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周、戏剧节、时尚晚宴、慈善活动,一个个的名头之下,总能遇到熟悉的人,陈启志就是其中之一。

  他又对着李昭强调了一次他对开年大戏的重视,说要求负责人每半个月给他报告一次进度,还举了好几部爆剧的例子,对李昭说应该达到这样的成绩,才不枉他们的重视。

  “你这么想做爆剧,如果爆到年度收视和网播第一了,会给我们编剧加钱吗?”李昭只认钱。

  “那算你厉害。”陈启志说。

  李昭现在对工作的热情大不如前,之所以还愿意跟陈启志多聊几句,是因为看到陈启志,想起了对方上次提起的事情,虽然那次他还没那么感兴趣。

  “你的导师,上次你是不是说他想再见见梁幻的儿子。”李昭提起许耀军,“他现在身体好点了吗?我想见见他。”

  陈启志说:“晚了,当时问你,你不接茬。”

  “去世了?”李昭没反应过来,“这么快,怎么就恶化了。”

  “……没有,他二阳了。”陈启志说,“老人家身体抵抗力弱,第二波疫情一来,天天在家待着也感染了,还好不算特别严重。”

  来自三年前的病毒,仍然在不断变异传播,路边的口罩不再随处可见,参加活动时不用再上传核酸检测报告,但并不代表着结束。

  也不知道许耀军这样的年纪,还能有多少时日,或许再晚一点,就不一定能见到人了。

  “等他好点了,能帮我问问梁幻的事情吗?”李昭这时候有求于人,对陈启志的态度好了一些。

  “你们当时不是聊过了吗?”陈启志有些疑惑。

  李昭摇了摇头:“还是不够。其实我想多找一些她的资料,看能不能写一个剧本。”

  他仍然想知道,梁幻到底是怎样的人,踩在法律边缘的白手套,行贿商人的情夫,虐待又抛弃孩子的母亲,还有,孤儿。

  他记得许耀军这么提起过,说因为梁幻的孤儿身份,很是照顾她。是孤儿,所以缺钱,对钱非常渴望,想尽办法赚钱。这一点,李昭不是不能理解。

  但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因素影响了她的性格和命运,让她成为一个与世界失去链接的人。

  陈启志也问:“不是哥们儿,我凭啥给你办事啊,我要是办成了,你给我什么好处?人家许老师都还病着呢。”

  “那算你厉害。”李昭说。

  陈启志:“……滚。”

  然后李昭认真了一点,跟陈启志说了一些半真半假的话。他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梁泊言了,他总在想,以前应该对梁泊言再多一些了解。而不是直到现在,才知道梁泊言得了喉癌的事情。

  陈启志明显没料到李昭已经知道这件事,露出一丝苦笑:“你他妈现在倒挺有心……算了,我也把他当个弟弟看,我想办法帮你问问,毕竟梁幻跟我一个学校毕业的,前前后后的师哥师妹总有人认识。”

  他又说起梁泊言生病的那件事:“其实他公司好像也劝过他,说不用他履行后面的合约,让他去动手术。不管怎么说,保命重要。但我也理解他拒绝,毕竟一个歌手,以后不能唱歌不能说话,据说还要长期在喉咙那里开个口,用管子来呼吸,确实很没有尊严。”

  是因为没有尊严吗?李昭想。

  这听起来好像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原因,都严重到了做手术的地步,一定是非常痛苦的,而手术并不代表一切痛苦都能结束,反而可能会带来生活质量的下降。李昭写过一部医疗剧,他去过医院,闻着那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见识过生离死别,见过预后不佳的医闹和已经麻木的医生。

  但或许,不止于此,这只是让梁泊言心安理得去接受命运的一个理由,而在那之前呢?在那之前,梁泊言是不是也并不那么热爱活着?

  且不说那些烟与酒,当红之时,梁泊言被公司安排着连轴转,最长的时候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一天休息,唱到后面嗓子发了炎才停,他好像都没有拒绝过,摧残着嗓子,缩短着职业寿命。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个人一直在作死。他凭着天赋和容貌红起来,但没有真正珍惜过,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好像什么都不太在意。然后,命运的节点一到,他便自然而然地接受,没有一丝反抗。

  如果换成李昭以前的角度,他讨厌这样的人,讨厌这样的人生观。事实上,他本来也是这样做的,他无数次觉得梁泊言是在浪费自己的天才与人生,跟狐朋狗友们厮混,在酒精里醉生梦死,不愿意与任何人尤其是李昭建立稳定的牢固的关系。

  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虽然梁泊言已经违背科学常识地返老还童,但这件小事顶多让人非议一下李昭找了个年龄差过大的情人。时空穿越是不一样的,按照科学理论和科幻电影,回到过去干扰时间线,会引发外祖母悖论、祖父悖论、平行宇宙、时空坍塌、世界毁灭、蝴蝶效应、《复仇者联盟》更难看,诸如此类的许多连锁反应,所以人不能回到过去。

