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里出来, 荀烟回到小镇。对着剧本傻了半天,导演一个响指把她召回魂。

  “工作工作。”围读时,莱拉拍拍她, “别总魂不守舍的。”

  荀烟哦了声,视线掷回剧本。

  安尔文西的英文是Annervincy, 在古老寓言里的意思是“灵魂寂灭的”。

  荀烟恍然想到荆棘鸟的Halcyon,都有一种虚幻朦胧的寓意, 瞧着高端大气, 但看不见摸不着, 怪让人心悸。荆棘鸟是文艺片,可以玩虚的,安尔文西可是商业片啊……

  “想什么呢……又走神。”莱拉无语了,“荀烟, 到你了。”

  荀烟急匆匆找台词, 在心里读了几句, 终于进入状态。

  安尔文西, 安尔文西,两个主角分别叫柴郁和文西, 一个移民华裔,一个澳洲土著,荀烟饰演前者。

  电影开头, 柴郁驾驶着轿车一头扎进凯勒贝林的暴雨。车灯闪烁, 暴雨的车前闪过一片花白,柴郁失去意识前,只注意到车载收音机失去信号, 长长的信号链拼凑成一个单词——

  ANNERVINCY

  悬疑式的开场。

  再醒来, 风平浪静, 公路晨光熹微,没有任何暴雨的痕迹。

  柴郁趴在方向盘上,眼见轿车前趴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十七八的模样,头顶磕破,昏迷不醒。

  见鬼!什么时候撞到人的?!

  柴郁心里一凉,下车查看对方伤情,可还没靠近,女孩倏然醒了。女孩慢吞吞爬起来,视线略过柴郁。

  柴郁赶忙上前,手忙脚乱地说:“Hi… Are you OK? … Can you hear me? ”

  (你还好吗?能得见我说话吗?)

  女孩却像是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径自走开了。

  柴郁懵了一会儿,以为自己没睡醒,还在梦中。

  她坐回车位,女孩从车边走过。鬼使神差地,柴郁驱车跟上女孩。

  *

  晨光熹微,文西从充斥酒气的家里醒来。说醒来也不确切,压根儿没深眠过,沉沉浮浮,噩梦缠身,像睡在隧道里,列车经过,轮子摩擦铁轨,死白的光照过来,对视觉听觉进行一场残酷的凌迟。

  家里除了文西,还有一个男人,她该叫他爸爸。此刻男人一身酒气地躺在地上,如横尸布野。

  男人是酒鬼,于是他的家也是个酒鬼,但凡醉了都要大闹一场,把东西砸碎,狠狠吐一地。

  整个家的零件都报废了,没生息了。

  文西坐起来,摸了摸脑袋,上面的血痕新伤旧伤,都是男人的手笔。

  文西出门。天气转暖,日复一日无趣的生活,没什么盼头,她拎着空酒瓶,摸鱼看沙鸥,数公路那一头行驶过来的轿车,有些飞驰而过,有些摇摇晃晃如老奶奶遛弯儿。

  今早见到的二手车是她见过最吞慢的车辆。车主是一个女士,握着方向盘像在梦游,把百里不到的小镇支干道开出了万里茫茫路的架势。

  不知道抽什么筋,文西站在车前,忽然没力气了,直挺挺倒下去。

  被撞死也挺好的,她想。

  车子停住了。

  车主呆住了,走下车:“ Hi… Are you OK? … Can you hear me? ”

  文西回魂,摇摇晃晃站起来,也如梦一般,走了。

  这小孩搞什么鬼啊?——这么想着,柴郁驱车跟随她。

  两个人都像做梦一样,脚下是棉花,一下深一下浅,游魂地走进小镇的初春。

  开头几天的拍摄就这么结束了,各自起了个头,还没进入正题。

  电影里柴郁二十六岁,文西十九岁,倒是和戏外荀烟、阿莉尔的年龄正好一致。

  荀烟过完这穆赫兰道一样的梦境开头,下了戏还像在梦里。

  身后阿莉尔和路语冰跟着她,活宝似的叽叽喳喳。

  走进楼道,刷卡入门,才开了一个边边角,一股氤氲热气喷涌而出。

  房间里的人听见动静,匆匆遮了条浴巾就出来。水汽把她眉眼洇得发红,头发湿漉漉的,浴巾要落不落,身体还淌着水。

  开门的刹那,路语冰慌慌张张捂住阿莉尔眼睛:“小孩子别看——”

  荀烟愣半秒,机械地闭上门,上眺一眼门牌号。

  ……是她的房间没错啊?

