天赋不错,可修仙不是靠着天赋与机缘就足够的。趁着年纪小,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丝都斩断吧。”
许是因为方才魂体问及年纪的那些言语,令沐言汐也松懈不少。她闻言轻笑出声:“前辈。可我觉得,她不是乱七八糟的情丝,她是我认定的道侣。”
沐言汐倚靠在白壁的一侧,悠悠道:“前辈至今难忘故人,可曾后悔过当年的相识?”
魂体周身的银丝剧烈的波动了两下,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奈:“从未。”
“可你是否想过,她也许并非是你的命定之人?”
“前辈。”沐言汐唤了一声,目光含笑而又坚定,“我十六结丹,本是大好肆意年华,却因为不稳的神魂修为尽失。也许她不是我命定之人,但她是我在那样的情况下所能寻找到的最好的人,也是我如今真心愿意共赴的人。”
银丝的波动渐渐缓了下来:“你身为神霞殿帝姬,不担心她对你另有所图?”
魂体身上的一缕银丝轻飘过来,沐言汐抬手去接,银丝穿指节而下,好似落了漫天银辉。
“世间总有人会负我,也总有人会选择我,与其担心她对我另有所图,不如……”
沐言汐自白色灵光中走出,衬得她眉眼明亮,衣袂翻飞。
她的声音轻透而又嚣张:“让她只对我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