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烟一股脑儿说完, 也松了一口气。

  比起得到答复,她更在意有没有把心意传达完整。

  咫尺之间,月光倾洒, 宋汀雪仰着带泪的眼,显然还怔忡着。

  ——风投圈运筹帷幄无往不利的宋二小姐, 难得有这样呆愣愣的时刻。

  荀烟失笑,还想再说什么, 花园传来窸窣凌乱的脚步声, 听着声势浩大, 估计是亲属护工安保齐齐出动了。

  荀烟当机立断,提步离开。

  于是这声势浩大的寻人队伍只在花园喷泉池旁找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两个月的病期让宋汀雪看起来更纤瘦了,月色把那张清绝的脸衬得好苍白,似一支脆弱的白色蔷薇花。

  面上隐隐有泪痕, 犹如花瓣露珠, 盈盈绰绰。

  宋知明第一个跑上前:“太乱来了!你才刚醒来啊……”等看清宋汀雪面上泪痕, 这位来势汹汹的姥姥又弱了声音, “阿雪,你怎么哭了?”

  宋汀雪后知后觉, 侧目去眺荀烟离开的方向。

  荀烟离开了,如同十二点的辛德瑞拉,在钟声敲响后随着午夜精灵消失无影无踪。

  宋汀雪坐在轮椅上, 轻飘飘的握不住辛德瑞拉一片衣角, 可告白的话却仍有余温,留在耳畔,随仲夏夜风一起, 躲进月下静悄悄的尘埃。

  宋汀雪红着眼眶嗤笑:“真是, 好险……”

  宋知明:“什么?”

  “没什么, ”宋汀雪摇头,轻声说,“姥姥,现在你们知道我在这里了,安全了,可以先离开么?我还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宋知明怔了下。保险起见,病人总是回到病房比较好,可她又不想命令宋汀雪,觉得阿雪难得清醒,吹吹夜风看看月亮也好。宋姥姥正进退维谷,宋凭阑直截了当:“宋汀雪,别任性,已经很晚了。想一个人吹风,回病房阳台也可以。”

  宋汀雪十分任性地摇头。

  安伽立刻上前:“这样吧!折中一下,我来陪着二小姐。确实很晚了,你们该休息了,但阿雪大梦初醒,难得想醒醒神,别拒绝她嘛。”

  宋知明:“也好。”

  “……”宋凭阑抱起手臂撇嘴,“行吧。”

  顷刻,偌大花园里人群散得一干二净,安伽站在树影下,宋汀雪留在月光里。

  安伽沉默地看着她,很偶然地想起六七年前,荀烟借力打力、用计让宋大小姐和宋二小姐双双进了医院的事情。

  金丝雀到黑天鹅,恍然忽然而已,又好像蛰伏已久,只等一个契机。

  很多人讶然,安伽却丝毫不感到意外:Z城那个不自由毋宁死的女孩儿,怎么可能真的任人作弄呢?

  但宋汀雪显然难以接受。

  那日,安伽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房里传来一声巨响,是宋汀雪穿着白色病服,站在床边,推倒了所有仪器。

  精密的昂贵的仪器,在病人眼中只剩发泄的用途。

  见有人来,宋汀雪抬起眼睛,面色白得似雪,眼眶却红成一片血色,干涩的薄唇正喘着气,一身病骨孱弱病态,指尖不住地发抖。

  “究竟哪一步做错了?究竟哪一步……我……”

  “二小姐……”

  宋汀雪却不管不顾,继续回头砸东西,乒铃乓啷,乒铃乓啷,病房小小的世界被砸得崩塌了,宋汀雪的世界同样岌岌可危。

  最后一声巨响,她的世界分崩离析,什么困惑都没得到解决,只给受伤的躯体一份自虐的快感。

  砸尽兴了,又或者是身边不剩东西给她砸了,宋汀雪靠在床边,喘着气,仰头嗤笑一声。

  “荀烟,”她呢喃,“荀烟。”

  “荀烟……”

  毫无征兆地,宋汀雪的眼角滚落一颗眼泪。

  她盯着病房苍白的墙,瞪着眼睛,眼泪越流越多,渐渐淹没她的呼吸、她的思绪、一整个无措的灵魂。身子矮下去,蹲在病房的角落,双手捂着脸,蜷缩成一团,像个迷路的孩子,不断喃喃:“荀烟……荀烟……”

  安伽也跟着难受,犹豫靠近几步,“二小姐,如果您真的喜欢她……”

  “她?我喜欢……”宋汀雪犹在梦里,泪眼朦胧,“我喜欢她吗?”

  “是的,”安伽笃定,“您确实喜欢她,可惜您从小都自我,对这种情绪很陌生。在我眼里,您对她的情感早就超越依存心理,但您自己都不知道。”

  旁观者清。宋汀雪向来自视甚高,在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因为病情系在荀烟身上时,她会感到非常不愉快。

  因为荀烟是独立的人,而独立人具有极大的不可控性——是以,宋汀雪通过控制荀烟,削减内心的不稳定性。

  养花的人爱上草木,养雀儿的人爱上小鸟,这样的情绪被外人瞧见大概嗤之以鼻,可安伽知道,从小的经历和与生的病情让二小姐变得很愚钝,尤其对于感情。她浅显且自我地把“喜欢”理解为独占欲和控制欲,只考虑自己愿意如何做,却不思考旁人愿不愿意被这样对待。

  陷入自我的漩涡,倘若遇见愚笨的人,她们会共沉沦,但倘若遇见机敏且向往自由的人——如荀烟,她只会丢弃宋汀雪,踩着宋汀雪的肩膀自救,脱离险境,又弃宋汀雪于不顾。

  人性趋利避害,又何况宋汀雪伤她在先。

  荀烟的报复有理可依,荀烟的离开更是理所当然。

  反观宋汀雪: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感情,又怎么奢望旁人体会?

