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号候选人，邱祁，职业记者，最终统计得票结果如下：60张同意票，23张反对票，17张弃权票......”
静静地一边端坐着一边听着唱票人机械性的腔调，叶庭在后半场的投票仪式开始时便开始有些神游。
他不太耐心地频繁去看时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在他杂乱的思绪中，最先涌上来的回忆，是还在自己静养的那段时间，拉着蓝顾一起溜出去喝酒的那天。
……
“庭哥，你可真行，瞒着赵南鹤跑出来......”
劝阻他少点一些酒失败后，蓝顾只能在一旁苦愁地看着叶庭又点了一桌子高度数烈酒。
“庭哥，你要是说你以前经常逃课，我都不意外......”
“这和逃课有什么关系？”
“这和逃课有什么区别啊！”蓝顾哀叹道：“你觉得赵南鹤知道的话会就这样由着你出来吗庭哥？”
“啊——所以才要瞒着他啊。”
看着叶庭动作干净地连着开了几瓶酒，蓝顾就知道自己完了。
反正也瞒不了赵南鹤多久，他已经做好准备被收拾一顿了。
喝酒本来是为了让自己能把更多话说出口，结果他们一起喝了快到半个时辰，叶庭才想起来自己想问蓝顾的正经事儿。
叶庭喝得有些醉醺醺的：“把正事儿忘了......”
“啊？什么正事？”蓝顾疑惑了，正事不就是逃出来喝酒吗。
“蓝顾......现在我就有些事情啊，自己想不太明白，我想问问你”
原来是这个啊，蓝顾垂了一把脑袋，早说嘛，解决感情问题他最在行了。
“哎，问吧——是关于赵南鹤吗？”
“是关于我自己……”
“啊——都一样，都是些感情问题嘛，简单！”
“我发现，我没办法体会到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庭哥，你说明白点，你这么说太意识流了。”
“举例子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一段……‘关系’？”
“全身心投入关系？那我们用排除法来看看啊——你觉得你是，呃……喜欢他的吗？”
“是。”
“‘好感’，‘喜欢’，和‘爱’，都是不一样的。”
“……”
“哎，其实感情是很难定义的，我也说不准，这个只能看你自己，真的。”
“我好像在每次听他说到爱这件事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觉得‘这个有一天会淡掉的吧’，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在学着用感性的视角去看问题了。”
“诶——你少喝点，慢点慢点——庭哥，其实作为向导，我挺能理解你的。这个其实是向导的通病啊，在和哨兵的关系上，通常都会下意识地站在‘驯养’的角度去看待。”
“驯养？”
“对，这也是天性。但是天性谁又能解释清楚怎么解决，那么就不如不分那么清楚，把感情这部分看得糊涂一些。”
“那怎么去……像你说的那样，更感性一些？不要那么理性。”
蓝顾故作神秘地凑到叶庭耳边，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真心换真心。”
“真心换真心？”
叶庭被酒吧的彩灯照得有些眩晕：
“说的简单......”
“呃，怎么说呢......庭哥，你对塔桥是很记恨的，这可能会让你对哨兵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但如果你真的想把和赵南鹤的关系当成一段认真的感情用心对待，你可以试着抛开向导和哨兵这层身份去接受他。”
叶庭昏昏沉沉地说：“真要是这样的话，如果以后有哪天我们分开了……”
“感情的分分合合很正常的，庭哥。”蓝顾劝慰他道：“这本来就很磨人心态。”
“可是把真心交出去，不就相当于在赌博吗？”叶庭又问：“如果赌输了，不就什么都不剩了吗。”
“这就是感情的多面性啊——爱就是要看你有没有义无反顾的勇气。”
……
三天前。
叶庭为了能晚上尽早回去陪着赵南鹤，下午尽快完成了工作，和蓝顾的会面地点挑在了离自己家不远的咖啡厅。
十二月份了，他莫名想喝点热饮暖暖身子。
“庭哥，最近还好吗？”
蓝顾来的时候还背着一书包的教材，看叶庭对自己的书有些好奇，他拿出一本指了指书名给叶庭解释说：“哎，晚点我还要去听个讲座，最近我可忙了。”
“我倒是闲下来不少。”
叶庭说。这感觉说不上来，从自己居家办公之后好像每天的确把该做的都做了，但是就是比之前松弛了许多。
“哈哈，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做事一慢下来就觉得闲得慌。”
“离投票就没几天了好像......庭哥，你大心脏啊？”
叶庭微笑道：“没什么好紧张。”
热拿铁的水蒸气在他的眼镜上蒙上一层雾，蓝顾取下眼镜规整地放在桌上，打算直入主题。
“庭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这次议员的投票大会，我不建议你去。”
叶庭对他这番劝阻并不意外，平和地问：“为什么？”
“等一下，我理一下逻辑，感觉一下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蓝顾说：“等等啊......”