  如果真的回到过去,面对庞大的时间与空间,李昭会回到那个下着大雨的暑期,让补习班的同学不用借给他伞,他会提前翘课,找到那个正在找人借电话的梁泊言。他会把梁泊言带回家,告诉他爸爸,反正做了这么多好人好事,不如再多发一笔善心,照顾一下香港同胞,让梁泊言留在他家。如果香港中学生的借读费很贵,可以从他的压岁钱里出。

  当然,梁泊言还是要打个欠条,等上完音乐学院,大红大紫了以后还给他,也不用太感谢他,给五分利就可以了。

  他们家的房子不大,但梁泊言住在那里也挺习惯,如果梁泊言继续住下去,而不是在外漂泊,他们相识的十九年,就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数字。

  陈启志人脉确实挺广,不知道是找了什么关系,很快他就告诉李昭,他找到了梁幻在学校里的档案。在那个时候,大学生是要经过政审的,档案里不仅有梁幻亲自填写的表格,还有一份政审材料,证明该生身家清白,符合录取条件。

  “我让他直接传给你吧,我就不看了,也不去问许老师。”陈启志说,“哦还有辛苦费你也付一下,价格也不要太小气。人家托关系找档案也不容易,这多少年前的东西了还给你翻出来,足见我的母校是多么优秀,档案管理多么出色……”

  李昭问:“你没兴趣吗?”

  其实没兴趣也是好事,这毕竟也是梁泊言家里的隐私。

  “我跟梁泊言不熟。”陈启志正色道,“我会怀念他,但我跟他不熟,他不会影响我后面的全部人生。我不像你,你会受影响。”

  李昭突然觉得达到了心理平衡,原来没有人跟梁泊言熟,这样的话,就不是李昭的问题。梁泊言是一种无法催熟的水果,外表太让人想接近,但放苹果,放香蕉,放进烤箱或者微波炉,都熟不了。

  而他又扔不掉,只能把水果放在那里,一直等,等到有一天,或许可以熟一点。

  如果中间有过许多错误的催熟方式,他也仍然希望水果可以原谅他。

  他是这么自私的人。

  李昭打完了钱,等待那位陌生朋友给他的邮箱发来梁幻的档案时,柯以明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他告诉李昭,李昭被举报了。

  李昭问:“什么理由?不会又是什么网红编剧不配当评审吧?”

  “没事,已经拒绝受理了。”柯以明说,“就是主办那边让我来跟你说一声,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人。”

  李昭这下好奇了:“什么理由?”

  “说你是蜥蜴人,你写剧本是作为奸细来毒害人类,这次选剧本也是专门挑同类的剧本。”柯以明说得都满头黑线,“还说有录音为证,妈的神经病吧。”

  “……”李昭思索片刻,开始提前给自己找补,“糟了,那天这神经病还给我来了电话,问他的优秀剧本为什么被淘汰,我怀疑就是那时候被他录了音,说不定还拿去AI生成别的话了。”

  “没事,没人会信的。”柯以明安慰他,“不过我到网上搜了搜,还真有很多人信这种阴谋论的,全都特别神神叨叨,跟信了邪教一样。我还问为什么会信这玩意儿,有个人回我,说因为我没有见识过超自然的力量。只要见过了什么什么科学难以解释的事情,就会陷入对人类命运的担忧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一派胡言。”李昭觉得自己非常有资格说这话,“见识过超自然力量就很了不起吗,还关心人类命运,就算外星人来了蜥蜴人来了,也不会涨工资。”

  柯以明总感觉李昭这通话哪里不对,再想想李昭前些日子,让他帮忙找的种种术士,试探着问:“李哥,你……也见过超自然的力量吗?”

  李昭说:“那不重要。”

  那就是承认遇到过了,只是觉得不重要。

  但柯以明并不这么认为,他甚至觉得挺重要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觉得自己事业并不算特别成功,手里的钞票也实在太少,其实在困顿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去算过命,去雍和宫烧过香。而面对见识过超自然现象的李昭,他需要李哥给他指导前路。

  “李哥,我该去拜什么神,才能像你这么young and rich?”柯以明问。

  李昭皱起眉:“不要拜神,自己努力写剧本,我也是自己努力得来的。”

  柯以明说:“光努力是不一定成功的,李哥你才多大啊,身家就超过很多人了。说不定是超自然力量发挥的功效呢?是泰国小鬼还是仁波切?”

  李昭并不喜欢把成功归结于运气,但柯以明这么说出口,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反驳,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圈子里有多少失败者,有多少带着傲气和才气进来,却被打击得毫无翻身之地的。他实在是个运气太好,却要假装不知道不承认的人。

  李昭说:“我这里没神能拜,你去拜蜥蜴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