  而此刻,她深陷漩涡,泪水把她打湿,削减了她脾性里的锐气和戾气,竟然苦苦哀求:“安姨……我该……怎么做?”

  安伽抱着她,像从前抱着十几岁的宋汀雪,安慰她:不要害怕,二小姐吉人天相,一定会跨越冬天,跨越死亡。

  爱上那片叶子的琼西,自此有了比生命更璀璨的命题:爱情,自我与自由。

  *

  仲夏消暑,夏月消弭,入秋蓝楹花凋谢。秋冬之际细雨如丝,几场巨大暴雨过后,北半球的世界正式进入冬天。

  十二月,美国洛杉矶棕榈连天,夜幕低垂,好莱坞杜比剧院,正举办奥斯卡电影颁奖盛会。

  剧院后台,荀烟站在人群里,深吸一口气。

  她穿着一袭哥特式古典裙,是亡灵修女的风格,却没那么累赘,也不戴繁重的帽饰,仅仅中长裙摆,蕾丝裙尾垂到膝盖,胸前一颗白蔷薇的金属徽章。

  她身边是《亡灵之章》的女主演艾米,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一身漂亮的英伦小礼服,小表情忐忐忑忑。

  这是艾米第一次参与颁奖盛会。十岁的她站在许多人毕生不可及的高处,运气、天赋与努力缺一不可。她很荣幸,也很紧张,一双小手攥着荀烟的裙摆不放松,嘴里念念有词,飞快地背诵自己的感言。

  有人路过逗她:“小艾米,这就准备上获奖感言了?这么志在必得啊。”

  “没获奖也没关系……”艾米小声,“那这些就……下、下次用。”

  那人哈哈笑,拉一把荀烟:“莱拉导演会迟,原创混音视觉和艺术指导的line里,实在不行你替她掐时间看稿哦。”

  “她才不需要我帮忙,”荀烟一顿,学她之前的腔调,“哎,说起来,你这么替我们势在必得啊?”

  那人耸耸肩:“没竞争对手啊。”

  荀烟笑骂她捧杀。

  话说得谦虚,等半小时后颁奖盛会正式开始,荀烟在名单里听见自己的名字,倒是没有一点意外。

  颁奖时,艾米败落于另一个强劲的敌手,有些可惜,不过情理之中。年龄与阅历的差距并非运气可弥补。

  虽然世界纷乱节奏渐快,人心难猜,但荀烟入圈这么久,对自身能力的磨砺还在其次,对电影质量的评估才进步最大。她开始清楚什么样的电影符合普世价值观,又能在普世主流里推陈出新,脱颖而出,甚至引领新的潮流。通常,从前一直存在的,谁最把它指名道姓地点出来,这也是一种胜利。

  金碧辉煌的剧院厅里,荀烟站在聚光灯下,大方从容地接过最佳配角的奖杯。

  “说实话,并不是很意外,毕竟是拿过南法最佳演员的厉害人物啊。”主持人打趣。

  “谢谢称赞,”荀烟接过话筒,笑着致礼,“那希望我以后能在让您不意外的情况下,又让您小小惊喜一下。”

  四周会心大笑,荀烟继续发表获奖感言。

  “《亡灵之章》是一部很好的电影。推荐我参演的人是我二十年的好朋友,她瞟一眼角色设定就说,这是你该演的角色,她是你的,你是她的——”

  “因为当时的我在西澳经历了一场流沙风暴,以及一场性质恶劣的绑架案,在生与死的边界,我好像真的见过亡灵修女。”

  几年前的凯勒贝林绑架案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以罪犯落网、《安尔文西》的上映为句号,变成心照不宣的隐晦,没想到被当事人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生死交界的时候,你能感觉时间在流逝,但是什么都捉不住,什么都抓不牢。可能瞬间过去了一万分钟,同时一秒又被拉得很长,那些时间里,噩梦非常清晰,但美梦却让你觉得灵魂漂浮,不切实际。”

  “从生死交界的地境脱离出来,好像重活一世。我开始格外珍重时间、生命,与身边的人。”

  “亡灵修女的痛苦是漫长的,她经历了数以亿万计的死亡和新生,可她自己滞留原地,见证了岁月,却什么都握不住。我比她幸运许多,我的痛苦被留在了那个瞬间,而肉.体与灵魂重获了新生,也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荀烟说着,笑着抬起脸,“亡灵修女有一句台词,‘我们的爱有万年,比空间更偌大,比时间更亘古。意愿长存。’而如今,我脱离角色,也有一句话想和我爱的、爱我的人说。”

  她的视线定格在前排某一张面庞上,开口,郑重又珍重地说:

  “祝你,长命百岁,喜乐安康。”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爱有万年~

  芝加哥影评人协会奖是1月,奥斯卡在2-4月,我把时间乱搞了,方便她们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