“没问题的，你慢慢来。”
手里的热饮温度凉了下去，叶庭耐心地等着蓝顾开口。
“之前问你的关于塔桥和城外掠夺战争的事情，其实是我自己想看看你的态度。”
蓝顾正视着叶庭，努力想对他表达自己的歉意：“抱歉啊，庭哥，之前我以为你只是贪图财权。”
“你说的好多事情，是在说这个啊。”叶庭问道：“那你今天接下来要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我大哥他，是告诉我过塔桥的——就是现在海港的灯塔，他告诉过我你们以前在那里的情况。”
蓝顾骤然变得紧张不安的语气，让叶庭也不由自主跟着皱了皱眉。
叶庭叹了一口气：“蓝因跟你说什么了？”
“向导所遭遇的一切。”
蓝顾双手紧扣在一起，低下了头，不敢正视叶庭。
“......所以我才要跟你道歉，我其实最开始就知道你的选择是迫不得已，但那时候我还是很自以为是地误会了你。”
“这没什么的，我从来都不担心别人误解我。”
叶庭仔细品味了几遍蓝顾这句话，又问：“不过你说你本来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的向导能力。”
一只灰白色的鸮渐渐出现，站在他小臂上抖了抖翅膀。
蓝顾说：“我的精神体，谷鸮。我可以预知未来的可能性。”
可以预知未来的向导能力太独特了，叶庭惊讶地问：“所以说？……”
“我曾经用这个能力尝试去看到你一直没有停战的原因，所以我知道你为什么痛恨哨兵。也知道在能源问题上，虽然你没有对外公开过数据，但是事实上它的确是我们生存的一个重大问题。”
蓝顾捏了一把鼻梁，继续阐述道：“但是因为一些别的因素......我还是怀疑过，也许是你骗过了所有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和私心。我真的，真的，真的为此非常抱歉。”
“不是说了么，没事啊，都过去了。”叶庭小声安慰他说：“没事的，这个不是你的错，我……”
“所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
蓝顾少见地打断了他的话。
“庭哥，你相信我，这次选举对你来说百害无一利。”
叶庭顿了顿，犹豫地问：“那你的意思是……我这次去是必定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吗？是有多严重？”
“我能预知的是未来的可能性，并从中筛选出最有几率发生的那一个。不过虽然只能探测到可能性，但也足够让我们留有余地了。”
蓝顾叹了一口气，告诉叶庭：“几天前，我大哥让我先尝试探测一下这次选举的结果。这次我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最多只能看清楚在所有可能性中，有九成的结果都是负面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你去现场，可能会遇到比你能预想的最坏的结果还要更糟糕的。”
叶庭凝息注视着他：“不可以避免的吗？”
“对，没有办法避免。”蓝顾摇头，继续说：“我能探测到的可能，是不可改变的未来。”
“但是也还有一成是正面的，对吧？”
蓝顾早料到叶庭不会放弃微乎其微的机会，还是想试着再劝劝他。
“庭哥，整件事情我最疑惑的是——以前我都可以看到准确的结果是什么，而这次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结果的好坏。”
叶庭拢了拢自己的围巾，说道：“你是了解我的，蓝顾，你觉得......我难道会为了九成的失败率就放弃那一成的胜算吗？”
蓝顾于心不忍，点头说：“我懂。不过，庭哥，如果你坚持去的话，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带赵南鹤去现场。”
叶庭听他突然提到了赵南鹤，严肃地问：“和他有关系？”
“因为在所有的负面结果中，都有他。”蓝顾说了实话：“当然，庭哥，我和你一样希望最后会是那只有一成可能性的结果。”
“好，谢谢你的提醒啊，蓝顾。其实，我......”
叶庭手里捂着杯子取暖，反应过来这杯热咖啡已经快要凉透了。
他凝视着咖啡奶泡上的拉花图案，轻言道：“蓝顾，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会记得你所有的提醒。但我也不会忘记，你以前告诉我的，要学会义无反顾。”
“我......”蓝顾恍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哎，这个其实也要看情况......”
“我明白，换做是我自己，我也会觉得我是疯了。”
叶庭浅浅尝了一口咖啡，加些奶的味道真的比黑咖啡好喝了许多。
“我想......为自己赌一次。”
叶庭苦涩地笑道：“这么些年过来，我其实也很累了。现在这样一个需要选择的处境摆在我面前，我是真心希望我能在‘叶庭’的角度做一次决定，而不是作为‘叶氏的叶庭’。”
……
“16号候选人，程以秋，程氏继承人，最终统计得票结果如下：67张同意票，28张反对票，5张弃权票。”
微睁开双眼，叶庭从纷乱的思绪里回到现实。
“叶庭，到你了。”
程以秋已经回到了座位，推了推他的手臂提醒他。
抬头向大屏幕上各个候选人目前的票数统计看了一眼，叶庭颔首说道：“看来我们目前都有把握能入选进议会。”
“那我也还是需要客套的给你加加油，程序可不能少走。”程以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去吧，晚点要一起聚一聚吗？”
“谢谢了，这个再说吧。”
叶庭从容走上台，发表了一小段最后的候选感言，静静地等待投票结果统计结束。
“17号候选人，叶庭……”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会场门口，背身逆光，在那边站着，往手臂上缠上了一圈绷带。
票数的统计数字在自己身后的大屏幕上变换着，叶庭一直注视着远处的身影，直到他消失。
“叶氏现任管理者，最终统计得票结果如下：81张同意票，19张反对票，0张弃权票。”
叶庭缓缓敛眸，用极慢的脚步走到灯光下，按照流程朝台下深鞠一躬。
“嗡——嗡————”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随着他身边一个唱票员被枪击倒下。
现场很快陷入了混乱，程以秋看他还站在那边，焦急地喊道：“叶庭！这边！”
“你先走吧。”
叶庭一边微笑着，一边向他挥了挥手：“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两有缘分的话，还会再见的。”
程以秋撑着轮椅尝试站起来，看到叶庭时猛然愣住说不出话。
叶庭深邃的眼眸里静得如同死水一般。
“叶庭——”
程以秋看见叶庭垂下了手。
“我在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