  花十秒钟捋完情况,荀烟沉下气,转头对路语冰和阿莉尔说:“你们先走吧。我处理一下这个人。”

  路语冰呃了声,阿莉尔拉着她匆匆离去。

  等走廊上都没人了,荀烟才又开了门。

  也懒得问某人为什么出现在她房间而不是自己房间了,宋小姐的理由向来五花八门。

  宋汀雪靠在墙边,还装模作样地抬手拧头发,带起一阵茉莉琥珀的香波。

  那张清绝的脸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红,颀长的身形挡在短短的浴巾里,根本什么也没遮住。

  荀烟放下房卡,没拿正眼看她。

  “看来是恢复得不错。都能碰水了。”

  “是哦,”宋汀雪温声地笑,“也许是因为想快点见到你。”

  话音落下,她小心翼翼靠过来,陡然低了身子,跪在荀烟身前,手扶着她的腰,用舌尖试探,垂眼取悦。

  直入正题。

  她想做这事儿很久了,可惜熬了几年都没机会。

  手撩开耳边的发,也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荀烟却破天荒地没拒绝。荀烟背贴着门后,手缠住宋汀雪头发,咬紧牙,浑身逐渐升温。

  宋小姐愈发卖力认真,眼底升起雾气,显得格外迷离。

  荀烟到了,丝毫没需要调整时间,屈膝撞上宋汀雪肩膀,把人翻倒在地上。

  “大病初愈,就这点追求吗?”

  “食色,人之性也,”宋汀雪轻轻笑了下,得寸进尺提要求,“小栀上次好暴躁哦,这次温柔一点,好吗?”

  荀烟说:“不好。”

  也不知道是在说温柔不好,还是整件事情都不好。

  宋汀雪却耐心得很,慢慢撩开浴巾,手伸上来,圈住荀烟肩膀,躺着屈膝,膝盖抵住荀烟,前后动了动。

  “小栀,它告诉我你很想我,很需要我。”

  荀烟不甘示弱地做出相同动作,揉着宋汀雪,很淡地感慨:“喷泉。还是失修的喷泉。”

  宋汀雪于是勾住她,仰头轻笑:“啊~那小栀可要好好修整我。”

  *

  顾及宋汀雪腰伤初愈,荀烟确实温柔不少。而这毕竟是她的房间,也做不出先前穿衣不认人的事情。

  虽然态度还是很恶劣,喜怒无常。

  晨起初醒,宋汀雪在她颈边磨磨蹭蹭,荀烟抬手,又是一声“滚”。

  究其原因,无非梦见宋汀雪从前给予的折磨,或者那些蛰伏的委屈。

  “你以前总在我的脖子上乱咬,害得我穿不了短袖T恤,要在脖子上盖很多遮瑕,偶尔还会遭化妆师白眼。”

  她用很平静的语调诉说往事。

  宋汀雪又挨近,小声:“对不起,我会改……”

  荀烟哈了一声。

  “亡羊补牢——丢掉的那些羊就活该死掉吗?”

  宋汀雪垂下眼沉默,给不出答案。

  荀烟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行了。”她自顾着起身,去浴室冲了澡,穿衣整理,出门。期间没再搭理宋汀雪一句话。

  *

  早上十点,荀烟气势汹汹走到酒店大堂,一眼揪出剧团助理:“给我换间房。”

  助理咦了声,还没问原因,路语冰冷不丁笑:“换房有用吗?”

  荀烟对这语气莫名其妙。

  这人吃炸药了?

  “她就是剧团目前的金主,你再怎么换房,逃不开她。”路语冰说,“明面上不把话说绝,仅仅换一间房,只会让她觉得有机可乘。在外人看来,不过藕断丝连的老情人你追我逃,小打小闹。”

  “……你什么意思?”荀烟有点不爽,“路语冰,你想说什么?”

  “你们昨天做了,是不是?”

  “……”

  路语冰扯扯嘴角:“哈,猜猜也是。表面厌恶,但还是要做的,便宜也是要占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她一改从前温和态度,些许咄咄逼人,荀烟看着她,面色也肉眼可见地变冷。

  荀烟想骂一句神经病,但忍住了。

  气氛瞬间凝固成冰,两个人都不退让。

  身边几个剧团的朋友不太听得懂中文,但也知道事态不妙。不知道是谁叫来了莱拉导演,她顶着个鸡窝头,一副大梦谁先觉的茫然样子。

  莱拉和阿莉尔来的时候,荀烟与路语冰还是窝着一股气,谁也不搭理谁地僵持着。

  于是莱拉和阿莉尔一人拎走一个,替二人宣告休战。

  临走前,路语冰鼓起勇气认真说:“你们的事情我无权干涉。但是,荀烟,拒绝就干脆利落,别给对方留余地,别给自己留余地。你想吊着她无所谓,别最后自己也折进去了。”

  荀烟面无表情别过脸。

  莱拉立刻讨好地拉住她:“我陪你走走吧。”

  荀烟没异议,木着脸跟在她身后。莱拉边走边扒拉了头发,扎起一个苹果头。

  出荀烟意料的,莱拉没问争执的原因,也不说任何劝解的话,仅仅隔着衣袖拉住她手腕,向外走去。

  她们走出酒店范围,穿越平坦大道,来到小镇里圈起来的逼仄片场。凯勒贝林公路外,辽阔的沙漠与荒野,天色清蓝,如海洋。

  “我不开心就会出门走走看看,”莱拉说,“看看,吹吹风,回头什么也不记得了。”

  “……”荀烟嗯了声,“听起来像健忘症。”

  莱拉:“……”

  日光倾斜,天色忽而有些阴沉。

  莱拉再开口:“你去过布鲁克林吗?偶尔八月份,丛林反潮,明明没有下雨,空气却湿滑起来,层层水汽液化凝固又升华,就像泡泡从云端坠落,消融,上浮,回到空中。一切如旧。”

  荀烟不懂她用意,望着远处天际没回应。

  “迷茫时看山,孤独时看海。看得多了,人就坦然了。”莱拉说,“如果可以,一定去一次布鲁克林,一次敦刻尔克,一次茂纳罗亚。”

  “红橙入海,是山也是红树林,天色迟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很柔和,生命和岁月一样亘古悠长……”

  莱拉说得很入迷,一抬头,荀烟在神游。

  “嗨?还醒着吗?”

  荀烟机械地眨眨眼:“醒着呀。”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嗯,听了呀,莱拉导演,你中文素养真的蛮好的。”荀烟沉默些许,认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莱拉反问:“我什么意思?说说看?”

  “你喜欢旅游,经常迷茫孤独,但你有健忘症,所以你很快乐。”

  真是个总结鬼才。

  莱拉估计她心情好转,于是也不再多问。“回去吧。”

  踏进熟悉的酒店大堂,荀烟与路语冰撞在旋转门边。

  相视一眼,她们异口同声说“对不起”。

  朋友之间有一种古老又神秘的语音,才擦肩,眼神相触,已然心照不宣。

  “我说得太过了。”

  “还好啦,看出来你真的生气了。”荀烟笑,“放心,我会和她说清楚,安尔文西拍完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路语冰默了默,点点头。

  ——十分意外地,当荀烟和宋汀雪开诚布公丢出这句话,宋汀雪没有一点抗拒,温温柔柔说了声好。

  导致荀烟事先备好的说辞都用不上了。

  “小栀很惊讶吗?”宋汀雪揶揄地笑,“还是说小栀希望我推辞一下……”

  荀烟立刻打断:“没有。”

  宋汀雪轻轻笑了笑:“安尔文西之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她着一身浅紫色睡裙,睡裙绸缎亮晶晶的,与薄纱末尾粉蓝重叠。

  “但是,小栀……”她抬眼,眼波流转,“拍摄的这几个月,我还能靠近你的吧?”

  荀烟做了让步:“只要你能保证最后离开得很干脆。”

  “好,都听你的。”宋汀雪欣然应允,又笑,“那拍摄结束之前我都不回国了,就待在小栀身边。”

  荀烟看着她:“宋汀雪,我也算是在你争权路上出了力的。如果你再没拿到继承身份……我会觉得你很没用。”

  “嗯,小栀要求的事情我一定全力以赴。”宋汀雪弯眼,懒懒靠着她,好像一只披着藤萝色肩帛的白狐狸,“但我还是想待在小栀的房间,好不好?在小栀身边,我才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效率高。”

  她楚楚地讨好,“小栀可不可以原谅我的任性呢?”

  二小姐做什么事会需要经过别人的允许?

  在荀烟面前,她却把性子磨了又磨,也许是真的转性了,也许是追击之前必要的伪装。

  荀烟懒得猜了,压下疲倦的眼,只说随你便吧。

  反正最后几个月了。结束后天各一方。

  宋汀雪盯她两秒,心里苦涩又落寞。

  沉默了许久,她忽然说,“荀烟,打个赌吧,说不定最后是你求着我不要走哦?”

  荀烟一字一顿:“没,可,能。”

  作者有话说:

  码字循环听Sweet Juice(Purple Kiss)和Alcohol-Free(Twice),好听,推荐